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的突厥武士们(2 / 2)

王宫中的中国古瓷

在伊斯坦堡的几天之中,土耳其主人每天晚上都有盛大宴会,每一晚都在一处不同的苏丹王宫中举行。我们看到了全世界最大的地毯、全世界最大的水晶吊灯,等等。在两次世界大战中,土耳其都是德国的同盟国,所以在各处王宫中受德国的文化影响最大。

主人特地从首都安卡拉邀来芭蕾舞团在王宫中演出,又邀来全国最佳的肚皮舞女郎表演。在古堡中则有古装卫兵做斗刀之战。我觉得,大部分土耳其人在精神领域上,主要还是沉湎于古代的军事光荣之中,对于现代化似乎并不怎么重视。

托加普王宫(TopkapuPalace)现在已改成了博物院。我久闻这王宫中收藏的中国青花瓷器甲于天下,特地一个人去参观,果然看到一座座殿堂之中,陈列着无数珍贵至极的中国古瓷。向导不住向我背诵,这王宫中的珍珠共有几万几千颗,钻石有几万几千克拉,黄金又有几万几千两,但对于达到艺术之高峰的中国瓷器,他却全然不懂。他对我这中国人感到有点抱歉,忽然说:“前几天有一位中国人来看过。他是电影导演,入了土耳其籍的,是我们土耳其唯一的电影导演。”我问他那个中国人叫什么名字,他却说不上来。

直到现在,我还是不知道这位土耳其独一无二的电影导演是哪一位中国同胞。

烟草、古迹、诗句

开完会后,我们坐飞机到土耳其西部的伊斯米去观光。伊斯米是地中海畔的名城,附近是烟草的出产地。土耳其烟草品质之佳,据称是世界第一,任何上等的美国香烟、英国香烟中,都混有百分之三到百分之五的土耳其烟叶(再多就混不起了,成本太重)。每年烟草烤干后,伊斯米烟草市场开业数天。几天之中,来自全世界各地的香烟制造商就将全部烟叶都竞买了去,迟来就买不到了。

我曾抱着探险的心情,坐了马车去试一试“真正土耳其浴”的滋味。原来那是一座巨石建成的大厅,四壁石块烧得火滚,于是满厅都是蒸汽。大厅之大,足可容得四五百人。一“蒸”的价钱非常便宜,在东京洗一次“假土耳其浴”,在土耳其至少可洗“真正土耳其浴”二十次。

伊斯米一带,古代称作腓尼基,是人类文化最早发源地之一。我们曾到伊斯米之南的艾弗索斯古城去参观。那完全是希腊文化的遗迹,希腊人留下的神庙、会议场、剧场、浴场,几乎和雅典没什么分别。在罗马时代,安东尼和克莉奥佩特拉在这地方住过相当长时间。替我们解释的是土耳其一位著名的学者,出口成章,谈吐风趣。他说:“各位朋友,你们脚下踏着的石板大街,在两千年前,安东尼曾拉着克莉奥佩特拉的手,在这里情话绵绵,并肩散步。”

在当天晚上的宴会中,这位学者刚好和我同席。我向他问起土耳其的大诗人希克梅特。他说希克梅特不容于土耳其,死在苏联,葬在苏联。他用英语翻译希克梅特的几句诗给我听。这首诗题目叫作《死了的小女孩》,描写一个在广岛被原子弹炸死的小女孩:

十年前我还活着,

在广岛平安喜乐地生长。

那时我是一个刚满六周岁的小女孩,

现在我死了,永远不会长大。

烈火先卷去我的头发,

然后两只眼睛,接着是我的双手。

现在我的身体成了一堆灰烬,

一堆伴着寒风的灰烬。

我默默念了几遍:努力记在心里。

来自新疆的维吾尔族人

土耳其人的烹调是糟透了的。主人隆重款待我们,给我们吃最好的食物,但每次盛宴,主菜总是白水煮羊肉或者烤牛肉,没有酱汁,没有什么调味品。

伊斯米富丽堂皇的旅馆中,有一个青年侍役是新疆的维吾尔族人。他万里迢迢地从新疆出来,经过苏联而到了土耳其。维吾尔族人的语言文字和土耳其人差不多。当我吃着他端上来的淡而腥膻的白水羊肉时,忽然想起:一千三百多年前,突厥人被唐朝的汉人逐出故乡,横越广漠的西伯利亚而来到小亚细亚,一路上艰苦流离,只好吃这种白水羊肉,怎能像我们汉人那样在富庶的土地上过太平生活,慢慢发展精致的烹调艺术?这个维吾尔族人从新疆来到土耳其,走的正是他祖先在一千多年前所走的老路。

现在他的生活过得不好,常常想念故乡和家人,只不过自由自在,一有空就到乡下骑马、唱歌和跳舞。我想他唱起思乡的歌来,一定很动人,虽然一定也带着那份深沉的阴郁。

土耳其人很是好客。他们大都不太有钱,但什么东西都乐于与朋友共用。大概这是游牧民族的遗风。

或许很少人知道,“圣诞老人”是土耳其人。他本来是土耳其南部的一位基督教主教,生平乐善好施。当时土耳其人嫁女,必须有相当数量的装备,否则纵使贫女如花,也还是出嫁无期。这位主教每当听到他教区中哪一个姑娘因为没钱而嫁不出去时,便在半夜里悄悄爬上屋顶,从烟囱中将金钱丢了下去,免得那些贫家姑娘“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这位主教死后,教会中称他为“圣尼哥拉斯”,逐渐演变而成为全世界小孩子最欢迎的“圣诞老人”。

圣母马利亚的居室

伊斯米附近有一座小小的石室,是圣母马利亚最后居住的地方,现在已成为天主教人士去朝拜的圣地。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后,马利亚从以色列逃了出来,来到这个荒僻无人的山边,怀着丧失爱儿的悲痛,在这石室中默默地度过了她的余生。

我去参观这石室时,一直和一位英国老太太格里姆斯夫人(Mrs。GeorgeGrimes)在一起。她丈夫是国际新闻协会的热心分子,每一次年会都曾和她一起去参加。柏林、巴黎、东京、斯德哥尔摩……总是一对老夫妻同去。今年年初,她丈夫逝世了,她想了很久,要不要到土耳其来。她说:“乔治从来没来过土耳其,他说过要和我一起来的。现在他不能来了,我还是要来看一看,将来好说给他听。”她相信自己不久也要死了,那时候就可以和她的乔治重行团聚,好把土耳其的风光,慢慢说给他听。

我想起英国诗人D。罗塞蒂写过一首小诗,描写一个早夭的少女,在天堂中等待她情人的灵魂升天,素手如玉,倚着黄金栏杆,晶莹的泪珠,滴上了白色的长袍……

原载于《明报月刊》一九六六年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