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 魏宫密事(2 / 2)

太虚幻境 纳兰容若 17371 字 2019-09-10

她抬头,望向云天深处,凝眸微笑:“世人都言魏国只知太后,不知魏王,都只道,我身一死,吾国即败。就连秦王宁昭也敢小瞧我儿,明明国境与楚、魏相连,却只全心对付楚国,视我大魏如无物。终有一日,天下人会知道他们错了。我的孩子,会成为了不起的君王。他不似秦王绝情绝义,却比楚王更加聪敏能干,他不似燕王,过于逞勇好战,也不像周王、宋王,只知故步自封。有他在,有你在,有侠舞在,无论死后魂魄归于何方,我也可无所挂碍了。”

当魏国的太后,为自己的儿子而感到欣慰时,她口中的未来明君,其实正在挨打。

大象、狮子、老虎,在幼时被人捕猎驯养时,往往会吃足驯兽者的苦头,而在它们长大后,即使力量已强大到可以随意杀死驯兽者,却还是会在驯兽者面前乖服顺从地如同小绵羊一样。

因为幼时受的苦印象太过深刻,让它们总觉得,在驯兽者面前,它们依旧完全无力自保魏若鸿在苏侠舞面前,就是这种感觉。幼时被欺凌的记忆太过深刻,他全忘了自己是已经亲政的皇帝,自己是一国之君,是百姓的君父,而今日宫中侍卫们也多不是当年的旧人了,只要他一声呼唤,所有人都会冲出来把冒犯君王者千刀万剐。

他一切都忘了,唯一记得的,只是如幼时一般抱头逃窜。身上挨了多少下,只觉痛不可当,什么威仪、脸面都顾不得,一迭声地哀叫求饶。

“你还敢求饶,为了你一个命令,我们死了多少人!我们在楚国所有的探子都几乎被一扫而光,多年经营毁于一旦,说,你到底为什么要捉楚王?”即使是刻骨般的仇恨,由那样美丽的声音说出来,依旧极之动人。

魏若鸿哀声大叫:“我只是多年没有见你,十分想念你,又知道圣旨是召不回你的,所以下这道命令,希望你在押送楚王时一起回来。”

那疾风暴雨般打下来的拳脚,忽地顿住。魏若鸿抱着头,小心地抬眼,看到苏侠舞微微震惊的神情,心中不免得意起来,原来,不管对什么样的女人,用这一招,都是绝对有效的。

“我只是多年没有见你,十分想念你,又知道圣旨是召不回你的,所以下这道命令,希望你在押送楚王时一起回来。”

听到这话时,即使是苏侠舞,也不觉一怔,停下了手。凝眸望去,却见这个披头散发、满脸灰尘的可怜皇帝,小心地抬头,样子异常狼狈。

然而,当初年幼时的眉与眼,依旧如此熟悉。隔了这么多年,她依旧一眼可以认得出他隔了这么多年,她的武功已可以在举手投足间杀人于无形,再激烈的战斗,她也能以优雅的姿势去迎接。唯有在面对这个家伙时,才会如幼年一般,仪态全失,并无半点章法地拳打脚踢。

虽说她手上脚下也算暗含了点内力,却终究不会真正伤到筋骨,还有意无意地避开了他的脸,至少要在人前保住这个家伙的颜面。

望着这个可怜又没用的皇帝一副倒霉胆小的样子,苏侠舞忽觉似曾相识,细一思忖,心中惊悟。

原来是他!

细想起来,那容若的懒怠闲散不正经,轻松适意没架子,竟是与魏若鸿有诸多相似之处。自己屡次在有意无意之间,对容若手下留情,甚至肯付出莫大牺牲,选择容若做自己施展情丝缚的对象,莫非,其实并不只是被容若打动,还因着爱屋及乌,念起了旧日之情。

再看看魏若鸿的狼狈相,苏侠舞又是一笑。她是无量界这一代弟子中最杰出的一个,相比武功,她更擅长的是心机谋算,越是要算计某人,越是言笑如花,反倒是幼年时,待魏若鸿永远凶神恶煞,却实在从无一丝一毫相害之心。

这般一计较,她这一笑,更是柔若春水,美如明珠。

魏若鸿看得眼睛发直,唉呀呀,女大十八变啊,就是母老虎,居然也能一转眼就变成绝世大美人,皇宫里出入的佳人数不胜数,就没有哪一个,能有如许风姿。

他这里正自眼睛发光,脑袋发晕,却见苏侠舞笑至最柔最美处,徒然一掌挥来。

魏若鸿连惨叫也来不及发出一声,就倒飞三尺,重重跌下来,压坏一片花花草草,两眼金光乱闪,看什么都是旋转的。

苏侠舞冷笑道:“当着我的面,还敢胡言乱语,真以为我是好欺之人,你也不想想,从小到大,你哪一次说谎瞒得过我?”

这话里杀气森森,魏若鸿听得是全身战栗,抱头大喊:“我说的是真的,你就是打死我,我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苏侠舞本想再重重地将他教训一番,不拷打出口供绝不罢手,闻此言却是眉峰微微一蹙。她与魏若鸿自小一起长大,对他的性子颇为了解。自己都把他逼到这一步,他居然还嘴硬成这样,可见真正的原因,可能真的是不便宣之于口的机密。

真要说起来,她还有的是其他狠毒的手段,实在不行,用移魂术套问也未尝不可。只是她实在不想把这样的手段,用在魏若鸿身上,只得另寻他法。

心念一转,她便将满脸杀气敛去,冷冷地望着魏若鸿,淡淡道:“魏王陛下,你要还是个男人,是个皇帝,就别做让我看不起你的事,你的臣子们都肯为了你的一句话而死,但你至少该让他们死得明白。这次的行动,我们损失了多少人马,你知道吗?有多少为了国家潜伏在楚地十几年含辛茹苦之士,为掩护我们而身亡?你想让他们到死都不明白,自己是为什么而死吗?”

一直抱着头缩作一团的魏若鸿震了一震,慢慢抬起头,脸上神色颇为沉重,沉默良久,方才叹道:“我真没有想到会这样,我当时和天下大部份人一样,误以为楚王是个没用到要出卖母亲才能得回性命的胆小鬼,误以为他的离京,只是萧逸为免他碍手碍脚,而以这种方式将他流放。我没想到萧逸会为他如此大动干戈,我没有想到我们会死伤这么多人。我其实不是想要捉他我只是希望把他请到我面前,让我可以问他几个问题,解除我心中的一些疑惑,一点犹豫。”

苏侠舞忍着气道:“没想到不是理由,做为决策着本该为自己的没想到而负责任,何况,我来到这里,不是为了追究,只是为了求个明白。”

魏若鸿黯然点点头,低声道:“我找他,是为了母后。”

苏侠舞一怔:“师父?”

“母后活不长了。”魏若鸿惨淡一笑:“你知,我知,天下人都知道。我富有天下,却救不了我的母亲,我想我可以多少为母后做一些事,但是,我……”

“这和你捉楚王有什么……”苏侠舞话音倏然一顿,面现异色:“你找他,莫非是为了问……”

魏若鸿不待她把话说完,便苦涩地点头:“世上也只有你能猜出我的心意了,不只是你和我一起长大,也因你从不把这世间礼法规条看在眼中。可是,我毕竟不是你,我是魏国的皇帝,我要顾及皇家的体统和法则,我甚至比不上楚国那个传说很没有用的皇帝,我没有他的勇气和决心,所以直到现在,我的打算也从不敢宣之于口,只在心间一个人思量罢了。”

苏侠舞沉默地望着他脸上的悲凉之色,心头长久以来的抑郁不平,终于渐渐消散了。

为了他一个命令,魏国丧失了多少隐伏楚地的好手。

为了他一个命令,她多年在楚国的筹谋苦心皆化飞烟。

为了他一个命令,她与容若终究反目成仇,彼此结下了也许永远不能完全化解的怨恨。

然而,她终究还是不能怨恨他就像当初,明明心中有许多不甘,无数不解,却还是默默无言地放弃了与容若真正成为朋友的机会,而选择执行他的命令。

她与他,自幼一起长大,他的母亲,是她的师父,她们有共同的至亲之人。

一个儿子想为自己的母亲做些事,纵然犯了些错误,却始终叫人难以责备。

她轻轻一叹,却又释然一笑,一屈身,坐在了魏若鸿身旁,用谈天气般的语气笑问:“那现在,你觉得该干什么?”

魏若鸿叹息:“我不知道。我把一切都搞砸了,平白让秦人占了天大的便宜,和楚国结下天大的仇恨,又牺牲了那么多人……”

“谁说我们让秦国占了便宜,同楚国结了仇?”苏侠舞笑道:“秦国这次的联姻谋算,真真是赔了公主又折财。你没有听说安乐公主死在飞雪关的消息吗?秦人的计划完全失败了。至于我们,虽然劫走了楚帝,但却让楚国藉此机会,名正言顺地肃清了大批的秦国奸细。你的及时举措,让我们趁秦楚之间为了争抢楚王而斗生斗死之时,出兵吞并了四周几个向秦国称臣的小国。”

“秦国当时全力应付楚国,无力对付我们,又被我们的气势震住,为了尽早腾出手脚,不得不尽快同楚国妥协,才让楚王那么容易只以娶一位公主为代价就能脱身。说起来,楚王能从秦王手里逃脱,也要承我们一点情。再加上我曾亲自冒险入宫,给楚王解药,让他不必受制于秦王。我们与楚国就算有仇,也化解得差不多了。”

魏若鸿一怔:“那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做?”

苏侠舞展颜一笑:“向楚国发国书,请楚王来做客。”

“什么?”魏若鸿瞳目结舌,这不是让天下人都以为我们不甘心失败,还要接着对楚王下手吗?

苏侠舞白他一眼:“天下人以前对楚王下手,是以为他有极大的利用价值,自从萧逸摆出无赖态度,不把楚王生死放在心上,迫得秦王不得不放弃胁迫之后,全天下人都知道,捉住楚王,不但没有用,反而同楚国结仇,得不偿失。我们乘此机会邀请楚王,正好摆出我们寻找楚王,不是为了国家大事的态度,可让楚人释疑。”

魏若鸿皱眉:“可是,他毕竟被我们劫持过,就算不想报复,也会有芥蒂,他怎么会答应?”

“会。”苏侠舞淡淡道:“其一,魏国和楚国国土并不相连,中间隔着一个秦国,楚国要打我们,十分不方便,他们也不会舍近而攻远,既然暂时奈何不了我们,与其无用地仇视,莫若结为盟友,哪怕只是表面上的盟友。其二,秦国表面上虽与楚国是姻亲,但被秦王如此算计,楚国岂肯苦休?我们魏国也与秦国接壤,要对付秦国也好,要防备秦国也好,与我们魏国结盟,总会有好处。其三……”

她语气一顿,目光忽然悠远了起来:“容若答应过我,等在秦国脱困之后,一定会来魏国一趟的,我相信,他不会食言。”

看到苏侠舞忽然柔和起来的眼神,听到苏侠舞忽然温暖起来的语气,魏若鸿不觉一阵出神。

苏侠舞仍自笑道:“所以,只要我们的国书写得足够礼貌谦卑,送去的礼物足够珍贵稀罕,派去的使者足够聪明机灵,让楚人充分感受到我们的诚意,楚王极有可能会来我们大魏做客。于私,你可以同楚王谈谈你心中的疑惑与犹豫,于公,同楚国结盟,极有助于提高我大魏在各国间的威望。”

这一番话说来虽长,魏若鸿却似并未仔细去听,只轻轻问:“楚王是个什么样的人?关于他有很多的传说,人人都说他没有胆子,是国家的耻辱,卖母以求安,可是萧逸明明那么重视他。人人都说他没有用,全无君王之风,可是听说很多士兵都愿为他死战。你说说,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楚王,他是个……”苏侠舞仔细地想了想措词,最终还是放弃地摇头:“他是个怪人,一个也许不适合当君王,却会让人很容易就喜欢的人。”

“你也喜欢他吗?”魏若鸿脱口问。

苏侠舞坦然点头:“虽然他干的很多荒唐事,都让人觉得应该看不起他,但经常同他在一起,却觉得极难讨厌他。其实,他……”

她笑吟吟看看脸色不太好看的魏若鸿:“其实有些像你,但又不完全相似。”

“像我?”魏若鸿低下头,很郁闷地看了看自己的狼狈样子,闷闷地想,若是他像我,怎么不见你喜欢我,打的时侯手下留情一些?

苏侠舞看他的神情,不觉好笑。这么多年来,难得有一次,不用心机,不必思谋,无需猜疑,不计利害,只如此坦然平和地同人交谈,心情竟是大好:“你和他也有很大的不同,比如,换做是他,不会像你有那么多考虑,也不会如你一般下令。

她似笑也似叹:“他是个不适合当皇帝的人,为了再伟大的目标,他也不懂去牺牲别人。而你,在下命令之时,虽然没想到后果会这么严重,但肯定不会天真的以为可以不用死人。为了达到你的目的,你其实也并不介意牺牲一些人的。你和他同样随性而喜欢胡闹,但你比他更清楚地知道,什么是皇帝?必要的时侯,你可以无情无义,因为你是帝王。而他却从来没有想通过这一点。”

魏若鸿抬头望着她,轻轻说:“可以无情无义的是秦王宁昭,不是我。并不是所有人,我都会去牺牲的,在我心中,在任何情况下,无论有多大的利益做交换,有的人,我都是永不会伤害的。”

“我知道啊,是太后。”苏侠舞笑:“这也是你比宁昭更让人看得顺眼的地方。”

魏若鸿欲言又止,神色似有怅惘,却并不说话。

苏侠舞一笑而起:“罢罢罢,一进宫就来找你的麻烦,还没去给师父请过安,也就不麻烦皇帝陛下再陪我闲聊了。”

她眼波在魏若鸿身上一转,复又笑道:“等会你出去之前,记得好好整理一下仪容,别让宫里的侍卫、太监们被你吓着。”

魏若鸿被她触动痛处,恨恨道:“你也记得掩人耳目吗?光天化日下公开这样追打我,真不怕被人偶尔经过时看到啊!”

苏侠舞似笑非笑看着他:“怎么几年不见,你竟比小时侯笨了许多?你就没想过,为什么我一进宫,就直奔这里找人?为什么你只要往这里一躲,所有的太监、侍卫都像瞎了一样,无论怎么样都搜不到你?为什么我敢于这样大呼小叫地打你,也不细查一下周围,就和你说这机密之事?”

魏若鸿瞳目结舌:“母后、母后……”

“你就是只猴子,也别想翻过我的师父、你的娘的手掌心。她早知你刚亲政不久,压力极大,理解你想要放松。既然你选择这里做休息之地,她就让任何人都不能来扰你。我一进宫,就得了消息,直奔这里找你。而靠近这里的几处通道早就被太后派人封禁,不许闲杂人出入,我们这边就算是闹翻了天,也不会被任何人发现,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苏侠舞漫不经心地信手一指晕倒的王成。

魏若鸿忙跳起来道:“这是个老实人,不会碍你的事,用不着动辄灭口。”

苏侠舞笑道:“用不着皇上开口了,我早就知道咱们皇上大仁大义,不愿随便害人,所以用指风点晕了他,不用担心他听到不该听的,也就无需灭口了。”

魏若鸿松了口气,摸摸头,还有些傻傻地说:“原来他不是吓晕的,竟是让你点晕的。”

苏侠舞见他这傻头傻脑的样子甚是有趣,又想起以前容若也常常露出这种后知后觉傻乎乎的样子,更觉好笑:“皇上可是比小时侯好说话太多了,竟不计较他刚刚的出卖,反而要保他。”

魏若鸿白她一眼:“真当我是笨蛋呢,你师父可是我的娘,无量界的武功,我虽没学过,却也不是没见过。你的多情吟,连最顶尖的高手都不易抵挡,何况他一个没练过功的小太监!被你控制神智是理所当然之事,我若为此而杀人,岂非昏暴之君?”

“好好好,不迁怒、不记恨,有点儿明察秋毫宽容大度的明君样子了。”苏侠舞漫不经心,却又姿势曼妙地轻轻拍拍手,这语气也不知道是赞许还是讽刺,然后才漫然摇摇手:“皇上慢慢整理仪容吧,恕小女子我不奉陪了。”

魏若鸿没料到她说走就走,只一愣间便见她已衣带飘摇,行出老远,也是鬼使神差,脱口便叫:“侠舞。”

苏侠舞在阳光下回首,眉眼如画。

魏若鸿却又哑口无言,直到苏侠舞露出不耐之色,才用极低的声音道:“我开始说的那句,并不全是谎话。”

若不是苏侠舞内力高深,耳力过人,根本听不清这句话,此刻就算是听清楚了,却也并没有立刻明白,只是秀眉微挑,等他继续。

魏若鸿忽然有些结巴:“我是说,我想要……见楚王,既是为……了母后,也是为了能……让你早一点回来,我知道你一定……会亲自押送他的,我……”

他觉得自己渐渐语无伦次,只得干笑两声,住了口。

苏侠舞静静地望着他,良久,忽地展颜一笑,明丽直夺人心:“这么说,是你多年不见,又皮痒了,所以思念我了,要不要……”她笑语如珠,逼近一步。

魏若鸿立刻一跃而起,连退个七八步,大叫道:“别过来。”

苏侠舞在阳光下笑得花枝乱颤,挥挥手,便又漫然而去。

魏若鸿苦着脸望着那潇潇洒洒,带着笑音一路远去的身影,笨拙的揉着前胸后背。

唉,刚才动作太猛,牵动伤口了,这个女人,好几年不见,手劲可是重得多了。

魏若鸿心中唠唠叨叨地埋怨着,费了好大功夫给自己理好头发、拍净身上的灰尘和去掉粘了满身的枝枝叶叶,这才慢腾腾走到王成身边,仔细打量了他一会,然后低下头,轻轻拍开王成的穴道。

王成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在看到魏若鸿的那一刻却忽地一颤,猛地跳了起来。

魏若鸿笑道:“刚才好端端怎么睡过去了?”

王成见他言笑无忌,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东张西望,也并不曾见到任何一个绝色美女,不觉一阵恍惚,难道刚才自己见到的一切,真的只是一场幻梦?

魏若鸿失笑:“瞧什么呢,看你这傻乎乎的样子。”伸手就要拍拍他。

以前二人这样的肢体接触也不算什么,可这次王成却如受电击,颤抖着连退四五步,脸色有些青白,望着魏若鸿,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能说什么;想问什么,却又茫然找不到语句。

魏若鸿心中轻叹,看来即使自己蒙混过去,刚才所见的情形,也依旧在王成心中留下深深的印痕,就算他自己误以为是梦境,也依旧无法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曾经的和睦安逸,曾经的轻松从容,终是再不复得。

传说中,那个楚王可以让身边的人完全不在意他的身份,同他说笑打闹,要做到这一点,楚王也付出了极大的耐心和努力吧,只是自己……

魏若鸿苦笑摇头,自己只是想要寻一处可以轻松放下的地方,一个可以自然相对而并无企图的人,却不可能有楚王那样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去对抗那过于强大的世俗地位区别,为自己争取制造亲近之人啊!

这个世上,能永远以平常心待他的,除了母后,或许,也就只有……

想到苏侠舞,心中不觉一笑,然后,他的眼神就柔和下来了,声音极平和地问:“王成,你有愿望吗?”

王成退疑了一下,这才低声说:“我希望能安安稳稳过一生。”

他的愿望如此卑微,早没有了亲人可以团聚,残废之身,再不能娶妻生子有个家。太监的身份,让他没有更多的前途理想可以去期盼,他的愿望,不过是安安稳稳过一生。

魏若鸿定定看了他一会,然后轻轻笑:“王成,你是个老实人。”话音未落,忽又长长一叹。

这一声笑中叹息,悠悠长长,似无极尽。

王成记得,最后一次看到那无名的少年的那一天,似乎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个极美的女子,说了些极不可思议的话,做了些极惊天动地的事。

在那以后,少年就再也没有出现过。而他,却莫名其妙地,被连升了三级,当了首领太监,有了独立的房子和小院子,身边还有两个听他指挥的小太监。

只是,他的官职不小,权限却并不大,只管着宫中角落几处废园的洒扫清整罢了。

开始自有那跟红顶白之人,见他忽然荣升,便在他身边不断出没,时日一长,见他地位虽高,权力实低,并没有什么可以倚仗之处,便又渐渐散去了。

他的生活清清静静,虽处深宫之中,却奇迹也似的,并没有陷入过任何是非之中,只是安逸地与废园之间的花草树木打交道,日子过得悠闲富足而舒适。

关于他那无端端的神奇荣升,宫中起初还有过不少猜测,后因他为人太过老实,太过沉默,又没有权力,又不涉是非,关于他的事,也就渐渐不被人提起了。

只有他自己,偶尔还是会想起,多年前那眉眼清明的少年,那个待他如朋友一般的贵公子,那梦中听到的一些神奇的话;然而,他从来不曾对别人提起过一个字,也不肯让自己去更多地思想推钡。

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侯,他会反反覆覆地把那昔日少年出现的岁月在心中重新回忆,努力地回想,在少年消失之后,曾发生过的一些大事。

隐约还记得,自少年消失之后第三天,听说通过了朝议,大魏向楚国派出了使者,带着国书和丰厚的礼物,做出了各国前所未有的创举。邀约一个国家的君王,离开本国,到另一个国家做客。而楚国,居然真的答应了。

据说那位楚王在庆国做了一番惊人的事之后,就取道来了魏国。

在那之后,才有了魏国那番惊动天下,轰动朝野,即使是在史家笔下,也有无数非议的大事。

这才有了,萧性德替魏太后延寿续命,楚王萧若与魏王魏若鸿,设坛祭告天地,血誓水不攻伐,世为兄弟之邦的盟约。

当然,这一切的详情,宫廷深处的老实人王成既不清楚,也不关心。他在意的只是,听说,他们大魏的君王是位明主,施行了很多德政;听说,现在魏国很强盛;听说,百姓们过得很好,再也用不着把儿子阉割送进宫中以求活命了。

许多年以后,老实巴交默默无闻的,只管着三四个荒凉的,从没有贵人去游玩的园子,却顶着总管太监官职的王成病逝了。

他去世时身边仅有两个低等小太监,他们听到最后的遗言是“陛下”!

这话传出去之后,宫中不少人都叹息,难得这老实人有如此忠诚的心。一辈子照顾几个废园子,皇宫这么大,也没多走一步,从没有面见过龙颜,却至死还惦念着皇上。

一个默默无闻的太监的逝去,不会有人传到魏王耳边,他被无声地下葬,他仅有的遗物被或分或烧。没有人知道,他最后的那一刻,忆起灿烂阳光下,鲜花绿草旁,一个少年的笑颜。

没有人会在乎,他在最后一刻,思念的是他本以为,可以拥有的,唯一的一个朋友。

然而,在那个他一直告诉自己是噩梦的真实日子里,有人叫出了一声:“陛下!

魏王魏若鸿,他是名扬诸国的贤君,他仁厚纯孝,他勤政爱民,他使魏国吞并弱国而与强国结盟,国势日渐强大。

他是很好的儿子,很好的君王,但永远不会是一个老实人的朋友。即使在他偶尔空虚寂寞的时侯,会希望有个老实可信没有企图的人,在身旁聆听他的抱怨闲谈,但他们,依然不是,也永远不会是朋友。<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