第二章 百朝之战(1 / 2)

 华夏陆沉,山崩川竭。

后世非正史书记载:“元年前历十七年,烽烟四起,星火燎原,始经八国之乱,五族南侵,北疆分崩……历时十余年,终成天下大乱之局面。”

“新历元年历一年起,史称,百朝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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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世皆知,这本《元年史》并非正统史官,各国的太史令,起居郎或翰林史所撰,而是一个老人写的,一个任何历史都绕不开,绕不过的一个老人。

那个一手挑起人间战火,席卷百座王朝的老人;那个背负了无数人命冤魂,风烛残年的老人;那个打乱了一切天上仙佛落子人间的布局,向着所有垂钓人间,掌控人间的天命所在高举反抗大旗的老人;那个对着世俗王朝,对着分封宗法,对着士族门阀决绝开炮的老人……

是他,亲手撕开了贵族王权的遮天幕布,用三寸杀人舌,亲身游说数十国;也是他,给了人间修道之辈一盏可见彼岸的明灯,给了他们一个事关尊严的选择机会;还是他,一点一点拼起了读书人被打断了数百年的脊梁!

这个说出“世间人人可修道,世间人人可读书”的老人,往前千年,往后千年,恐怕找不出来第二个。

这是不幸,也是幸运。

简单八个字,承载了太多的鲜血和未来,只能留由后人去慢慢评说……

“师父,我们好像到了。”那日酒楼的白衣少年,与他面容年轻的师父两人正走在一段山路之上,远处已经可以依稀看见一些普通的村落房屋,炊烟袅袅。

“不知道找对地方没,师父你一直方向感很差,要是像上次在逍遥山一样走错了的话,又要绕半天的冤枉路了。”少年喋喋不休,丝毫没有给他师父留半点面子的意思。

一个是道教祖庭,一个只是普通小山村,本应该是天差地别的两处,但走到可以看见村落的地方后,少年依靠自己过人的六识,却渐渐感知到了一些这里的不一般之处。

龙山凤水。

小山村恰好处于一座形似巨龙盘卧的山脉之中,九转河水,绕山村而过,水质看起来并不清澈,但在白衣少年的眼里,却是一副金色河流缓缓而过的场景。

他有些震惊。

“此处……有龙脉?”

习惯性地摸了摸自己徒弟的头,这个向来没有什么师父架子的男子笑着说道:“傻徒弟,不是给你说了嘛,什么时候都要慎言多看,不要妄下定论,这些都只是一些障眼法罢了。”

“真要是有龙气的话……也不敢往他的身上去吧。”

按之前在小镇说书人所在的那个酒楼里师徒两人的交谈,好似还与佛陀有过往来,甚至去过天门的男子可完全跟他的面貌不符,虽然面庞年轻,也当得起帅气俊逸四字,但跟他做过的那些前无古人的夸张事迹相比,还是有些许不搭。

谁能想得到就是这样的一个男子,跨入天门之后,在那诸天神仙的注视之下,又跨了出去……

“可是我看不破,师父,都怪徒儿平时修行不认真。”白衣少年已经很努力地瞪大眼睛,结果效果还是不明显,耷拉着头,有些泄气。

“你还小嘛,师父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连这些表面都看不出来呢。”男子笑意柔和,他当然看不出来,因为如果是他小时候来到这里,这些障目之术可是会自行化解消失掉的,哪还用得着他去看。

少年自然不清楚自己师父小时候的“身行道随”是一种什么样的惊人概念,但听到师父小时候也跟他一样,心情顿时好了许多,毕竟是孩童心性,情绪变化总是在瞬息之间就雨过天晴了。

“师父,前面有位老农。”少年指向前面的一处田地里,终于见到活人了,可以询问一下他们要找的人在哪里,走了这么久的路,少年早就累了,想着等找到人后一定要好好休息一下。

老农年龄不小了,穿着简单的布麻马褂,袒露着胸口,正在用铁锹给农田除沟,看样子农活做了有些时间,浑身已经被汗水打湿,顺着胸口流淌而下,落进了土壤里。

老人家的皮肤被太阳晒成了棕色,几近花白的头发,加上略显黝黑的脸庞,更显得年迈,不说古稀,至少也该有了花甲年岁。除沟本就是很耗费体力的活,老人家也是有些累了,放下铁锹,坐在田埂上,拿起身旁放置的一个口面较大的木碗喝水,也没见他有加水,可就是一口气喝了至少十多碗的量,碗里才堪堪见底。

本来还以为是个普通老农,现在看来这个老农也不一般啊,或许就跟他们要寻找的那位有关,少年正要上前去问一问,没想到师父比他更快。

男子向前一步,身形便已至老农身旁,双足站立,毕恭毕敬,躬身圆揖,双手合抱,自下而上举至齐鼻处,然后一丝不苟地行了作揖之礼。

老农面无表情,微微侧身让开男子这一礼。

看到这一幕的白衣少年有些发懵,按照师父的辈分,平日里就算拱手礼都很少用到,何况是作揖礼,而且还是对一位老农如此行礼,幸亏不是叩拜之礼,否则少年真的要以为自己眼睛坏掉了!

虽然一直被师父叫做傻徒弟,不过少年可不傻,自然已经猜出了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老头的身份。之前只是猜想到这位老农可能会跟他们要寻找的人有些关系,可没想到原来正主已经是近在眼前了!

老人声音依旧是那日云海之上那般嘶哑,他的身体状况不是很好,不过表面上看不出来,这种身体不好也跟普通意义上的身体有顽疾或伤病不一样,至少看起来跟一个普普通通,还能做些农活的花甲老人没什么区别。

“老夫可当不得张太真这一揖。”

少年快步走到师父身边,跟着师父一样恭敬行礼,这一下老人倒是没有避开,坦然受之,按辈分算,恐怕白衣少年的曾祖先堪堪可以跟他平辈,自然毋需避让。

“人师。”被称作张太真的男子其实也不需要过于注重那些繁文缛节,之所以那般尊敬行礼,是因为对于眼前这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老人确实心存莫大的敬意。

“你应该知道,佛家十尊号里排第九的就是天人师,我不喜欢别人称呼我人师,当然更不喜欢秃驴,也不待见你们这些牛鼻子老道。”

恐怕普天之下,没有几个人可以像老者这般不留任何情面地讲话。

张三清苦笑道:“大道悖见,三教自古就有,何苦……”

“说正事,不要耽误了我赶节气的活计。”老人油盐不进,甚至懒于多言,就有了逐客令的意思。

他向来不喜黄老玄门和禅宗释门,更别提看到一个道士在自己面前晃了,哪怕是张太真又如何,就算是天上下来个真的仙人,也不见得老人就会正眼相视。

此时正值雨水节气,农民们常说的赶农活赶农活,其实便是指的这个时候,北方需要抓紧解冻的时期,清沟排水,培土施肥,而南方更是“春雨贵如油”,被称作人师的老人倒是真的一副农活特别重要的样子,虽然你是张太真,也不见得你要说的事情一定比我今年庄稼的收成更重要。

张三清倒不在乎别人怎么称呼他,张三清也好,张太真也罢,哪怕是以前他避世修行的时候人们叫的张高隐都可,一个名字而已。人们喜欢称呼避世隐居的得道高人为高隐,入世现世的为高真,而太真,是张三清的道号。很少有人会直接喊他的真名,毕竟他的名字,直呼起来好像有些对道教神仙始祖的不敬……

“正月中,天一生水。春始属木,然生木者必水也,故立春后继之雨水。且东风既解冻,则散而为雨矣。”张三清看了看老农刚刚除沟垄田的地方,说话速度不快,好似是在就着老人的话头引述一句节气详解,实则内含深蕴,顿了一下继续说道:“雨水节气,万物蠢动。”

老人瞬间明白了张三清话里的意思,没有任何慌张的神色,甚至布满皱纹的脸上还泛起了一丝笑容:“雨水过,惊蛰至。这是要小鬼开道,阎王出行的意思?”

在老人堪称传奇的一生岁月里,经历过太多太多的大风大浪了,甚至于如果突然冒出一朵小浪花的话,他还会觉得无趣至极。

张三清负手而立,环顾四周山村的景象,确实是一处不错的地方,远离人间烽火,独享一方清净,他没有正面回答老农的问题,反而是借用了一句流传很广,却对老农来说并不算“友好”的话。

“举世皆战火,无一是桃源。”

曾经有一代硕儒,怒斥“罪首吴起”扰乱人间,不顾世道安危,一意孤行,将苍生性命视作草芥,为了所谓的反抗天命,不惜牺牲掉数百万无辜百姓的性命,战争不停,杀戮不止。痛心疾首的他在江边写下最后斥责“人间罪首”的长赋《九州蒙灾》后,决绝地投身跳入江河之中。

他的死亡,使世人深受震撼,有的人想团结起来抵抗吴仲子的布局,可那个时候已经晚了,他们只能发现所有被牵扯进来的国家和势力都已经完全脱不了身,出不了局……

一个人的身上能够同时有“人师”和“罪首”两种称呼,古往今来,也只有眼前这个老农有这份待遇。

人间之师,罪孽之首。

看似矛盾,实则意味深长。有的人仇恨负债累累,满手鲜血的他,恨不得愤然诛之;而有的人却十分敬重他的所作所为,为了很多无法给凡夫俗子平民百姓解释清楚的东西,不惜以一己之身背负整个人间的罪孽。

张三清,属于后者。

这句话吴仲子当然听过,举世皆战火,无一是桃源,是一句流传极远的话,描述的就是当下的情况,而背后造成这一切的推动者就是他,所以这句话经常被人拿来讽刺吴仲子的“功劳”。而且写下这句话的人,那个毅然决然投身江河的硕儒,曾经还跟吴仲子有过不少的交集,可惜后来两人的路越走越背道而驰,最后竟到了如今阴阳两隔的地步。

张三清的意思倒不是用这句话来斥责吴仲子,后者明白他想说什么,各处都是战火纷飞,小山村这里虽然尚且平静,但不代表就能一直安宁下去,尤其是他还在这里。

举世皆在水深火热之中,凭什么你就能独享一方清净……

“人师。”张三清看了看刚刚吴仲子喝水的碗,眼神有些奇怪,仿佛是在跟一个老朋友对视,竟然还有两分缅怀的意味,他虽然知道之后的情况可能不会那么好,但他也没有太着急,继续说道:“这里虽然偏僻安宁,但既然我可以找到这里来,肯定也有其他人能找来……”

“你是代表哪一方来的?”

“不会是那几个臭老道们吧?他们没有好好地当缩头乌龟,想往外爬一爬,探探水深水浅了?”吴仲子打断他,说话可谓是一点面子都没留,不过相比较他平时说佛家的那些什么假佛真魔,香火菩萨的语句来说,还算是略微口下留情了。

“我只代表我自己。”

张三清没有撒谎,更不屑于撒谎,如今的世道,不管是山上山下,道家其实一直都有经世出力。出世为体,入世为用,一直都是道教宣扬的理念,而近些年的离体无用,离用无体观点,不管张太真承不承认,背后的原因很大一部分确实是因为他俩的那句,无为并非道,避世不成佛。原话到底是不是这句,无从考证,他也懒得解释,反正最后流传下来的这十个字,对于佛道两家的影响,可谓是悠远深长。

吴仲子本没有必要这么说道家,三教中人,各自在如今的世道做了什么,他也不是瞎子。

他一个人的力量,可以挑起整个战事,但之后事态的发展就不可能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如果没有三教中人,诸子百家,世俗王朝等等各方仁人志士的维护,填补一些地方失控的“漏洞”的话,这盘棋早就下崩了。

不过三教毕竟相互之间还是不能苟同的,哪怕是身为“弃儒”的吴仲子,也不愿意说道家的好话。

“那倒挺有意思的,你不忙着修仙问道,找我一个老头子,岂不是很浪费时间?”

张三清沉默了半响,最后很认真的说了一句:“人师,跟我走吧。”

吴仲子愣了一下,脸上第一次浮现诧异的神色,张三清前几句话的意思他很明白,总结得也很到位,“小鬼”开完道,自然就是“阎王”该出来了,只是不知道具体是谁要对他下手。

可他这句让吴仲子跟他走的话,就完完全全出乎了后者的预料,这意思竟是要保护吴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