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水井湾(1 / 1)

收脚迹 白云小仙 0 字 2022-04-30

 那时的普通农民住的都是茅草屋,墙壁用竹子搭好,再糊上泥巴,一家几口挤在一间这样的小破屋里。就连许大友的众多远房同族兄弟人家,住得起红泥青瓦的房子的,也只有朱仙婆子家,她丈夫算是许大友的堂兄,早年病故了。朱仙婆的手艺是从许家上一辈传下来的。这化符问卦、阴阳五行的本事从许家祖上传下来,已不知从哪时开始的,只传媳,不传女。仙婆的地位不同凡响,是水井湾里另一“土地神”一样的存在。以至于历经几番人世变迁,甚至经历**********后还能死灰复燃。所以她一个寡妇人家拖着一子一女,日子过得一直很滋润,住着红泥青瓦的也就不以为怪了。

那时的何淑珍,却连茅草屋都住不上。1940年的开春,她被婆婆扫地出门。那年她十三岁。她记不起还有什么亲人,听说父母早已饿死了。在她七岁的时侯,父母把她卖给了山那边大刀寨的李家当童养媳。李家的日子也就平常人家的生活,婆婆是个极节省勤劳的农家老太,她会精打细算地安排着一家人的伙食:一年四季的清汤稀饭,里面变换着加上各种野菜。节日的时候,也许能吃上一回干饭或者玉米馍馍。十来岁的淑珍正是长身体的时侯,特别能吃。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平时被打骂吓傻了,整个人木木的,什么事非要说上无数遍才能记住。到得后来,连打骂都不管用了,她总是削尖脑袋想方设法偷一切能填饱肚子的东西。忍无可忍的李家婆婆终于在青黄不接的三月的一天早上,决定舍掉二百文换来的儿媳妇,给了她一床破棉絮,两身用破衣改做的外套,轰出了村子。无家可去的何淑珍就这样住进了水井湾山脚下的一个大岩洞里。大岩洞就在村口榕树后面不远处。从此,来榕树下许愿或者取井水的人们,就经常看到一个乱蓬蓬的脑袋从若明若暗的岩洞里伸出来,露出一腊黄的、脏兮兮的小女孩儿的脸。

现在八十八岁的何淑珍还能想起住在大岩洞里那寒冷刺骨的感觉,对于这段经历,她从不曾向任何人提起过,至少在她从别人打趣的话语中感觉这段经历不那么光彩,这连她儿子徐四都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少年还有那么坎坷的经历。那个岩洞徐四小时侯经常去,母亲总是站在远处大声地吓唬他快点出来,却从不靠近。他只知道母亲怕黑。但是怕黑的何淑珍一个人度过了多少黑暗的日子,她数不过来.。

从保光寺回来的那天晚上,她都没吃过任何东西,伴随了她一生的那种搅肠搅肚般地饥饿感觉已经好久没有了,这使得本就不想动弹的老人经常忘记了有吃饭这么一回事。

第二天一大早,村支书水根走进了何老太居住的四合院。同住一个村,支书对每家的情况大至都清楚,尤其几个孤寡老人不得不随时提着点儿心。他一走进去,还来不及招呼一声,却惊讶地发现何老太躺在院子中央的一张竹椅上,一动不动。这一吓非同小可,水根论起来该叫何淑珍婶的,一着急大声连名带姓地喊起来:“何淑珍,何淑珍!婶!婶!”躺在竹椅上的老人却动了一下,轻轻地睁开了眼睛。用浑浊的眼扫了一下面前这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没有任何表情。水根有点不祥的预感,着急地问道:“婶!我是水根,认识我不?”老人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眼光望向了大门边,入定了一般,再也不看他一眼。

水根原地转了两个圈后,拿出手机,打了两个电话:一个打给了村医疗站的老毛,一个打给了何淑珍远在云南打工的儿子徐四。徐四的电话却一直占线。徐四的老婆也就是何淑珍的儿媳妇翠云就住在隔了几块自留地的小楼房里,她原本是该在家守着,不定时过来看看的。可是没有人知道她此刻在哪里,自从她加入了神秘的“三赎基督教”,开始行踪不定,平时都极少见到她在村里露面,这急时哪里去找!

在等待毛医生来的时间,水根找了张灰巴巴的凳子坐下,打量起这座往昔地主的宅院。院子坐东向西,正面三间,他知道是三进三开的上房,以前是许大友大老婆住,许大友被批斗死后就归了以前的武装部长程年书、朱凤珍两口子。只是如今一个死了,一个去了十几里外的保光寺。左边许大水住的也已经人去楼空,是一溜五间厢房,许大水前几年死去,老伴搬到城里与儿女们住一起。那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像菩萨一样性子的人。右边以前是许大友一群儿女们住的,包括下房都属于许大友的小老婆:后来远近闻名的仙婆子,老一辈叫她辣椒红。何淑珍现在就住在下房。这是当年从地主手里夺来,分给贫农的,何淑珍住到了现在。房子自是极好的房子,只是年久失修,早已破败不堪。往昔油亮的木楼被风雨侵蚀的露出木材灰白发黑的底色,上面还有一道道雨水的印记;不知道哪年打开的窗子,有风没风也是吱呀吱呀地响着。底楼原先光滑的泥土墙壁,裂开了无数或大或小的口子,像老态龙钟的老人,被病痛折磨得呲牙咧嘴。整个院子散发着很浓的潮湿的、腐败的味道。

据老一辈人说,当年修这座宅院的时候,许家很是费了些功夫。光是在村里找地形就费了大半年,前前后后经过不同风水师的勘测、推详,最后不约而同地选中这村子正中一块小山峰脚下的几亩平地。用朱仙婆的话来说,水井湾四面山环绕成一朵莲花形状,山与山之间的沟沟壑壑到水井湾前一收拢,合成一处宽阔的盆地,间或点缀几口不深不浅的泥潭。泥潭自古有之,之中暗藏沼泽。这是绝佳的宝瓶形,那村口大榕树就是宝瓶口,许家大院的位置就如在宝瓶底。

都说风水轮流转,昔日生机盎然,人声噪杂的水井湾从九十年代打工潮兴起就逐渐沉寂了下来。这种沉寂让人感到压抑,仿佛生命停止了生长——虽然四季还是一样的更替。这让身为村支书的水根说不出的苦闷却又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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