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幕许多年以后都还深深地印在林秀的脑海里,甚至有时午夜梦回还要滴下眼泪来。这么多年以来林秀早想来小舅舅坟上看看的,一直没来过。坟上的茅草和青蒿长得都快一个高了,林秀锄头锄起来相当吃力。想着说应该在坟头前栽上几株花的,外婆说只适合在坟前种树的,最好是柏树。一只拖着长长的彩色尾巴的山甲鸟从远处的林子里跳跃而来,站在不远处一株柏树上闪着乌黑的眼望着婆孙俩喳喳、喳喳喳地叫着,久久不愿离去。俩人出神地看了一会,林秀说:“外婆,小舅舅在这儿不寂寞的。”外婆无声地笑笑。山甲鸟在山坡的坟头间奔走跳跃,喳喳声竟是呼朋引伴般,悠忽之间一只、两只,竟接二连三地飞来好几只!山间的鸟儿并不十分怕人,它们有些肆无忌惮地在婆孙俩人不远处追逐打闹。
俩人正看得出神,一阵扑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响过来,同时响起一个女人苍老的唤羊的咩咩声。鸟儿们受了突来的惊吓,一轰而散。林秀有点不高兴地抬头,迎面望见山坡上冒出来的一张老女人的狰狞的脸。饶是青天白日的下午,在这满山坟头猛地见了这张脸也让林秀吃了一惊!这是一个五六十岁的女人,顶着一头乱蓬蓬的花白的头发,有几络头发搭拉下来遮住了半边脸,露出来的半边脸泛着青灰色,嘴唇也发着青,尖细的下巴,只有一双眼睛骨碌碌、焦急地闪动着。再看身上洗得褪色,又沾了一身泥土更加分不出颜色来的破烂衣服包裹着瘦骨嶙峋的身子,林秀一愣神间还以为见了鬼!却听到站在身后的外婆说:“范秀才,你是在找羊呢吗?”那山坡上的女人呆了半晌,嘿嘿地笑了:“原来是二婶!二婶你老人家还回来了吗?!我这不是在找我的羊么!我一大早把它牵来拴在这坡底下的荒地里的,这也不是第一天拴这了。往回我都是天黑前才来牵回家的。这不是何淑珍婶过世了要去吃酒么,我就提早来牵它回去的。谁知我找遍了坡上坡下连羊毛都不见!该不是遇到偷羊贼了吧?”说完往村口张望,那里停了不少的小车。今天来往的人特别多,范秀才的当心不无道理。程淑芬回答:“你再找找,保不准躲哪旮旯去了。”“不能的哦,我差不多把这座山都翻遍了。我从中午两点出来,都找了差不多两个小时了。”水井湾周围的山虽然高,可这湾里却又都是丘陵地貌,山丘都不大的。程淑芬一时心里也没了底,替范秀才干着急。
林秀听到外婆称呼她范秀才,慢慢想起自己小时候是对她十分熟悉的。只是十几年没见,她都老成这个样子。
林秀小时到外婆家多次在山上遇到过范秀才的。但是林秀不像别的小孩子叫她范疯子,林秀很尊敬地称她为舅娘。水井湾同姓的人都不分亲疏,按辈份叫。范秀才自然不是她的本名的。她原本也不疯。之所以后来会被人称疯子,据说是当年因为超生三胎被拉去强行流产受了刺激,落下了自言自语的毛病。而且范秀才自言自语的相当有水平。你不要惊动她,走近了仔细听:她讲的有古时传说、有现实的真人真事、还有些即兴的东拉西扯的对白。活脱脱就是一部部一人分饰几角的话剧表演。绝的是她自言自语的时候是不会耽误手上的活计的,除了脸部表情丰富外,一切都按着一个正常人的行动进行着。偶尔有人给她打招呼她也跟人正常地对话的。只是话一讲完,她又接着起先自己进行着的‘话剧’继续了,而且面部表情随着故事情节的开展不断变化,被人打断马上恢复如常,跟人说完又换成喜怒变幻不断的表情。村里用心听过她自言自语的人都对她的文采赞不绝口,都说胸无点墨的人是断然讲不出这么精彩的故事来的。于是倒很有些人都不把她当作疯子看,而是叹息可惜了这么个秀才。因为她姓范,于是倒都叫她范秀才。林秀小时候是最爱偷偷地跟在范秀才背后,看着她手里麻利地做着农活,嘴巴不停歇地播出一个个故事。偶尔范秀才一回头发现了身后这个安静的小家伙,两人相视一笑,彼此都不以为意,讲故事的继续讲故事,听故事的继续听故事。
那段童年时光正是小九舅舅死后林秀最难受的日子。跟在范秀才身后听故事成了林秀最享受的消遣。只是一转眼那个爱播故事的范秀才都老成这模样。范秀才还站在山坡上苦着脸,说:“二婶,要是大婶回来了就好了。我可以找她帮我算哈我的羊到底哪去了哦!”林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瞧瞧外婆和范秀才都一本正经的样子,她们都苦着脸没有笑。外婆还附合说就是的。范秀才继续找她的羊去了。
一抹残阳洒在山坡上。外婆指挥着林秀把带来的水果摆好,在坟前点上香蜡纸烛,默默地祷告毕。婆孙俩收拾好锄头往回赶。远远听见四合院里人声嘈杂,并伴着时不时的鞭炮声。抬头望,村口的榕树下已经陆陆续续地停了几辆小车,隐隐约约下来一拨人往四合院里去了。
此时四合院里人声鼎沸。带着孝帕的亲友在人群中来往空梭,招呼着来的乡邻入座了。这是要开晚饭了。
铺着塑料桌布的桌子在四合院里并列着排了三排,每排安了有五张桌子。程淑芬打量了下,对着林秀说:“你这个何外婆一辈子从没有这么多人来看过她,这一下可来过没来过的人都到齐了。”正说话间只听得大门口的人一阵风地站起来,人群中纷纷地传:“回来了!徐仙娘回来了!”连有些准备着坐下去的人都赶忙站了起来,伸长了脖子往大门口张望。大门口围了一圈的人,只露出一个穿着白衬衣打着领结、带一副金边眼镜的中年男人的脸。男人跟周围的人打着招呼,时不时地哈哈大笑。主人徐四分开人群走过去,隔着老远举手招呼道:“开开!你这么大的老板都来了?!哎哟。。”话没说完对着旁边一人作势下跪,被开开顺手拉住了。却听人群中陈烟杆的声音说:“开开你拉什么拉,且不说孝子应该下跪,就是给他大娘下跪作礼都是该着的。”徐四当真一转身回头就跪了下去。一个老妪沙哑而低沉的声音:“徐四你也累着了,忙你的去。”开开弯下腰,众人让开一条道,开开推着轮椅往设在堂屋的灵前去了。轮椅上坐着穿着一身蓝色长衫大褂、头上包着蓝色头巾、肥胖臃肿却满面红光的徐平君徐仙娘。
程淑芬带着外孙女林秀在下房堂屋门前找到徐平君。此时陈烟杆正围着这位仙娘婆说个没完没了。从徐仙娘走后这几年的人事变迁再说到死者何老太。周围的妇女正三三两两地围拢过来,纷纷地跟仙娘打着招呼,不时地打断着陈烟杆的谈话。陈烟杆皱着八字眉,吸了一口烟,把烟斗往身后抖了抖。一双小眼睛机警地向四周睃了一遍,头向徐仙娘凑近了叹着气说:“老大姐吔,你搬去城里这么多年你是不知道我们这一伙老厌物老了来的生活好无奈哦。我倒是还能吃能喝,四处蹦跶得欢。要是哪天倒下了,要立马咽气了倒也算了。要是死不利索怕还不如何老太婆的!你看何淑珍一个人孤另另守着这么一大宅子,八十几岁的人,要不是我经常走动着,怕是平常连说话的人都找不到的。这次要不是水根来看她,就是死去多久也不见得有人晓得的。你说我们现在咋活成了这样子呢?”
徐仙娘心情相当沉重,不用别人说她也是能想像得出何淑珍过的什么日子。早些年刚搬去城里的时候徐仙娘是经常地往老家跑。有好几次回家来碰见何淑珍一个人赶集回来,背着一口袋捡来的瓶子和废纸。回家来把这些废品倒在院子里的屋檐下,背篓里从集上带回来的是一些廉价的糕点。何老太佝偻着腰放下背篓,走进积满灰尘凌乱的厨房,从水缸里舀水洗锅,然后生火做饭。她在灶前添着柴火,何老太从地里采回来新鲜的蔬菜,俩人愉快地一边做饭一边唠家常。菜是从媳妇王翠云地里拔的。那时王翠云刚参加什么教会,三天两头地还动员着自己的婆婆参加,所以何老太还能经常见着媳妇的。徐平君每次回来都是在何淑珍的小屋里一起吃饭。从城里回来的时候也总是会给何老太带上一些吃的穿的,穿的都是旧的,有些是徐老太自己的,还有些是收集来的,甚至还有徐平君拿的她老五媳妇的。她知道何老太都不会嫌弃,这些穿在身上只要暖和,套在里面是非常实用的。吃的何老太要放上很久都舍不得吃掉,多年来有好吃的给孙子留着成了一种习惯,孙子已经不再希罕这些了,这种习惯仍无法改正过来。徐平君在老宅里拾掇拾掇,住不上两天又得往城里跑。搬进城里后她倒像找不到家的孩子一样,从城里到乡下来来回回地折腾。落叶归根又不现实,在城里又没有归宿感。这种感觉折磨得她食不知味,睡不安枕。何老太倒笑她身在福中不知福,说她瞎折腾。那时她甚至还有点羡慕何淑珍能守在老宅生活的。除去儿子不在身边有点遗憾外她真的想过何淑珍的这种生活。记得那时她就跟何老太说,让你儿子徐四别去打工了吧。古人还说父母在不远游的。你这么大岁数了,要是哪一天倒下了,还不知儿子能不能给你送终的。何老太皱着一脸的皱纹:“谁不想啊。只是四儿也难,威威上大学还要钱的,以后成家还要钱。要让他在家守着我的话,靠种地哪儿能拿出这些钱来的?四儿一个人靠打工撑起一个家也难!”这样的谈话除了让人难受外毫无意义。
陈烟杆还在继续说何淑珍的媳妇王翠云怎样地不像话,连威威也是,奶奶死的时候也没赶回来送终。程淑芬一直坐在一边没有插话。徐仙娘也没有出声。她们本来是非常想知道这些年来何老太的一些事的,可一打探起来,又像是搬弄是非一样,所以她们倒一直安静地听着陈烟杆说,不时周围的三姑六婆还要附合两句。
林秀觉得十分无聊,好在晚饭开始了。请来办席的一帮子人井然有顺地把菜拿上桌来。开开走过来跟程淑芬的林秀打着招呼。并问小慧跟大莲还没回来的吗。原来小慧和大莲在村口就下了车,直接去了山上坟地里烧纸去了,林秀跟外婆俩人竟没有碰到。徐仙娘摆摆手让开开不用管,开开于是又回到那一桌神侃去了。这里大家纷拥着上前把徐仙娘推到前,程淑芬和陈烟杆两人分坐在左右,林秀挨外婆坐了。同村的一干妇孺都想跟徐仙娘一桌的,挤不下的只好另行找位置了。开开一回来就被村里一群狐朋狗党拉一桌打牌了。留守在村里的男人虽然不多,但几乎一个个都是赌鬼。像这样的场合倒是赌鬼们最集中的时候。直到传菜的人催促了几遍让他们把桌子上收拾干净了,这群人才兴犹未尽地住了手。
就在大家都开始动筷的时候,范秀才挎着一个鼓鼓的布包从大门口进来了。林秀注意到她还特意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的,只是额前的头发依旧搭拉着遮住了半边脸。她径直去了灵前掏出包里的东西来,这时正在灵前化纸的王翠云连忙双手接过来。那原来是一捆纸钱。徐仙娘也注意到了,不由向程淑芬感叹:“这范秀才还多通古礼的!你看这满院来的人随过礼钱了谁还记得这一正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