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遥远得已经褪色的画面。</p>
但它却清晰无比,烙印在阿灭记忆深处。</p>
此刻,像是迎面飘来的花朵碎片,在他脑海中呈现。</p>
——明朝·成化末年</p>
阵阵阴森森的旋风,从这座恢弘富丽,却显得幽遽空旷的府邸刮过。</p>
正值隆冬,阶下的腊梅枝梢,堆满昨夜的积雪。</p>
雪被风吹卷,籁籁堕落。</p>
轻盈的穴,从一个立在阶下的黑袍少年眼前飘过时。他伸出一只手,接住它们,专心地看着这些大自然的结晶,在他掌心融化。他的体温,比正常人类低许多,所以穴消融的速度,也要慢许多。使他得以看清,穴精致纤巧的棱瓣。</p>
那份转瞬即逝,格外脆弱的美丽,让他痴迷。</p>
使他禁不住萌生一个心愿,想留住,保护,这份小小的美丽。</p>
他取下颈上的一条银色项链。项链的吊坠,是一个镶着红蓝二色珐琅质的银十字架。这并非中土之物。</p>
那是他数天前,随着叔叔独孤无咎的修罗战团在海疆游荡时,从一艘来自暹罗的船上觅到的。</p>
这枚十字架原本的主人,是一个十四五岁的暹罗少女。</p>
现在,那名暹罗少女,和那艘船上所有的人,都静静躺在海底喂鱼。</p>
太多的血,让他感官麻木,他已经记不清,那少女鲜血滚趟过舌尖的味道。反倒是她脖颈上这枚十字架,才使他对她有一丁点儿记忆。</p>
他听过有关十字架的传说,在一些遥远的地方,它是可以令魔鬼退却的圣物。</p>
这枚十字架吸引他的地方,是不同于,另有韵味的精美别致。</p>
只要打开螺旋形的钿细花纹,有一个中空的水晶夹层。在这个夹层中,可以储放一些珍贵的东西。譬如,心爱之人的头发,指甲。</p>
他没有心爱之人,他猜他永远都不会有。</p>
因为他血管里涌动的血,注定他是一头,心脏僵硬而冰冷的野兽。</p>
他小心翼翼的,将掌心的穴,收进那枚十字架的暗盒中。他并不怕冷,所以他在的地方,绝不会生火。而十字架厚密的金属夹层,也足以隔开,他本来就低的体温。他想这样,也许就能使穴,保存得长久一些。</p>
刚刚阖上十字架吊坠,他就陡然察觉,两道静漠的目光,凝视着他。</p>
他转过头,一眼就看到站在身后的他。</p>
那个脸色和雪一样白,比莲花还要俊美出尘的紫衣少年。</p>
“你真孩子气,灭。”</p>
随着这个低沉,嘶哑,安静得让人有些毛骨悚然的声音。紫衣少年宛如一道美丽却虚幻的鸿影,从他身旁,无声无息飘然而过。</p>
跟在紫衣少年身后的一队红衣扈从,同时朝他投来蔑视的目光。</p>
有人轻声抛下一句。</p>
“孽物！”</p>
他假装没有听到。</p>
只是,一直把目光投向那个紫色的背影——那个和他血管里流着相同的血,然而命运却迥异的同胞兄长,独孤明。</p>
同为独孤家的人,同为一个父亲的儿子。然而只有独孤明,才被独孤家奉为继承人。</p>
至于灭,他记得很清楚。</p>
自己第一次见到父亲,是十二岁。</p>
而此后,他每年都可以见到一次父亲,同时也必定会见到他的哥哥明。</p>
今天,就是那个例行公事——父子团圆的日子。</p>
他大步走上台阶,不想被独孤明和他的扈从落下太远。不是因为,他担心被他们当成懦夫耻笑。只是因为,他想快点儿结束这场闹剧。</p>
什么都没有改变。</p>
穷奢极侈,却没有一丝暖意的大堂,又增添不少新的华丽摆设,只是那阴冷如坟茔般的气息,还和去年一模一样。屋中最刺眼的,不是那些价值连城的珠玉玩器,而是四壁陈列的各种兵器。</p>
勾枪刀戈戎矛斧。</p>
每一件都是置人于死地的绝世利器。</p>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灭就用他的身体,一一品尝,被那些利器刺穿割裂的滋味。这都是拜他的哥哥明所赐。明用强大的念力,将他当成肉靶,毫不留情的挂在梁柁上。不过这一回,他也并没有让明讨到便宜,在明那张漂亮得过分的苍白脸蛋上,他也弄出了至少十七八道丑陋的伤痕。</p>
说来荒唐,但这就是,每年唯一的一次,他们骨肉相聚的原因。</p>
当着父亲的面,兄弟二人,进行一场残酷的角逐和厮杀。</p>
对于都是不死之身的他和明来说,这简直成了一个纯粹为了发泄的游戏。</p>
发泄他们在女人身上和战场上无论怎样挥霍,都使不完的力气,发泄他们的愤恨。</p>
灭睁开眼,做了一次复活后的深呼吸,抽出插在自己胸口的七星枪,反手就朝明掷去,将明的心脏,和一幅宣德年间的孔雀图,一起刺透。</p>
他真心抱歉,弄坏了明那件手工昂贵的紫色长袍。</p>
从墙壁上滑下来,灭单膝落地,抬头看了一眼,半透明的绣龙黑色丝幕。</p>
那男人不知道在想什么。</p>
帘后,那口放置在鎏金龙台上,黑漆乌沉的棺材,没有传出任何动静。</p>
“父亲大人。”就在这时,灭听到身后,明安静得如同冰湖的声音,“我要削掉灭的脑袋吗?”</p>
一把锋利的刀刃,已经架在灭的脖颈上。</p>
被他钉在墙壁上的明,竟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复原,并且毫无半点儿杀气泄露,无声无息出现在他背后——这是他的疏忽大意,灭知道自己又输了。</p>
世上再锋利的刀刃,也无法割下他的脑袋。</p>
因为灭自己的身体,才是比任何武器,都要可怕的武器。</p>
但是如果这把刀,握在明手里,那就不同。</p>
不知道从哪里刮进一股微风,撩起黑色的丝幕。</p>
柔软轻薄的丝幕,像女人的一抹乌云,温柔拂过那口坚硬似铁的黑棺。</p>
黑棺是用地底埋藏亿年的罕有玄石制成,水火不侵。即使是力大无穷的僵尸,也没有办法损坏这口玄棺一丝一毫。</p>
但是灭看到,就在玄棺的边沿,有五道深深的抓痕。</p>
他想,站在他身后的明,应该也看到了那五道深痕。</p>
就在这时,风突然停止,黑色的丝幕重新落下,将棺材掩住。</p>
一个低沉沙哑的男子声音,叹了口气,透着深深的遗憾,从石棺中传出。</p>
“被逼到这地步,灭也没能放出体内的怪物。”</p>
这个和明几乎一模一样的声音,让灭感到后脊一阵冷颤。</p>
他在这世上,从没有对什么东西产生过恐惧,除了棺材里的这个男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