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卖油郎独占花魁(上)(2 / 2)

朱十老因年老无嗣,又新死了妈妈,把秦重做亲子看成,改名朱重,在店中学做卖油生意。

初时父子坐店甚好,后因十老得了腰痛的病,十眠九坐,劳碌不得,另招个伙计叫做邢权,在店相帮。

光阴似箭,不觉四年有余。

朱重长成一十七岁,生得一表人才,虽然已冠,尚未娶妻。

那朱十老家有个侍女叫做兰花,年已二之外,有心看上了朱小官人,几遍的倒下钩子去勾搭他。

谁知朱重是个老实人,又兰花龌龊丑陋,朱重也看不上眼。

以此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那兰花见勾搭朱小官不上,别寻主顾,就去勾搭那伙计邢权。

邢权是望四之人,没有老婆,一拍就上。

两个暗地偷情,不止一次。

反怪朱小官人碍眼,思量寻事赶他出门。

邢权与兰花两个里应外合,使心设计,兰花便在朱十老面前假意撇清,说:“小官人几番调戏,好不老实?”

朱十老平时与兰花也有一手,未免有拈酸之意。

邢权又将店中卖下的银子藏过,在朱十老面前说:“朱小官在外赌博,不长进。

柜里银子几次短少,都是他偷去了。”

初次朱十老还不信,接连几次,朱十老年老糊涂,没有主意,就唤朱重过来,责骂了一场。

朱重是个聪明的孩子,已知邢权与兰花的计较,欲待分辨,惹起是非不小。

万一老者不听,枉做恶人,心生一计,对朱十老说道:“店中生意淡薄,不消得二人,如今让邢主管坐店,孩儿情愿挑担子出去卖油。

卖得多少,每日纳还,可不是两重生意?”

朱十者心下也有许可之意,又被邢权说道:“他不是要挑担出去,几年上偷银子做私房,身边积趱有余了,又怪你不与他定亲,心下怨怅,不愿在此相帮,要讨个出场,自去娶老婆做人家哩。”

朱十老叹口气道:“我把他做亲儿看成,他却如此歹意,皇天不佑!罢,罢!不是自身骨血,到底粘连不上,繇他去罢!”

遂将三两银子把与朱重,打发出门。

寒更衣服和被窝都教他拿去。

这也是朱十老好处,朱重料他不肯收留,拜了四拜,大哭而别。

正是:

孝己杀身因谤语,申老丧命为谗言;

亲生儿子犹如此,何怪螟蛉受枉冤。

原来秦良上天竺做香火,不曾对儿子说知。

朱重出了朱十老之门,在众安桥下赁了一间小小房儿,放下被窝等件,买巨锁儿锁了门,便往长街短巷访求父亲。

连走几日,全没消自。

没奈何,只得放下。

在朱十老家四年,赤心忠良,并无一毫私蓄。

只有临行时打发这三两银子,不勾本钱,做什么生意好?

左思右量,只有油行买卖是熟间。

这些油坊多曾与他识熟,还去挑个卖油担子,是个稳足的道路。

当下置办了油担家火,剩下的银两都交付与油坊取油。

那油坊里认得朱小官是个老实好人,况且小小年纪,当初坐店,今朝挑担上街,都因邢伙计挑拨他出来,心中甚不平,有心扶持他,只拣窨清的上好净油与他,签子上又明让他些。

朱重得了这些便宜,自己转卖与人,也放宽些,所以他的油比别人分外容易出脱。

每日所赚的利息,又且俭吃俭用,积下东西来,置办些日用家业及身上衣服之类,并无妄废。

心中只有一件事未了,牵挂着父亲,思想:“向来叫做朱重,谁知我是姓秦。

倘若父亲来寻访之时,也没有个因由。”

遂复姓为秦。

说话的,假如上一等人,有前程的,要复本姓,或具札子奏过朝廷,或关白礼部、大学、国学等衙门,将册籍改正,众所共知。

一个卖油的复姓之时,谁人晓得?

他有个道理,把盛油的桶儿,一面大大写个“秦”字,一面写“汴梁”二字,将此桶做个标识,使人一览而知。

以此临安市上,晓得他本姓,都呼他为秦卖油。

时值二月天气,不暖不寒,秦重闻知昭庆寺僧,要起个九昼夜功德,用油必多。

遂挑了油担来寺中卖油。

那些和尚们也闻知秦卖油之名,他的油比别人又好又贱,单单作成他。

所以一连这九日,秦重只在昭庆寺走动。

正是:刻薄不赚钱,忠厚不折本。

这一日是第九日了。

秦重在寺出脱了油,挑了空担出寺。

其日天气晴明,游人如蚁。

秦重绕河而行,遥望十景塘桃红柳绿,湖内画船萧鼓,往来游玩,观之不足,玩之有余。

走了一回,身子困倦,转到昭庆寺右边,望个宽处将担儿放下,坐在一块石上歇脚。

近侧有个人家面湖而住,金漆篱门,里面朱栏内,一丛细竹。

未知堂室何如,先见门庭清整。

只见里面三、四个戴巾的从内而出,一个女娘后面相送,到了门首,两下把手一拱,说声请了,那女娘竟进去了。

秦重定睛观之,此女容颜娇丽、体态轻盈、目所未睹,准准的呆了半晌,身子都酥麻了。

他原是个老实小官,不知有烟花行径,心中疑惑,正不知是什么人家。

方在凝思之际,只见门内又走出个中年的妈妈,同着一个垂髫的丫环,倚门闲看。

那妈妈一眼瞧着油担,便道:“阿呀!方才我家无油,正好有油担子在这里,何不与他买些?”

那丫环同那妈妈出来,走到油担子边,叫声:“卖油的!”

秦重方才听见,回言道:“没有油了。

妈妈要用油时,明日送来。”

那丫环也认得几个字,看见油桶上写个秦字,就对妈妈道:“卖油的姓秦。”

妈妈也听得人闲讲,有个秦卖油做生意甚是忠厚,遂分付秦重道:“我家每日要油用,你肯挑来时,与你做个主顾。”

秦重道:“承妈妈作成,不敢有误。”

那妈妈与丫环进去了。

秦重心中想道:“这妈妈不知是那女娘的什么人?

我每日到他家卖油,莫说赚他利息,图个饱看那女娘一回,也是前生福分。”

正欲挑担起身,只见两个轿夫,抬着一顶青绢幔的轿子,后边跟着两个小厮,飞也似跑来。

到了其家门首,歇下轿子,那小厮走进里面去了。

秦重道:“却又作怪,看他接什么人?”

少顷之间,只见两个丫环一个捧着猩红的毡包,一个拿着湘妃竹攒花的拜匣,都交会与轿夫,放在轿座之下。

那两个小厮手中一个包着琴囊,一个捧着几个手卷,腕上挂碧玉箫一枝,跟着起初的女娘出来。

女娘上了轿,轿夫抬起望旧路而去。

丫环小厮,俱随轿步行。

秦重又得亲炙一番,心中愈加疑惑,挑了油担子,洋洋的去。

不过几步,只见临河有一个酒馆,秦重每常不吃酒,今日见了这女娘,心下又欢喜,又气闷,将担子放下,走进酒馆拣个小座头坐了。

酒保问道:“客人还是请客,还是独酌?”

秦重道:“有上好的酒拿来独饮三杯。

时新果子一两碟,不用荤菜。”

酒保斟酒时,秦重问道:“那边金漆篱门内是什么人家?”

酒保道:“这是齐衙内的花园,如今王九妈住下。”

秦重道:“方才看见有个小娘上轿,是什么人?

"酒保道:”这是有名的粉头,叫做王美娘,人都称为花魁娘子。

他原是汴京人,流落在此。

吹弹歌舞、琴棋书画件件皆精,来往的都是大头儿,要十两放光,才宿一夜哩!可知小可的也近他不得。

当初住在涌金门外,因楼房狭窄,齐舍人与他相厚,半载之前,把这花园借与他住。

“秦重听得说是汴京人,触了个乡思之念,心中更有一倍光景,吃了数杯,过了酒钱,挑了担子,一路走,一路肚中打稿道:”世间有这样美貌的女子落于娼家,岂不可惜!“又自家暗笑道:”若不落于娟家,我卖油的怎生得见“又想一回,越发痴起来了,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

若得这等美人搂抱睡了一夜,死也甘心。

“又想一回道:”呸!我终日挑这油担子,不过日进分文,怎么想这等非分之事!正是癞蛤蟆在阴沟里想着天鹅肉吃,如何到口!“又想一回道:”他相交的都是公子王孙。

我卖油的纵有了银子,料他也不肯接我。

“又想一回道:”我闻得做老鸨的,专要钱钞。

就是个乞儿有了银子,他也就肯接了,何况我做生意的青青白白之人。

若有了银子,怕他不接!只是那里来这几两银子?

“一路上胡思乱想,自言自语。

你道天地间有这等痴人,一个小经纪的,本钱只有三两,却要把十两银子去嫖那名妓,可不是个春梦!自古道:有志者,事竟成。

被他千思万想,想出一个计策来。

他道:“从明日为始,逐日将本钱扣出,余下的积趱上去。

一日积得一分,一年也有三两六钱之数,只消三年,这事便成了;若一日积得二分,只消得年半;若再多得些,一年也差不多了。”

想来想去,不觉走到家里,开锁进门。

只因一路上想着许多闲事,回来看了自家的睡铺,惨然无欢,连夜饭也不要吃便上了床。

这一夜翻来覆去,牵挂着美人,那里睡得着。

只因月貌花容,引起心猿意马。

捱到天明,爬起来,就装了油担,煮早饭吃了,匆匆挑了油担子一径走到王九妈家去。

进了门,却不敢直入,舒着头往里面张望。

王九妈恰才起床,还蓬着头,正分付保儿买饭菜。

秦重识得声音,叫声:“王妈妈!”

九妈往外一张,见是秦卖油,笑道:“好忠厚人!果然不失信。”

便叫他挑担进来,称了一瓶,约有五斤多重,公道还钱,秦重并不争论。

王九妈甚是欢喜,道:“这瓶油只勾我家两日用,但隔一日,你便送来,我不往别处去买了。”

秦重应诺,挑担而出。

只恨不曾遇见花魁娘子:“且喜下主顾,少不得一次不见二次见,二次不见三次见。

只是一件,特为王九妈一家挑这许多路来,不是做生意的勾当。

这昭庆寺是顺路,今日寺中虽然不做功德,难道寻常不用油的?

我且挑担去问他。

若扳得各房头做个主顾,只消走钱塘门这一路,那一担油尽勾出脱了。”

秦重挑担到寺内问时,原来各房和尚也正想着秦卖油。

来得正好,多少不等各各买他的油。

秦重与各房约定,也是间一日便送油来用。

这一日是个双日,自此日为始,但是单日,秦重别街道上做买卖;但是双日,就走钱塘门这一路。

一出钱塘门,先到王九妈家里,以卖油为名,去看花魁娘子。

有一日会见,也有一日不会见,不见时费了一场思想,便见时也只添了一层思想。

正是: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此情无尽期。

再说秦重到了王九妈家多次,家中大大小小没一个不认得是秦卖油。

时光迅速,不觉一年有余,日大日小,只拣足色细丝,或积三分,或积二分,再少也积下一分,凑得几钱,又打做大块头。

日积月累,有了这一大包银子,零星凑集,连自己也不知多少。

其日是单日,又值大雨,秦重不出去做买卖,看了这一大包银子,心中也自喜欢。

"趁今日空闲,我把他上一上天平,见个数目。

“打个油伞,走到对门倾银铺里,借天平兑银。

那银匠好不轻薄,想着:卖油的多少银子,要架天平?

只把个五两头等子与他,还怕用不着头纽哩!秦重把银子包解开,都是散碎银两。

大凡成锭的见少,散碎的就见多。

银匠是小辈,眼孔极浅,见了许多银子,别是一番面目,想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慌忙架起天平,搬出若大若小许多法码。

秦重尽包而兑。

一厘不多,一厘不少。

刚刚一十六两之数,上秤便是一斤,秦重心下想道:”除去了三两本钱,余下的做一夜花柳之费,还是有余。

“又想道:”这样散碎银子怎好出手,拿出来也被人看低了!见成倾银店中方便,何不倾成锭儿,还觉冠冕。

“当下兑足十两,倾成一个足色大锭,再把一两八钱倾成水丝一小锭。

剩下四两二钱之数,拈一小块还了火钱。

又将几钱银子置下镶鞋净袜,新褶了一顶万字头巾。

回到家中,把衣服浆洗得干干净净,买几根安息香,薰了又薰。

拣个晴明好日,侵早打扮起来。

虽非富贵豪华客,也是风流好后生。

秦重打扮得齐齐整整,取银两藏于袖中,把房门锁了,一径望王九妈家而来,那一时好不高兴。

及至到了门首,愧心复萌,想道:“时常挑了担子在他家卖油,今日忽地去做嫖客,如何开口?”

正在踌躇之际,只听得呀的一声门响,王九妈走将出来。

见了秦重,便道:“秦小官今日怎的不做生意,打扮得恁般齐楚,往那里去贵干?”

事到其间,秦重只得老着脸,上前作揖,妈妈也不免还礼。

秦重道:“小可并无别事,专来拜望妈妈。”

那鸨儿是老积年,见貌辨色,见秦重恁般装束,又说拜望:“一定是看上了我家那个丫头,要嫖一夜,或是会一个房。

虽然不是个大势主菩萨,搭在篮里便是菜,捉在篮里便是蟹,赚他钱把银子买葱菜也是好的。”

便满脸堆下笑来,道:“秦小官拜望老身,必有好处。”

秦重道:“小可有句不识进退的言语,只是不好启齿。”

王九妈道:“但说何妨,且请到里面客坐里细讲。”

秦重为卖油虽曾到王家准百次,这客坐里交椅不曾与他屁股做个相识,今日是个会面之始。

王九妈到了客坐,不免分宾而坐,向着内里唤茶。

少顷,丫环托出茶来,看时却是秦卖油,正不知什么缘故,妈妈恁般相待。

格格低了头只是笑。

王九妈看见,喝道:“有甚好笑!对客全没些规矩。”

丫环止住笑,收了茶杯自去。

王九妈方才开言问道:“秦小官有甚话要对老身说?”

秦重道:“没有别话。

要在妈妈宅上请一位姐姐吃杯酒。”

九妈道:“难道吃寡酒,一定要嫖了。

你是个老实人,几时动这风流之兴?”

秦重道:“小可的积诚也非止一日。”

九妈道:“我家这几个姐姐都是你认得的。

不知你中意那一位?”

秦重道:“别个都不要,单单要与花魁娘子相处一宵。”

九妈只道取笑他,就变了脸道:“你出言无度!莫非奚落老娘么?”

秦重道:“小可是个老实人,岂有虚情。”

九妈道:“粪桶也有两个耳朵,你岂不晓得我家美儿的身价!倒了你卖油的灶还不勾半夜歇钱哩!不如将就拣一个适兴罢。”

秦重把头一缩,舌头一伸,道:“恁的好卖弄!不敢动问,你家花魁娘子一夜歇钱要几千两?”

九妈见他说耍话,却又回嗔作喜,带笑而言道:“那要许多!只要得十两敲丝,其他东道杂费不在其内。”

秦重道:“原来如此,不为大事。”

袖中摸出这秃秃里一大锭放光细丝银子,递与鸨儿道:“这一锭十两重,足色足数,请妈妈收着。”

又摸出一小锭来也递与鸨儿,又道:“这一小锭重有二两,相烦备个小东。

望妈妈成就小可这件好事,生死不忘,日后再有孝顺。”

九妈见了这锭大银,已自不忍释手;又恐怕他一时高兴,日后没了本钱,心中懊悔,也要尽他一句才好。

便道:“这十两银子,你做经纪的人积趱不易,还要三思而行。”

秦重道:“小可主意已定,不要你老人家费心。”

九妈把这两锭银子收于袖中,道:“是便是了,还有许多烦难哩!”

秦重道:“妈妈是一家之主,有甚烦难?”

九妈道:“我家美儿往来的都是王孙公子、富室豪家,真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他岂不认得你是做经纪的秦小官,如何肯接你?”

秦重道:“但凭妈妈的委曲宛转,成全其事,大恩不敢有忘!”

九妈见他十分坚心,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扯开笑口道:“老身已替你排下计策,只看你缘法如何。

做得成,不要喜;做不成,不要怪。

美儿昨日在李学士家陪酒,还未曾合。

今日是黄衙内约下游湖;明日是张山人一班请客邀他做诗社;后日是韩尚书的公子,数日前送下东道在这里。

你且到大后日来看。

还有句话,这几日你且不要来我家卖油,预先留下个体面。

又有句话,你穿着一身的布衣布裳,不像个上等嫖客。

再来时,换件绸锻衣服,教这些丫环们认不出你是秦小官,老娘也好与你装谎。”

秦重道:“小可一理会得。”

说罢,作别出门。

且歇这三日生理,不去卖油。

到典铺里买了一件见成半新不旧的绸衣穿在身上,到街坊闲走,演习斯文模样。

正是:未识花院行藏,先习孔门规矩。

丢过那三日不题。

到第四日,起个清早,便到王九妈家去。

去得太早,门还未开,意欲转一转再来。

这番装扮希奇,不敢到昭庆寺去,恐怕和尚们批点,且到十景塘散步。

良久又踅转来,王九妈家门已开了,那门前却安顿得有轿马,门内有许多仆从在那里闲坐。

秦重虽然老实,心下倒也乖巧,且不进门,悄悄的招那马夫问道:“这轿马是谁家的?”

马夫道:“韩府里来接公子的。”

秦重已知韩公子夜来留宿,此时还未曾别。

重复转身,到一个饭店之中吃了些见成茶饭。

又坐了一回,方才到王家探信。

只见门前轿马已自去了。

进得门时。

王九妈迎着,便道:“老身得罪,今日又不得工夫,恰才韩公子拉去东庄赏早梅,他是个长嫖,老身不好违拗。

闻得说来日还要到灵隐寺,访个棋师赌棋哩!齐衙内又来约过两三次了,是我家房主,又是辞不得的。

他来时,或三日、五日的住了去,连老身也定不得个日子,秦小官,你真个要嫖,只索耐心再等几日。

不然,前日的尊赐,分毫不动,要便奉还。”

秦重道:“只怕妈妈不作成。

若还迟,终无失,就是一万年,小可也情愿等着。”

九妈道:“恁地时,老身便好主张!”

秦重作别,方欲起身。

九妈又道:“秦小官人,老身还有句话。

你下次若来讨信,不要早了,约莫申牌时分,有客没客,老身把个实信与你。

倒是越晏些越好,这是老身的妙用,你休错怪。”

秦重连声道:“不敢,不敢!”

这一日秦重不曾做买卖。

次日,整理油担,挑往别处去生理,不走钱塘门一路。

每日生意做完,傍晚时分就打扮齐整到王九妈家探信。

只是不得功夫,又空走了一月有余。

那一日是十二月十五,大雪方霁,西风过后,积雪成冰,好不寒冷。

却喜地下干燥,秦重做了大半日买卖,如前妆扮,又去探信。

王九妈笑容可掬,迎着道:“今日你造化,已是九分九厘了。”

秦重道:“这一厘是欠着什么?”

九妈道:“这一厘么?

正主儿还不在家。”

秦重道:“可回来么?”

九妈道:“今日是俞太尉家赏雪,筵席就备在湖船之内。

俞太尉是七十岁的老人家,风月之事已是没分,原说过黄昏送来,你且到新人房里吃杯烫风酒,慢慢的等他。”

秦重道:“烦妈妈引路。”

王九妈引着秦重,弯弯曲曲走过许多房头,到一个所在,不是楼房。

却是个平屋三间,甚是高爽。

左一间是丫环的空房,一般有床榻桌椅之类,却是备官铺的;右一间是花魁娘子卧室,锁着在那里,两旁又有耳房;中间客座,上面挂一幅名人山水,香几上博山古铜炉,烧着龙诞香饼,两旁书桌摆设些古玩,壁上贴许多诗稿。

秦重愧非文人,不敢细看。

心下想道:“外房如此整齐,内室铺陈必然华丽。

今夜尽我受用。

十两一夜,也不为多!”

九妈让秦小官坐于客位,自己主位相陪。

少顷之间,丫环掌灯过来,抬下一张八仙桌儿,六碗时新果子,一架攒盒佳肴美酝,未曾到口,香气扑人。

九妈执盏相劝道:“今日众小女都有客,老身只得自陪,请开怀畅饮几杯。”

秦重酒量本不高,况兼正事在心,只吃半杯。

吃了一会,便推不饮。

九妈道:“秦小官想饿了,且用些饭再吃酒。”

丫环捧着雪花白米饭,一吃一添,放于秦重面前,就是一盏杂和汤。

鸨儿量高,不用饭,以酒相陪。

秦重吃了一碗,就放箸。

九妈道:“夜长哩,再请些。”

秦重又添了半碗,丫环提个行灯来,说:“浴汤热了,请客官洗浴。”

秦重原是洗过澡来的,不敢推托,只得又到浴堂,肥皂香汤洗了一遍,重复穿衣入坐。

九妈命撤去肴盒,用暖锅下酒。

此时黄昏已绝,昭庆寺里的钟都撞过了,美娘尚未回来,玉人何处贪欢耍?

等得情郎望眼穿!常言道:“等人心急。”

秦重不见婊子回家,好生气闷。

却被鸨儿夹七夹八说些风活劝酒,不觉又过了一更天气。

只听外面热闹闹的,却是花魁娘子回家。

丫环先来报了。

九妈连忙起身出迎,秦重也离座而立。

只见美娘吃得大醉,侍女扶将进来,到于门首,醉眼朦胧,看见房中灯烛辉煌,杯盘狼藉,立住脚问道:“谁在这里吃酒?”

九娘道:“我儿,便是我向日与你说的那秦小官人。

他心中慕你,多时的送过礼来,因你不得工夫,担阁他一月有余了。

你今日幸而得空,做娘的留他在此伴你。”

美娘道:“临安郡中并不闻说起有什么秦小官人,我不去接他。”

转身便走。

九妈双手托开,即忙拦住道:“他是个至诚好人,娘不误你。”

美娘只得转身,才跨进房门,抬头一看那人,有些面善,一时醉了,急切叫不出来,便道:“娘,这人我认得他的,不是有名称的子弟,接了他,被人笑话。”

九妈道:“我儿,这是涌金门内开段铺的秦小官人,当初我们住在涌金门时,想你也曾会过,故此面善。

你莫识认错了,做娘的见他来意志诚,一时许了他,不好失信。

你看做娘的面上,胡乱留他一晚。

做娘的晓得不是了,明日却与你陪礼。”

一头说,一头推着美娘的肩头向前。

美娘拗妈妈不过,只得进房相见。

正是:

千般难出虔婆口,万般难脱虔婆手。

饶君纵有万千般,不如跟着虔婆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