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十年共此时(1 / 2)

 金庸

文化传统不管如何深厚,总可以被人为力量所毁灭。古埃及、巴比伦、古印度的文明都早已消失或僵化了,印加帝国和古地中海文明只成为后世考古学家发掘的材料。中华文化发展了四五千年,是今日世界长期维持下来的、独一无二的文化传统。

倘若中华文化没有什么价值,对于现代人的生活害多利少,妨碍中国人的进步发展,不可能对全人类做出积极贡献,那么毁灭了也不足惜。但事实恰恰相反。西方强调机械与物质的文化体系,到今天遇上了重重阻碍,人类似乎渐渐走进了没有出路的死胡同。中华文化正为全人类提供一条可行的道路。未必这是唯一可以解脱困难的方向,然而事实摆在这里,五千年来,中国这样一个大国,一直平安而富强地存在着,中国每次总是在忧患和灾难中重新站起来,保持平安而富强。别的国家都不能,中华文化却做到了。这样的文化绝不会是没有价值的。

我们爱中华文化,不仅仅是因为它有价值,并非纯是出于理智的考虑。我们生在这个文化环境中,吸取着它的乳汁而长大,不管它好也罢,坏也罢,就是热烈地爱它。我们的父母不是世界上最完美伟大的人,我们爱父母并非由于他们的完美伟大,只因为他们是我们的父母,以爱还报爱,甚至也不是有意识地还报,而是内心不得不爱。对于中华文化,我们心里同样有这样一份温情热爱。我们爱中国的音乐图画、唐诗宋词、民歌戏曲、章回小说,并没有去比较这些作品是不是比外国的更好,只是为了我们说不出的喜欢,宠爱它们,宝贵它们,像每个人爱自己的子女一样。对情人的爱,不免想到他的性情容貌、才能品德,对子女的爱却完全不考虑这些,只因为他们生来就是我们自己的。我们爱美貌的、聪明的、富有的子女,以同样的爱心对待丑陋的、愚笨的、贫穷的子女,甚至对后者可能有一份更多的怜爱。

秦始皇要烧尽普天下的书籍,只保留极少数的医卜种树之书。这强力的摧残,使得春秋战国时代百家争鸣的学术、黄金时代风流云散,然而,中华文化并没有给他毁灭。只因为秦朝统治的时期很短,来不及毁灭一切。有些书籍给人藏在墙壁里,后来找了出来;有些书籍给人记在心里,后来默写了出来。如果秦朝延长到二三百年,很难想象今日的中华文化是否仍然存在。

《明报月刊》出版了十年,对于发展中华文化并没什么贡献。然而我们似乎做了一堵小小墙壁,保藏了一些中华文化中值得珍爱的东西。全世界这样的墙壁很多,我们是其中之一……我在《侠客行》小说中写过一段话:

石清心中突然涌起感激之情:“这孩儿虽然不肖,胡作非为,其实我爱他胜过自己的性命。若有人要伤害于他,我宁可性命不在也要护他周全。今日咱们父子团聚,老天菩萨,待我石清实是恩重。”双膝一屈,也磕下头去。

我们办这个刊物,无数作者和读者支持这个刊物,大家心里,都有这样一份心情。

出版《明报月刊》这样一份刊物的心愿,蓄之已久,当我在香港《大公报》《新晚报》当副刊编辑时,我曾和刘芃如兄(十多年前因飞机失事逝世)、周榆瑞兄(目前在英国)一起筹划,但没有成功。后来创立《明报》有了基础,更得到许冠三兄的全力推动,和海外陈完如先生、姜敬宽先生等旅欧十位学人长期通信,终于决定创办。第一期中发表了一封我在一九六五年八月二日写给这些朋友的通函,其中第五点说:“杂志的编辑宗旨,简单说来,希望是‘五四时代的北京大学式’‘抗战前后的大公报式’,以严肃负责的态度,对中国文化与民族前途能够有积极的贡献。但它也应当有温和可亲、富于人情味和幽默感的一面。我们希望在经济上,它每月的亏累能逐步减少,以至能自行平衡……不可能以‘中国士大夫’的方式来办这本杂志,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要一个事业长期维持,必须企业化地经营和管理。但也不是纯粹的生意经,因为它是‘不营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