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谁道飘零不可怜(下)(2 / 2)

紫玉成烟 锦城 6565 字 2019-09-13

我掩留在一个破落坟堂外面,迟迟不动身形,银蔷终于忍不住悄声相问。

“别出声。”我轻轻答道,凝注着远处歪歪斜斜走来的年迈老人。

那老人是蔡忠。

雨路泥泞,他一脚深一脚浅的踉跄走着,身上未披任何雨具,手里捧着一件什么东西,用一块黑魆魆的油布片遮住雨丝风片。

将近坟堂,低矮的柴扉门“吱呀”向内打开,一个女子声音招呼道:“蔡伯伯,你回来啦。”

老人低声以应,门在他身后阖上,传出女子语声:“小公子,又睡着了。”

不闻老人言语,过了一会,女子道:“今天这粥更少了,只有两人份呢。”

老人道:“才发粥时我喝过了一碗。你趁热喝吧。”

女子道:“我也不太饿,不如留到晚上,说不定小公子醒来,会想喝哪。”

“玉凤……”

老人叫了一声,又不言语了,那女子玉凤问道:“蔡伯伯,敢是受别人气了?”

老人叹气,半晌道:“我受点气算得什么。只是,明天怕没东西吃啦。”

“怎么?”

“唉,我出去,听得外面到处纷纷扬扬,说是宗家被抄了,奉旨抄家的就是咱们许大人。”

“宗家?——就是那个离国首富的宗家?他们也会得抄家?”

“首不首富,那倒不要紧,可是被捕入狱的,是清云的刘玉虹啊。她被捉了去,清云岂肯罢休?我去领救济粥时,他们是全员戒防,看样子就要和相爷火拚了呢。——那还顾得上咱们穷人?”

女子惊惶:“哎呀,这……这便如何是好?”

老人安慰道:“不要紧,我明日起去找个活儿干。文姑娘给的银子,说不得挤一点出来,买些吃的,先度过难关。”

“可这是给小公子抓药的药钱。”

“小公子的病,这点银子也不济事,迟早得另想办法。玉凤,倒是你,精神越发差了,十成怕是染上啦。若是你浑身一阵阵发冷,和小公子一个症状的话,就一起吃药,他还需你照顾呢。”

玉凤哭泣:“他又忙着对付宗家了。……顶真算来清云是仇人呢。可怜小公子,贵为宰相公子,住的是破落坟堂,吃的是清云救济粮,连药也是清云园文姑娘给的钱。”

坟堂四墙透风,这一老一轻两个人的话,每一句都准确地传入我们耳中,听到“宰相公子”这一句,银蔷全身剧震,呼吸募地急促沉重起来,我打手势示意,叫她暂且忍耐。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蔡伯伯,相府的人认得你了,可不认得我。要不,赶明儿,我候在上朝路上,说不定能见着相爷。”玉凤咬牙说道,“再不然,我也豁出去啦,我告御状去,告他——唾弃糟糠,生儿不养!看他认是不认这个儿子!”

“万万不可。”蔡忠惊道,“你没见过相爷的手段么?他有多狠,惹恼了他,你我两条小命丢了是小事,就怕他一狠心,小公子性命也难保了!”

正说到此,忽闻轻嗽,坟堂内二人齐声叫唤:“小公子,你醒啦?”

微弱,但含着笑意的声音缓慢地说:“嗯,乳娘,我睡了一觉而已啊,你又哭了么?”语声犹稚,说话绵软无力,出奇地带着一点诱人的磁力。

玉凤勉强笑道:“我没有哭,小公子,外面下雨啦,我这是外面沾到的雨水。”

那声音低低笑道:“脸上湿了,衣服未湿。唉,公公身上可全湿啦,是去领了粥回来么?”

蔡忠忙道:“是啊,小公子,我给你盛来,还热着呢。”

“我不吃啦,每天灌药也灌得饱了。”

“药哪能当饭饱呢?”老人尽力相劝,“喝一点粥饭才有气力,小公子,你乖啊。”

那少年果然很乖,柔顺的答应了,听得里间传出一点锅勺碰撞的声音。

我延留不出,只不过是为了想看一下,究竟是不是象蔡忠所说的那般惨况,或者,那又是许瑞龙玩的一套欲擒故纵的把戏。

到此不再犹豫,我上前,缓慢但清脆的敲了两下门,那虽然是片破柴门,却也足以使里面的人听清楚。

荒野敲门,想必自来未曾有过,里面顿时鸦雀无声。

我静静地说:“蔡老伯,文锦云特来造访。”

柴门开了一线,露出蔡忠惊疑交集的老脸:“啊——文、文姑娘!”

我微微一笑,掠去发上雨珠,说道:“下雨了,我能进来吗?”

我伸手推门,老人张皇失措地向后退开,在我身后,银蔷一闪入了坟堂。

她的神色不甚好看,沉着脸,燃烧着仇恨之火的眸光一一打量过坟堂里每一个人。

落到角落一个蜷缩着的少年身上,眼神忽然一滞。

我也看见了。

那男孩盖一领薄被,倚墙半坐,疲惫地垂着头,一绺发丝跟女孩似的垂在前额,飘拂着挡住了半启的眼瞳,闪漆如墨,却茫然无彩。花瓣似的嘴唇,半阖半张,呈淡淡的粉嫩色,奇异地现出了柔软的娇嫩。

我看着他,终于能体会慧姨口中的“人见人爱”是什么意思了。

质潜的冷睿,自是不能与这样柔弱的奇异之美相提并论,而我见过的少年中,旭蓝那样如钻石般闪亮的、恒久的美丽也不能令这少年的美逊色半分。

他的美,是纯净的,无瑕的,象插着圣洁双翼的天使,无羁无绊地在半空中飞翔。

这样一个美丽无伦的孩子,是该受到天地之宠爱的,怎会遭到父母的遗弃,仅靠着清云养生堂发放的残羹冷炙维持一段小小的生命?

惊人的美丽,极度的灿烂,开出的却是荒凉任自飘零的花朵。

他空洞无一物的眼睛注视到我,慢慢的专注于一个方向,微微一笑,苍白的小脸光采焕发:“神仙姐姐。”

这在任何场合下,都是一个暧昧的称呼,我却感觉不到这少年有一丝一毫的故意,他是纯洁的,在他梦幻的双瞳中,是想象着能有一个神仙姐姐来带他,共同返回原本属于他的天境?

“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我柔声问他,满怀的戾气与怨恨,对着这苍白的小小少年,霎那化为乌有。

“许雁志。”他说,“神仙姐姐,你从哪里来?”

“我……”我能告诉他,我想抓了他,带走他去做威胁他父亲的人质?

男孩神色间闪过一抹痛楚,裹在薄被里的小小身躯加倍蜷曲。

“怎么啦?”

“我……我……”他呻吟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却还浅浅微笑,“好痛……对不起,姐姐……失礼了。”

我一弯腰,抱住了他,瘦弱的身躯柔若无物,触手之处,却冰冷如雪,一点不易察觉的震颤自他身子传到我的掌心,他在忍着寒冷所带来的剧战。

“别怕,姐姐带你去看大夫,好吗?”

少年痛苦的小脸转过一丝喜色:“姐姐……神仙姐姐……”<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