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棉花七两 面具一张(1 / 2)

 01

金七两这个名字并不是没有来由的。因为这根本不是他的名字,而是他的绰号。

江湖人通常有个绰号,名字可以狗屁不通,绰号却一定有点道理。

陆小凤既不小也不是凤,连凤和凤的老婆“凰”长得是什么样子他都没见过,西门吹雪当然也不会真的去吹雪。

李寻欢能寻找的通常只有烦恼,李坏并不坏,胡铁花和一朵铁花之间,用八竿子也打不出一点关系来。

可是沙大户就是大户,小叫花就是小叫花,王八蛋就绝不是臭鱼。

那么金七两是怎么会被别人叫作金七两的呢?

金七两本来的名字叫金满堂,能够把黄金堆满一大堂,那有多高兴。

只可惜他家的金子连一个夜壶都堆不满。

所以他从小就去学武,最喜欢的一种武功是轻功提纵术。

轻功练好了,高来高去,来去无阻,取别人的财帛子女如探囊取物,那岂非又比满堂黄金更让人高兴?

就因为他从小就有这种“伟大的抱负”,所以他的确把轻功练得很好。江湖中甚至有人说,只要金满堂施展出轻功来,落地无声,轻如飞絮就好像七两棉花一样,所以别人就叫他金七两。

金七两长得虽然并不高大威武,可是眉清目秀,齿白唇红,从小就很讨人欢喜,否则恐怕也不会有那么多大盗飞贼把轻功秘技教给他了。

这面黄肌瘦的秀才老者会是金七两?陆小凤是不是看错人了?

“我不会看错人的。”陆小凤说,“你脸上戴着的这张人皮面具,虽然是很不错的一种,最少也要花掉你几百两银子,可是还休想能瞒得过我。”

他走过去,秀才盯着他,忽然叹气。

“陆小凤,我真奇怪,你怎么到现在还没有死呢?难道你真的永远都死不了?”

金七两绝对是个聪明人。

一个聪明人在知道自己骗不过别人的时候,就绝不会再骗下去。

他甚至把脸上的面具都脱了下来。

“陆小凤,你有本事把我认出来,我没话说。”金七两道,“可是你说我这张人皮面具只值几百两银子,就未免太过分了。”

“哦?”

金七两轻抚着手里薄如蝉翼般的面具,就好像老人抚摸少女那么温柔。

“这是‘红阁’的真品,是我用一张吴道子的画和一株四尺高的珊瑚换来的。”他说,“那至少要值好几十个几百两。”

“真的?”

“当然是真的。”

陆小凤的四条眉毛都垂下来了,甚至好像有一点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如果你这张面具真是用那两样东西换回来的,你最好赶快去上吊。”

“为什么?”金七两急着问,“难道这是假的?”

“如果这不是假的,我就去上吊。”陆小凤说,“如果你晚上真的戴着一张红阁面具,恐怕连神仙都很难把你认出来。”

“红阁”就是朱停的别号,朱停是个很绝很绝的人,也是陆小凤的老朋友。

我特别强调这件事,只因为它是这个故事里非常重要的关键之一。

02

现在金七两的样子好像也快要哭出来,被骗的滋味有时候就好像吃大便一样,既然已经吃下去了,怎么还吐得出来?

哭也不能哭,吐也不能吐,金七两只觉得嘴里又干又臭。

陆小凤很同情地看着他,用一只很温暖的手去拍他的肩。

“你不必生气,也不必难过,只要你肯说老实话,我一定送你一张真的红阁。”

“如果你要问我那个女人是谁,你就问错人了。”金七两说,“我从不看女人的腿。”

“我知道你不看!”陆小凤说,“你一向只喜欢看男人。”

他口气中并没有什么讥嘲之意,在历史上某些时期中,男人喜欢男人,女人喜欢女人,都是很平常的事。

尤其是在太平盛世,在士大夫那一级的阶层里,这种事更普遍。

金七两的态度忽然变了。

红阁真品并没有让他心动,陆小凤对这种事的看法却感动了他,使得他消除了自卑,也使得他有了一种说不出的知己之感。

这种感觉是很难掩饰的,陆小凤当然立刻就看了出来,所以立刻就问:“我想你一定知道柳乘风这个人?”

“我知道。”金七两说,“去年他就来了,而且已经死在这里。”

“他是怎么死的?”

“被人在暗巷中刺杀于刀下。”

金七两神情忽然变得很惨淡:“那就好像我把田八太爷的孙子刺死在暗巷中一样,都是没来由的事。”

“就因为你杀了小小田,所以才会逃到这里来?”陆小凤问。

“杀了不该杀也不能杀的人,只有亡命。”金七两黯然道,“亡命之徒的日子并不好过,总有一天会被追到的。”

“为什么?”

“杀人之后,心慌意乱,总难免会留下一些线索。”金七两说,“不管你的轻功多高,不管你逃得多快,只要有一点线索,别人就能追到你。”

“杀死柳乘风的那个人,留下了什么线索?”

“他留下了一把刀。”金七两说,“一把很特别的刀。”

在江湖人的心目中,刀就是刀,就正如人就是人一样。人都可以杀,刀都可以杀人。

人用刀,刀杀人,人被杀,就好像鸡生蛋,蛋生鸡,鸡又生蛋那么自然,也就像一是一,二是二,三是三那么简单。

江湖人所讲的道理,就是这样子的。

如果他们说有一把刀是很特别的刀,那么这把刀就一定非常特别。

金七两是个不折不扣的江湖人,他既然这么说,陆小凤当然要问:“那把刀有什么特别?”

金七两的回答非常奇怪,他的回答甚至不像是一个江湖人会说出来的。

“那把刀根本就不是一把刀。”他说。

陆小凤的耳朵不聋,神志也很清醒,这天到现在为止他连一滴酒都没有喝。

他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不漏:“那把刀根本就不是一把刀。”

金七两就是这么样说的。

金七两并没有说谎,这把刀的确不能算是一把刀,只不过是一把匕首而已,不但制作得非常精巧,价值无疑也非常贵重。

它的柄是用一根整支象牙雕成的裸女,曲线玲珑,栩栩如生。如果你一直盯着她看,她的眉目也仿佛在向你传情,甚至好像要投入你的怀抱里。

象牙的色泽也像是少女的皮肤一样温暖柔软而光滑。

可是你只要轻轻一按她的胸,刀柄中立刻就会有一把匕首弹出来,锋刃上闪动的光芒竟是暗赤色的,鲜血已将干枯凝结时,就是这种颜色。

这柄匕首的每一个部分无疑都是名匠的精心杰作,而且年代也很古老了。

沙大户从他书房里,一个书架后的秘密隔间小柜中,拿出了这柄匕首,轻按机簧,匕首弹出,锋芒闪动,宛如血光。

“这就是刺杀柳大侠的凶器。”沙大户说,“像这样的利刃,我当然要亲自保存才能放心,我这里至少总比棺材店安全得多。”

他又说:“我实在不愿它落入别人的手里,因为我一直想把它亲手交给你。”

这也不是假话,现在他已经做到了。

陆小凤握起了它的象牙刀柄,忽然叹了口气:“看起来你这个人实在是个好人,至少比我好得多。”

他对沙大户说:“如果我是你,我就绝不会把这么样一件利器平白交给别人的。”

他又笑了笑:“如果你知道它的价值和来历,说不定也不会交给我了。”

“哦?”

“这柄匕首是件古物!它的年纪也许比我祖父的祖父还要老得多。”

“这一点我也看得出。”

“人有来历,刀也有。”陆小凤问,“你看不看得出它的出身来历?”

“我看不出。”

“这柄匕首是从哪里弹出来的,中土的名匠很少肯制作这一类格局的利器,不是名匠又无法将刃炼得如此锋利。”陆小凤说,“所以我可以断定它是从波斯来的。”

“波斯?”沙大户问,“波斯人用的刀岂非都是弯刀?”

陆小凤又笑了:“这是刀?”

这不是刀,只不过是一把匕首而已,沙大户只有苦笑。

这只该死的小凤为什么总喜欢要别人自己搬石头来砸自己的脚?

“我曾经在海上耽过一段时候,认得了一批朋友,只要有海水的地方,他们全都走过。最远的地方甚至已经到了天涯海角。”陆小凤道,“我相信他们的话,这些家伙虽然都不是好人,虽然又凶又狠,蛮横不讲理,但是对朋友却绝不会说谎言。”

这些家伙并非就是海盗。

陆小凤的朋友中有些是海盗,一点都不会让人觉得奇怪。如果他的朋友都是君子,那才是怪事。

“这些人里面有一位老船长,老得连自己贵姓大名,有多大年纪都忘得干干净净。”陆小凤说,“这个老小子就有一柄这样的匕首。”

这位老船长当然不会是渔船的船长,在波斯海上,经常都可以看到一些挂着皇族旗帜的船只,这些船只也难免会遇到海盗。

这位老船长的匕首是从哪里来的,大概也就不难想见了。

连他自己也不否认:“这种匕首通常只有在宫廷中才看得到。”

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