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冰雪(2)(2 / 2)

紫玉成烟 锦城 9320 字 2019-09-13

钱婉若出嫁。

虽然只是节度使纳妾,显然双方都给予了足够的重视度,几乎所有在期颐的江湖人士都出席了女方冰丝馆盛宴。迎亲队伍大张其事,特意绕过四门,浩浩荡荡行进。

婚礼当天,整个冰丝馆欢腾如沸。李堂主、吴怡瑾、方珂兰等无形中成了忙里忙外接待宾客的主要招待人。

这场热闹从白天一直维持到夜深,由于与宴者多数都是江湖豪客,根本不管什么出阁之礼门户之见,难得近距离接触到期颐节度使那样的达官贵人,谁也不肯轻易放他走,灌了一杯又一杯。

黄龚亭身为江湖首盟的干儿,与江湖人士并不疏离。他的大喜日子,心情也特别朗拓,来者不拒,见者有份,干了一杯又一杯,喝了不计其数下去,却只见他眼睛越来越亮,笑意越来越甚,毫无酒醉之势。群豪对于他的权势尚不如何心服,但这般海量,真是见所未见,那才真正是欢声如潮,佩服得五体投地。

与过度的喧哗截然相反的是,后花园的宁静。秋凉新寒,流霜轻阴。别有失意人。

吕月颖心事重重地坐在园中竹亭里发呆。

就象做了一场梦……三个月前,她还沉浸在也是意气飞扬、跃马春风的青涩岁月里,所到之处,人人夸她娇憨可喜。转眼间师门零落,众同门风流云散,唯独剩下自己,被干娘徐夫人荐至此处。

“你是聪明的女孩儿。”徐夫人那双风情万种的眼睛里很分明的闪现着某种别有用心的光,“我相信你,无论在哪儿都会是干娘的好帮手。”

那双眼睛和那句话,时时刻刻未曾淡忘。

一时之间,悲伤和隐隐约约的恐惧感压倒了以往的纵情活泼。少年意气的矜狂,无形中化为愁山恨海。只是这愁,不知如何打发,这恨,也不知何处报还。

门外鞭炮烟花聚集而放,照遍了半个绚烂天空。终于到了新娘出阁的时候了。

回廊下房门打开,金碧辉煌的灯光从房里流出,新娘在众人簇拥之下姗姗出现。

今夕的新娘是一道令人目不遐接的华美景致。她着红罗销金大袖缎裙,衣上所绣牡丹洒以金银粉,闪闪发光,裙裾长长曳于身后,宛如大片流霞。头戴珠翠团冠,垂下珍珠面帘,银光闪耀,在这一层如梦如幻之后,隐约可见明光流盼。

两名小鬟执着大红灯笼在前引路,红色的光一直渲染到了吕月颖脸上,直至她眼内、心里。

如果在冰心院……她才是众星拱月的唯一一个吧?

可是在这里,她躲到后面园子里已经好几个时辰了,可是谁会发现她呢?

后园重又恢复寂静。但前厅的酒宴并没有完,热闹犹在继续。群豪兴起,即使喝上个三天三夜,那也不是没有可能。

园角轻响,紧接着人影一晃,剑神从外面走了进来。

吕月颖不是第一次看见他了,好几次她似无主游魂般深夜于园中晃荡的时候,总会见到剑神从外面进。有时步履安详,有时神情匆促,但从未理会过园子角上这独自发愁发呆的小女孩。

今天例外,剑神略微犹豫了一下,向她招了招手。

白衣飘然的剑神对于小女孩而言,是从小对于英雄、对于王子、对于一切完美化身揉合而成的玫瑰色梦想,吕月颖立刻把愁山恨海扔到了九霄云外,兴高采烈跑过去:“剑神——前辈!”

然而在雾蔼朦胧中看清楚他,惊得几乎失声。“别怕。”——剑神眼疾手快,按住她肩头,沉声说,“我受了点伤,无碍。”

在外人眼里永远是白衣潇然、不世出尘的男子有着一张苍白而布满青气的脸,眼睛深处有隐绰的红色,衣角上鲜血点点而下,也不知是他的血还是别人的血……吕月颖神魂不定的强迫自己不再大惊小怪,乖巧地问:“前辈,有什么事吩咐我做?”

剑神低声交代一串药方:“替我去抓副药来,不用煎,直接送到我房中。”

吕月颖点头,正要离去,剑神又将她唤住,给她银子,犹豫了一下才说:“小心别让你师姐知道了。”

师姐——就是吴怡瑾了,“我明白,前辈你放心吧!”

剑神目视她身影蹦蹦跳跳消失于园门以外,面上不禁浮出无奈的一丝苦笑。若不是自己实在已经是衰竭无力,真不该托那样一个脱跳的女孩子去办事……万一传到怡瑾耳朵里,自己身受重伤的秘密,就再也保不住了。

他抚胸跌跌跌撞撞走向自己处于院落最偏僻一角的屋子,经过徒儿的房间,脚步不由自主的停下了。

房门紧闭,有一灯如豆。……怡瑾在外面,那么,在这房间里的,是……她吧?

——那个自己在江湖首盟府地底迷宫中救出来的似兽非人的女孩儿,那个一见到他,就会把头深深藏起、而腰间血心骤然剧烈跳动的女孩儿。

门稍稍打开一条缝。

一个脑袋探出来,左顾右盼,发现一个阻碍她的人也没有,高高兴兴地从里面爬出来。

就象脱缰野马似的,雪儿在院子里东奔四跑,一忽儿跳上假山,一忽儿跃至半空咬下一串树叶来,一个人玩得不亦乐乎。

比之前她跟着沈慧薇时有所进步的是,她好歹能穿着一件衣服,而不去把它撕碎方休了。

然而比那时大有退步的是她的走路。吴怡瑾也锻炼过她一两次,每次看到她痛苦不堪的样子,就不忍心过于逼迫,但是极端认真地告诉她:

“你要学会走路,不会象人那样走路的话,你一旦出去,会时时刻刻有危险。”

雪儿也不是听不懂,她也不是没体会到这种危险,但是,每次一练走路,就邂迨。十几年的成规,要更改过来比让她从成年恶狼口下逃生还要艰难。

她蹦跳纵跃,逐渐离开怡瑾的房间,渐渐到了水边,歪着脑袋在水边照影,满天星斗倒映在水中,星星点点,随波荡漾。她伸爪触碰,一碰到水,所有的星星都一圈一圈荡开了。

等到星星重新出现在水面,那上面另外多了一条人影。

雪儿猛地一惊,闪电般斜跳开来,往后疾退——总算被人一把拉住,没有跌至水中。

“不要那么怕我。”看到雪儿那种无与伦比的恐惧,剑神反而笑了起来,“我是你姐姐的师父啊。”

这句话比任何理由更为有效,雪儿发青的脸色有所舒缓,狐疑地望着剑神。

“来,坐坐。别害怕,我只是想和你谈一下。”

雪儿不肯坐,她趴着。剑神眼里浮起怜惜的光,但没有阻止她,自己在竹亭上坐了下来。

他并没立刻开口,而是愣愣地仰望深邃的夜空。雪儿在他足下等候,却是难得的耐心和安静。

剑神终于开口:“雪儿,你一直怕我,是因为感受到我身上有种使你害怕的味道,而你曾在拥有那股味道的……人,或者鸟手下大大吃过苦头,一生也难以忘怀,对不对?”

这就是他的开篇语。向来听不懂复杂语言的雪儿浑身打了个哆嗦。

剑神沉浸在他自己的思绪里,深沉地叹了口气,“血鸟被我杀了,然而我也染上剧毒,解毒的方法这个世上只有一种,便是饮下血婴之血。所以我闯进地宫,是想诛杀血婴,解除剧毒。其实就在我决定救你的时候,就知道你血脉里染过血婴之血,也有了血婴特质。也就是说,如果取你之血,也能解去剧毒。这一点,在我们第一天晚上来到冰丝馆就有刺客袭击,更为确定了。”

雪儿瞪大了眼睛:他是什么意思,是想借着平缓的语气,出其不意来杀她吗?……不过,白衣的剑神在月下竹亭里坐着,流霜飞舞,疲倦而从容,他神色里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隐晦阴暗,整个人闪耀着洁白的明光。

雪儿猛然伸出右手,——她的前肢,——一直伸到剑神眼前,剑神诧然低头看了看她,微微笑起,

“你是个好孩子,不过这没有用。如果我要喝你的血,必须切开动脉。这样你无论如何是活不成的。我已经老了,一生爱过、恨过,又有了那么好的一个徒弟,我很满足,就算死去也无所遗憾。接下来的一生是你们这一代的一生,要好好珍惜。不过,你能够那样表示,我很高兴。我没有看错。”

“雪儿,”他抚摸着她的脑袋,慢慢说,“雪儿,我叫你来,不是为了伤害你,而是为了……拜托你。”

雪儿不明白。

“我的徒儿,她很出色,也很聪明,唯一的缺陷,是过于信任我。而且因为她跟了我的缘故,她的朋友太少太少。她的性格和这个虚浮热闹的江湖实在相差太远,我不敢想象,等我一死,她如何去适应现在这种她不喜欢、但是又非得融入进去的全新的生活。而且,我怕在我死前,还是没有机会杀了那个豢养血鸟的人,那么,接下来的一场危难,她便要代我承受。

“雪儿,我知道你受尽了苦,你是个勇敢的孩子。而且,你也是她唯一的朋友。我只拜托你这件事,一旦她困于阴影走不出来的话,你要帮助她,帮助她重新找回信心,走回人世来。有你这么好的朋友和这么好的榜样,”

注视着雪儿迷惘的眼神,剑神微微寂寥的一笑,“你听不太懂吧?没有关系,只要你能记住,以后慢慢会懂的。”

他脸色凝重下来,“雪儿,你自己也要小心。你血脉里已经有了血婴之血,并逃出那人控制,则你就成了血婴唯一的弱点。她不放心,一定要置你于死地而后快,而这一点若传出江湖,人人将欲得之后快;你要对周围的人加以密切注意,即使你姐姐身边的人,也未必都是对你怀有善意的。”

短短花墙之外,纤细人影一闪而过。剑神浓眉一拧,“谁?”

清朗朗的声音伴着蹦蹦跳跳的脚步进来,“是我!剑神前辈,药买回来啦!”

吕月颖笑容满面地出现在月洞门里,一手高举,拎着一包药,“药店打洋了,被我猛打猛敲敲起来的噢!”

剑神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一笑:“多谢了。”

吕月颖吐吐舌头:“剑神前辈,不要这么客气啦。咦,你不是说会回房等我的吗?——啊?”

她叽叽喳喳的语音在一半倏然而止,惊异地发现了以戒备的眼光盯着她的雪儿,“雪儿也在这里?”

剑神牵着雪儿的手,说:“她陪我聊聊天。”

“噢!”吕月颖应了声,瞄向雪儿的眼光多了几分不服气:剑神啊,她的偶像!居然叫这个非人非兽的小姑娘陪他说话解闷,却派她去干跑腿的差事,哼!好偏心!

剑神接过了药,带雪儿走下亭子,一直送到她房门口,他的语声隐约可闻:“雪儿,伯伯今晚和你说的,就是和你一个人说的,你明白罢?”

吕月颖嘴里嘟嘟囔囔的,也离开了花园。

短墙下,轻烟似冒出一条人影。

只看得见她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仿佛将要燃烧起来,

“血婴!血婴!……天……终于有她的消息了……”

凌晨时分,一个消息惊动冰丝馆:

雪儿和方珂兰同时失踪!<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