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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汤玛士对自己说:我不是疯子,我只是病了。

离开贝弗洛后,他先是到了圣约翰待了一阵子,接着又辗转回到了故乡弗兰姆。弗兰姆是个典型的小城镇,它坐落在特弥斯的东北方边境,那里的土地辽阔、但不肥沃,它们的麦作产量永远都低于平均值,不过汤玛士的母亲总说富贵难两全,虽然弗兰姆注定无法富裕,然而老天却给了它稳定又和缓的天气,那个地方鲜少有过水旱天灾,就连虫害都很少见。也许弗兰姆也就只有这个优点了。

除了平原外,在东边的台地上还有块延绵数十里的老橡木林。林业也是弗兰姆的重要资产,只是木产虽丰富、而且非常需要人手,但赚到钱的永远不会是那群工人,纵使他们使劲地挥舞斧头、关节因劳动而肿胀变形,可是他们所能获得的报酬依旧不足以养家活口。

有一次汤玛士的弟弟安德烈说他之后打算休学去林场工作,少一份学费支出、多一份收入,这样家的状况也能比从前更宽裕,然而这件事让汤玛士相当生气,因为汤玛士一直希望他能够当个律师或商人,这样才不用窝在弗兰姆过苦日子,然而安德烈太年幼、太悲观,他一直觉得自己在拖累这个家,无论汤玛士怎么警告他,安德烈都坚持要找一份实实在在的工作。跟兄长相同的工作。这简直就是在宣告自己的人生了无希望一样。

后来他们吵架,然后母亲过来劝架;他们憋着几天不说话,就连看上一眼都觉得烦,而母亲则坐在桌子前一边补着衣服、一边思考这次他们到底要花多久时间才打算和好。可惜和好的日子遥遥无期--

--现实中的汤玛士在雪夜中惊醒,他的眼珠子在黑暗中来回搜索,等确认周遭的废墟中没发生任何奇迹后才又把身子埋进了破衣。他双眼紧闭、一心祈祷夜晚不会太过漫长。

汤玛士喃喃着:我需要睡眠,但我不想要作梦。

只是他仍忍不住回忆起关于弗兰姆的一切,好的、坏的、什么都好,哪怕是最为不堪的过往也甘甜如蜜,如果梦中出现的都是这些东西,那也不是坏事。

除了那天、除了那场战争,只有它绝对不行。它既不好、也不坏、甚至连意义都不存在,特弥斯与柯俄斯之战仅仅是字面上的意思,有场冲突发生、而且必然结束,到时候有人胜利、有人失败,有人会因此而强大、也有人则因此失去所有,但那又有什么办法?这就是战争,一切都是数字上的问题,死活伤亡,诸事皆非平民所能定夺,况且汤玛士还是个参与者,他是战争的残骸,在一堆数字中幸存的小零头。

什么都好。汤玛士想着,鼻头在那条肮脏的围巾上蹭了蹭。除了战争外,什么都好。

那血呢?也可以。他暗暗答复着,而后便往湖里坠落--

--宁静之湖。

湖泊无底、湖水苍苍,银月自湖面撒落,月影飘摇、月光苍苍。突然间,一水面出现了一条丝,而后丝成结、结成网,蜘蛛们有如墨水般染过穹顶,牠们夺走了月光,于是湖便不再清澈;那些蜘蛛的脚步有如玻璃粉碎,尖锐的声音贯串了汤玛士的耳朵,他在黑暗****起身子动弹不得,鲜血从脸上的孔洞中渗出,双耳、双眼、鼻子与嘴巴,那些血液让湖水更加污浊浓稠,仰躺其中似深陷泥池。

突然间,破碎声拼凑出了一个单字。它说:雅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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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玛士又一次从梦中清醒,但梦与现实又有什么差别?他咯格地笑着,并让双脚摇摇晃晃地撑起身体。

黎明了,但汤玛士感觉不到白昼到访,他只觉得周遭变亮了些;他饿了,自从离开贝弗洛之后汤玛士从来没有饱足过,然而不管是血肉或面包,再美味的东西都是幻梦,纵使他不断地进食,身体依旧日渐消瘦。现在汤玛士的躯干不再挺直,他的面容凹陷有如骷髅、双眼黯淡好比尸骸,他穿着捡来的破布麻衣,层层迭迭的衣物让他看起来相当魁武,然而衣服下头不过只是副空荡荡的骨架。恐惧死亡、却又生无所恋,现在的汤玛士不过只是个死人,或许就连路边的无名尸骸都比他还有尊严,至少它们还懂得什么叫沉默。

一会儿后,汤玛士离开弗兰姆的古堡遗址,周遭巨木林立、光芒黯淡,厚雪覆盖了野径,放眼物去几乎无路可走,可是汤玛士永远不会忘记要怎么离开此地,他只需要小心翼翼地跨出脚步,沿着早年他为安德烈刻下的记号前进,路途就能安稳无碍。汤玛士自认自己不是个念旧的人,家族情感、兄弟情谊,失去的东西永远回不来,他接受妥协、也不想再追究了;然而,在面临垂死的当下,汤玛士越来越执着于失去的东西,他说自己够坚强,就算孤身一人也能活在世上,可是他怨恨命运与他为敌,他的所爱终将化为灰烬。

「......母亲、安迪......伙伴们......」藏在雪中的树根扮了汤玛士一脚,他一声不响地倒在雪中,看死大限将至。

时过半饷,汤玛士又呢喃着:「......我......我做错了什么?......原谅我......请原谅我......」

突然间,汤玛士改口说道:「......不、不是我的错!我是被逼得!我被迫活在世上......」

「那你何不去死,汤玛士?」他对自己细语。

汤玛士回答:「......死?」

「死,像个人类一样死去。」他笑着说。

汤玛士缩起躯体,积雪埋过了他半个身子。「......但......但月亮不允许我......伟大的月亮......」

「你应该看着祂,你要理解祂。」

「......但蜘蛛......不允许......」

「快点,像个人类一样死去,然后让野兽......诞生......」

「......不、不、不!」

那个男人狼狈地从地上爬起,跨过界线的梦魇从天而降、自雪而生,他感觉到自己的心灵正在腐朽,攀附而上的兽性在耳边不断地咆哮。尖锐的破碎声、低沉的嘶吼声,两股力量左右拉扯,汤玛士的形体就快粉碎了,碎成一团冰砂。

「汤玛士、汤玛士......」他跪在地上,「你的绝望何在?如果生无所恋,那死又何妨?......汤玛士、汤玛士,你已经病入膏肓了,血与月亮支配了你、湖与眼睛支配了你......梦魇、梦魇永不终结,汤玛士,你疯了、比任何人都要疯......不,你不是人类!如果你还能被称作人类,那岂不是太可笑了......呵呵呵......喔、喔,我的老天爷,血、我的血......不要离开我......」

汤玛士的鼻血染黑了雪地,他见状后便把那些污雪给挽起,接着一口一口往嘴里塞。汤玛是不想这么做,他想吶喊、出声制止自己,然而他的嘴巴早已塞满了污雪,甚至就连呼吸都有困难,最后汤玛士只能在那低鸣抗议,然而眼睁睁看着那双手不断地将血与雪给捞起、填塞口中,重复再重复,直到他昏厥为止。

"我找到了治疗你的方法,汤玛士。"爱德华的幻音在虚空中徘徊。

"真的吗?"现实中的汤玛士仍瞪着那片污雪,但他好像看见了爱德华站在前方,那位医生保持着一贯的理性与冷漠,但言语中不失亲切。

"是的,那天我跟杰克曼讨论过......可是我不晓得到底要不要说出口。"

"你为什么不跟我说?"

"为什么?我不晓得,也许我只是......想看你受苦。"

"为什么?"他流下了眼泪,泪水中参杂着血丝。

"为什么、为什么......你就只会说这句话吗?理智点,汤姆,你欠我的永远还不完,在弗兰姆、在柯俄斯、在战后法庭、甚至在马内,汤玛士.史瓦兹,我恨透了你总是带了一堆麻烦......噢、你让我不得安宁!--你可以接受这个理由吗?还是你觉得这太温和了,不足以让你理解所谓的病症乃是天谴、你的痛苦时为命运刺下复仇之刃?"

"......为什么?爱德,我如此信任你......"

"好啦,别难过了,至少你是个称职的宠物,"爱德华的幻影抚摸着汤玛士的头,"那阵子我过得很开心,谢谢你。"

"妈的,我不是你的宠物!"

"你是呀......别否认了,窝囊废。"

"......我不是......不是......"

汤玛士知道这是假象,那个爱德华只是他不甘于困境而产生的恶魔,可是他却不自觉地恨起了那位朋友。爱德华有事瞒着他,那位医生总是在刺探着他,然而爱德华却从来不解释自己到底想做什么;爱德华嫌汤玛士愚蠢,他是个高高在上的研究者,而汤玛士不过只是只可怜野狗,野狗根本不可能知道研究者的话语,他只要懂得听令行事就行了。

汤玛士承认自己并不聪明,他认了,然而他很清楚知道爱德华隐瞒了一些关键情报。那天爱德华到底跟杰克曼医生谈了些什么事?汤玛士仍记得当时爱德华又一次提起了输血的事,他不喜欢谈输血,可是爱德华当天却罕见地质问了汤玛士这件事。

输血。是杰克曼,他告诉了爱德华某些事情。

「......你......欺骗我......」汤玛士一醒来就说了这句话,「......咳咳......你......你说你不相信.......输血......」

弗兰姆的降雪逐渐增强,但寒冷对汤玛士有如无物。

剎那,他找到了一个方向,只要想着它,恶梦就将消失无踪。汤玛士告诉自己,他还有救--他可以不必再受苦,只要找到那个关键,问题就将迎刃而解。

「回马内吧,汤玛士,你知道......解药在哪了......汤玛士......」他迈开脚步,「......不、不是爱德华,那个浑蛋......我要问对人,我得找到杰克曼......」

路上汤玛士一再定宁着自己该前进,无论体内的血如何沸腾、骨肉如何粉碎,他一定不能忘记要如何前进。

那个男人的背影淡出森林,路上他仍念念有词、害怕一个闪神就将走入炼狱,但不久后,他便不再言语,同时那双脚越走越快、越走越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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