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飞刀3:九月鹰飞(下) 第十七章 柔情蜜意(1 / 2)

 他自己知道自己的伤势,若是留在长安城,很可能活不过今天。

——他正像是只被猎人们追逐的狐狸,长安城里却已有群鹰飞起。

上官小仙嫣然道:“你总算还有点良心,总算还知道只有我是真正对你好的。”

叶开道:“所以我根本就没有走,我一直都留在车里。”

戴高岗道:“你没走?”

叶开笑了笑,道:“那车子很舒服,座位也很宽大,位子下又是空的,像我这种不太胖的人,正好可以舒舒服服地躺在里面。”

戴高岗咬着牙,道:“我只有一件事还不明白。”

叶开道:“什么事?”

戴高岗恨恨道:“你既然是准备要来的,为什么要耍这一手花样?”

叶开淡淡道:“因为我不愿别人将我看成个笨蛋,我无论要到什么地方去,都得先弄清楚去的究竟是什么地方。”

上官小仙又叹了口气,道:“现在你总算已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了。”

叶开笑道:“我说过,这实在是个好地方,连我都想不到。”

上官小仙叹息着,道:“幸好现在我也明白了一件事。”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用眼角瞟着戴高岗,道:“我总算已知道真正的笨蛋是谁了。”

戴高岗道:“我……”

他只说出了这一个字。

这个字是开口音,他的嘴刚张开,突然发现银光一闪,已射入他嘴里。

他只觉得嘴里甜甜的凉凉的,就好像吃了块冰糖一样。

上官小仙微笑道:“我知道你喜欢吃,天下杀人的暗器,绝没有一样比我这冰糖银丝更甜、更好吃的了,你说是不是?”

戴高岗没有回答。

他的脸突然变成死黑色,咽喉已突然被塞住,就好像有只看不见的手,突然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的呼吸突然停顿。

他死的时候,嘴里还是甜的。

这冰糖银丝真甜,简直甜得要命,甜得能死人。

上官小仙这人岂非也甜得很?

上官小仙笑得还是那么甜,比冰糖还甜。

叶开却没有笑,也笑不出。

上官小仙道:“你不高兴?”

叶开闭着嘴。

上官小仙道:“他救过你,你也救过他,你们的账岂非已结清?我杀了他,跟你岂非也没有关系?”

叶开忍不住道:“你至少不必在我面前杀他的。”

上官小仙道:“我一定要在你面前杀他。”

叶开道:“为什么?”

上官小仙道:“因为我要你明白两件事。”

叶开在听。

上官小仙道:“你若想要一个笨蛋变得不比别人笨,只有一个法子。”

她微笑着,看着地上的戴高岗:“现在他岂非已不比别人笨了?”

死人就是死人,死人都是一样的,既没有特别聪明的死人,也没有特别笨的死人。

上官小仙慢慢地接着道:“我还要你明白,我若要杀一个人,他就已死定了,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能救得了他,连你也不能。”

叶开又闭上了嘴。

上官小仙看着他,忽又嫣然一笑,道:“你现在还活着,只因为我根本就不想杀你,也不会拿冰糖银丝给你吃的,你又何必闭着嘴?”

这倒不是假话。她若真的想杀叶开,机会实在多得很。

叶开却在冷笑,他显然并不领情。

上官小仙微笑着,又道:“其实你有时也笨得很,你为什么不用你的刀去对付吕迪?”

叶开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因为我想证明一件事。”

上官小仙道:“什么事?”

叶开道:“我想知道韩贞究竟是不是死在他剑下的。”

上官小仙叹道:“你若也死在他手下,就算知道了,又有什么用?”

叶开也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我本来的确低估了他。”

上官小仙道:“他的武功比你想象中还高?”

叶开点点头。

上官小仙道:“现在你已知道韩贞不是死在他剑下的?”

叶开又点点头,道:“他若真的杀了韩贞,就一定也会杀我。”

上官小仙道:“他若真杀你时,你怎么办?”

叶开淡淡道:“你自己说过的,我身上带的不止一把刀。”

上官小仙嫣然道:“所以我也说过,幸好他并没有真的想杀你。”

叶开冷冷道:“对你说来,这并不好。”

上官小仙道:“有什么不好?”

叶开道:“韩贞既不是他杀,就一定是你杀的,你杀了韩贞,再嫁祸给他,为的就是想要我去跟他拼命。”

上官小仙凝视着他,美丽的眼睛里,带着种谁也说不出是什么表情的表情,过了很久才慢慢地说道:“你真的认为一定是我杀了韩贞?”

叶开也在盯着她,道:“除了你,我想不出第二个人。”

上官小仙道:“可是我真的没有杀他。”

叶开冷笑。

上官小仙道:“你不信?”她轻轻叹息了一声,“我就知道你不会相信的,现在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

叶开承认。

上官小仙道:“可是假如我能证明我没有杀他,你怎么样?”

叶开道:“你能证明?怎么证明?”

上官小仙道:“我当然有法子。”

叶开冷笑道:“我就知道你有法子,你甚至有法子可以证明韩贞是我杀的了。”

上官小仙道:“我有证据。”

叶开道:“我也知道你有证据,你随时都可以制造出几百个证据来。”

上官小仙道:“我只有一个证据,我拿出这个证据来,你若还是不相信我,我就情愿让你杀了我,替韩贞复仇。”

她说得太肯定,太有把握。

叶开几乎已被她打动了,但立刻又警告自己,绝不能相信:“无论你拿出什么证据来,我都绝不会相信。”

上官小仙道:“你若万一相信了呢?”

叶开道:“你若真的能使我相信你没有杀韩贞,我就……”

上官小仙道:“你就怎么样?”

叶开道:“随便你怎么样。”

上官小仙叹息着,道:“你知道我绝不会对你怎么样的,我既不想杀你,也不想伤你的心,我只不过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叶开道:“什么事?”

上官小仙道:“一件既不会害到别人,也不会害到你自己的事。”

叶开道:“好,我答应。”

他绝不相信上官小仙能拿得出那种证据来,世上几乎已没有任何一件事,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让他相信上官小仙的话。

可是他想错了。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证明上官小仙并没有杀韩贞的。

这个人是谁呢?

这个人就是韩贞自己。

韩贞并没有死,他居然又活生生地出现在叶开眼前。

上官小仙招了招手,他就从后面走了出来,手里还捧着一坛酒,微笑着走到叶开面前,道:“酒我总算已替你找到了,若是还不够,我还可以替你去拿。”

叶开怔住。

这次他的确是真的怔住。

上官小仙笑道:“这个人是不是韩贞?”

当然是。

叶开看得出这个人的鼻子上,还留着被他一拳打过的伤痕。

上官小仙道:“他是不是还活着?”

他当然还活着。

上官小仙道:“韩贞既然还活着,我就没有杀韩贞。”

这道理也正如一加一等于二同样简单,同样正确。

上官小仙轻轻吐出口气,悠然笑道:“现在你总该相信我没有杀他了吧。”

叶开没有说话。

他现在当然已明白,死的那个人,并不是韩贞。

上官小仙道:“你认得韩贞,我若将一个人易容改扮成他的样子,绝对瞒不过你的。”

世上并没有那么精妙的易容术。

一个人若真的能改扮成另外一个人,连他自己的亲人朋友都能瞒过,那就没有易容术了。

那就已经是神话、奇迹,而且是很荒谬的神话,绝不可能发生的奇迹。

上官小仙道:“但是那天晚上你见到那个‘韩贞’时,他的脸已被打毁了,所以才瞒过了你。”

叶开只有苦笑,苦笑着道:“看来金钱帮的人才,果然不少。”

上官小仙笑道:“的确不少。”

叶开道:“你先将一个人易容改扮成韩贞,再打毁他的脸,叫他来骗我?”

上官小仙道:“是韩贞自己动手打的,他的拳头也很硬,至少比我硬。”

叶开叹道:“但我却还是想不通,怎么会有人肯替你做这种事,挨了一顿毒打后,还替你去骗人。”

上官小仙道:“你刚才从车厢里出来时,看见外面那些人没有?”

叶开点点头。

上官小仙点了点头,道:“只要我随便吩咐一声,无论什么事,他们都肯去为我做的。”

叶开道:“等他们的事做完了之后,你还是一样要杀了他们。”

上官小仙淡淡道:“我本就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那些人的性命,在我看来,根本就一文不值。”

她凝视着叶开,灵活的眼睛里又露出种奇怪的表情,轻轻地接着道:“可是我对你……我对你怎么样,你自己心里也该知道。”

叶开冷冷道:“现在我只想知道,你要我做的究竟是什么事。”

为了要让叶开相信韩贞是死在吕迪剑下的,她不惜杀人。

现在为了要让叶开相信她没有杀韩贞,她又不惜让韩贞再活着出现。

为了让叶开相信韩贞是朋友,她已不知费了多少心血。可是现在她的一切心血,显然已白费了。

现在叶开当然已知道,韩贞也是金钱帮中的人,她所做的一切,只不过要叶开答应她一件事。这件事究竟是件什么样的事?

叶开连想都不敢想。

他知道无论什么稀奇古怪的事,上官小仙都能想得出来的。

上官小仙还在凝视着他,慢慢道:“我只要你答应我,留在这里,等你的伤口结了疤之后再走。”

叶开道:“就是这件事?”

上官小仙道:“就是这件事。”

叶开又怔住。

她自己也承认自己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别人的性命,在她眼中看来,根本一文不值。

她花了那么多的心血,牺牲了那么多代价,为的只不过要叶开答应她这么样一件事。

这件事非但没有伤害到任何人,对叶开也只有好处。

她算来算去,为的竟不是自己,而是叶开。

叶开看着她,心里忽然涌起一种他自己也无法了解的感情。

——我对别人虽然心狠手辣,可是我对你怎么样,你自己心里也很明白。

叶开一直不明白,就算明白也一直不能相信,不愿相信。

可是现在他已不能不相信。

上官小仙本可乘此机会,用各种稀奇古怪的法子来折磨他的。

她看着叶开时,眼睛里露出的那种情感,难道是真的?

那至少有几分是真的。

上官小仙悠悠地又说:“我本来有很多种法子可以把你留在这里的,但是我不愿勉强你,所以我才要你自己答应。”

叶开终于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道:“我本来就已答应。”

后院里有个小小的厨房,厨房里飘来了一阵阵粥香。

上官小仙正在厨房里替他煮粥,是用人参炖的鸡粥:“我本来想在粥里加点人参的,可是我……”

叶开忽然想起了崔玉真,想起了崔玉真为他炖的粥。

她的确是个善良而可爱的女孩子,她的身世却又偏偏那么悲惨,遭遇偏偏又那么不幸。

现在她更已不知道遭遇到什么事。

还有丁灵琳。

现在她是不是已恢复了神志?郭定是不是还在照顾着她?她的人在哪里?……

她若知道自己一刀刺伤了叶开,她的痛苦一定比叶开的刀伤更深。

这些事,本都是叶开不愿去想的,却又偏偏不能不去想。

可是他想了又能怎么样?

他已答应了上官小仙,他的伤势远比他想象中更严重。

刚才他一直在提着一股劲,这一躺下来,他才知道,刚才能支持那么久,实在是奇迹。

他不但伤口在痛,全身的筋骨都在痛,又酸又痛。

上官小仙已捧着碗粥走进来,嫣然道:“这是我自己亲手做的,你尝尝看怎么样?”

她居然也会下厨房?居然会炖粥?

“过两天等你稍微好一点时,我再下厨房炒几样菜给你吃,我保证连鸿宾楼的大师傅,也没有我的手艺好。”

粥的滋味果然不错,叶开也实在饿了。

上官小仙又笑道:“这粥里也有补药,可不是那种吃了要人睡觉的补药,是真正的补药。”

她已洗尽了脂粉,换上了套很朴素的青布衣裙,现在无论谁看见她,都绝不会相信她就是金钱帮的帮主,更不会相信她是那种心狠手辣的女人。

现在她就像是又变了一个人。

她从一个白痴,变成了一个恶魔,现在又变得像是个温柔的百依百顺的妻子,节俭而能干的主妇。

叶开看着她,现在连他都分不清真正的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了。

也许每个人都有两种面目的。

每个人都有善良的一面,也有邪恶的一面,连叶开自己都不例外。只不过他总是能将邪恶的那一面控制得很好而已。

他是不是也能让上官小仙将邪恶的那面锁起来呢?

他没有把握,但他却已决心要试一试。

上官小仙喂完了粥,正在看着叶开胯骨上的伤,轻轻叹息着,道:“你的伤势真不轻,看来吕迪那只手,简直就像是铁打的。”

叶开苦笑道:“不像是铁打的,世上绝没有那么可怕的铁。”

上官小仙叹息着,慢慢道:“我本来的确是想让你去找吕迪替韩贞复仇,我想要你替我杀了他。”

叶开在听着。

上官小仙道:“现在小李探花、飞剑客和荆无命虽然可能还活着,但却已绝不会再过问江湖中的事了。”

这三个人已不算是真正活在红尘中的人,他们的行踪已进入了神话。

上官小仙道:“除了他们三个人之外,这世上真正能威胁到我的人,也只有三个人。”

叶开忍不住问道:“哪三个?”

上官小仙眨了眨眼,道:“你猜呢?”

叶开笑了笑,道:“你当然也把我算在里面了。”

上官小仙道:“我没有。”

叶开怔了怔,又忍不住问道:“我难道不能算是高手?”

上官小仙嫣然道:“若论武功,你当然是绝对的高手;若论聪明机智,你也绝不比任何人差;你的飞刀,也是小李飞刀之后,世上最可怕的一种武器。”

这是实话。

叶开从不打断别人的实话,更不愿打断别人在称赞他的话。

无论如何,被人称赞是件很愉快的事。

上官小仙道:“可是你的心不够黑,手段也不够毒辣,你的飞刀出手,总是救人的时候多,杀人的时候少。”

叶开笑了笑,道:“所以我不能威胁你。”

上官小仙凝视着他,柔声道:“我认为你不能威胁我,最重要的,还是因为……因为我们是朋友,我绝不会真的伤害你,我相信你也不忍伤害我。”

她的眼睛温柔而真诚,无论谁在说话时,都不会有这么真诚的眼睛。

叶开心里忽然又涌出一种他自己也不愿承认的感情,立刻改变话题,道:“我既然不算,东海玉箫算不算其中一个?”

上官小仙道:“不算。”

叶开皱眉道:“他也不算?”

上官小仙道:“三十年前,他已能列名在兵器谱中的前十名之内,现在又似已入了魔教,他的武功当然很可怕,但却不能威胁于我。”

叶开道:“为什么?”

上官小仙道:“因为他已走了。而且他有弱点。”

叶开道:“玉箫好色。”

上官小仙笑了笑,道:“所以我一点也不怕他,只要是好色的人,我就有法子对付。”

这也是实话。

她不但极美,极聪明,而且冷酷无情,这种女人恰巧正是好色之徒的克星。

一个年轻美丽的女人,本就有很多法子去对付一个好色的老人。

这世上本就有很多极有智慧的老人,会被一个最愚昧的少女骗得家破人亡,身败名裂。

叶开心里在叹息。

他知道玉箫迟早总要死在上官小仙手上的,他同情的并不是玉箫,而是那些总不肯承认自己对少女失去吸引力的老人。

“玉箫不能算,郭定呢?”

上官小仙道:“郭定也不能算。”

叶开不同意道:“据我所知,他的剑法之高,已不在昔年的嵩阳铁剑之下。”

上官小仙道:“他的剑法很可能已在郭嵩阳之上,南宫远已算是武林中的一流剑客,却连他十招都接不住。”

叶开道:“那一战你看见了?”

上官小仙道:“当世武林高手的决战,我只要能赶上,就绝不会错过的。”

叶开微笑道:“有时你甚至会在墙外偷偷地看。”

上官小仙嫣然一笑,道:“他的出手威猛而沉着,变化也很快,几乎已可算是无懈可击,可是他的人也有弱点。”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道:“他太多情。”

叶开不能不承认,郭定的确是个多情的人。

他的外表看来,虽然坚强而冷酷,其实却是个感情很丰富,很容易激动的人,有时甚至还有点多愁善感。

上官小仙道:“多情的人,就难免脆弱,一个人的本身若是很脆弱,无论他的剑法多么坚强,都已不足惧。”

叶开叹了口气。

他想到了郭定,就想到了丁灵琳,丁灵琳不但多情,而且痴情。

他不愿再想下去:“珍珠城主呢?”

上官小仙道:“珍珠城主兄妹,的确可以算得上是奇人,他们的剑法之奇,也可称是天下第一。”

叶开道:“联珠四百九十剑?”

上官小仙点点头,道:“这兄妹两人,各生具异像,一个右臂比左臂长七寸,一个左臂比右臂长七寸,一手使长剑,一手使短剑,而且本是孪生兄妹,心意相通,联手攻敌,两个人就像是一个人,剑法施展开来,一前一后好像变成了四个人。”

叶开道:“据说他们的联珠四百九十剑,只要一发动,天下无人能破。”

上官小仙道:“非但无人能破,而且世上也很少有人能接得住他们这四百九十剑。”

叶开道:“他们算不算?”

上官小仙道:“不算。”

叶开很意外:“他们也不算?为什么?”

上官小仙道:“因为他们已死了。”

叶开更意外:“几时死的?怎么死的?”

上官小仙淡淡道:“每个人都难免要一死,你又何必惊奇。”

叶开道:“他们的人虽已死,可是他们的剑法并没有死。”

上官小仙道:“他们的剑法纵然能留传,可是到哪里才能找到他们那样一双奇特的兄妹,来练他们那种奇特的剑法?”

叶开又不禁叹息。

古往今来,也不知有多少绝世的剑法,也都正如这联珠四百九十剑,仿佛昙花一现,就已成绝响。

上官小仙道:“你若一直往这些名人上面去想,就永远不会说对的。”

叶开道:“你说的那三个人,难道都不是名人?”

上官小仙道:“至少不是这种名人。”

叶开沉吟着,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傅红雪?”

上官小仙道:“我知道,他是你的朋友,也可以算是你的兄弟,他的人很怪,刀法也很怪。”

叶开道:“不是怪,是快,快得惊人。”

上官小仙道:“我见过他出手。”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道:“他出手那一刀的快与准,已可和昔日的飞剑客前后辉映,可是——”

叶开道:“可是他还不能算?”

上官小仙道:“不能。”

叶开道:“为什么?”

上官小仙道:“因为他根本已不愿再出江湖,他对人生都似已很厌倦,他只想做个与人无争的隐士,并不想做名扬天下的英雄,何况,他还有种可怕的恶疾,就像是他的附骨之疽。”

这次上官小仙又没有说错。

她对当世英雄的武功来历,性格脾气,竟全都了如指掌。

她不但分析得很清楚,而且判断极正确。

最可怕的是,无论谁只要有丝毫弱点,都绝对瞒不过她的。

叶开当然觉得她又变了,又已从一个贤慧的妻子,变成了一个对天下大事都了如指掌的纵横家,变成了一个决胜于千里之外的兵法家。

她甚至已变得有点像是在青梅园中,煮酒论英雄的曹操。

这变化实在太大。

叶开本来已觉得很疲倦,听了她这番话,精神却似突然振奋起来。

他忍不住再问:“你说的那三个人,究竟是谁?”

“我说的这三个人,才真正是世上最可怕的人,因为他们几乎已没有弱点。”

上官小仙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接着道:“第一个人姓墨,叫墨五星。”

叶开道:“墨五星?”

上官小仙道:“你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叶开道:“他也是青城墨家的人?”

上官小仙点点头道:“他才真正是那些青城死士的主人,墨白也只不过是他的奴才而已。”

墨白也可算是个很可怕的人,但却只不过是这人的奴才。

“你杀了我,我的主人一定会要你死得更惨的……”

想到了墨白临死前的诅咒,想起了他那种凄厉的表情,连叶开心里都不禁觉得有点发冷。

“这墨五星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他的武功究竟怎么样?”

上官小仙道:“我说不出。”

叶开道:“你也说不出?”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道:“就因为我也说不出,所以才可怕。”

她接着又道:“别的姑且不说,他手下至少有五百人,随时都可以为他去死,就凭这一点,你已可想象他是个多么可怕的人了。”

想到那些死士从容就死时的悲壮惨烈,叶开又不禁毛骨悚然。

上官小仙道:“我说的第二个人,你已跟他交过手。”

叶开道:“吕迪?”

上官小仙道:“不错,吕迪,你也许一直都低估了他。”

叶开苦笑道:“至少我现在已不能再低估他,我已几乎死在他手下。”

上官小仙道:“但你却还是不会知道,他真正可怕的地方在哪里。”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道:“他的武功你已见过,你觉得怎么样?”

叶开道:“他防守时无懈可击,攻击时一发如雷霆,而且,出手机变巧诈,竟能先布好圈套,引人上钩。”

上官小仙道:“但你的飞刀若出手,他还是未必能闪避得开。”

叶开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否认。对他的飞刀,他自己从来不愿评论。

上官小仙道:“这人最可怕之处,一共有十六个字,你只说出了四个。”

叶开道:“哪四个?”

上官小仙道:“机变巧诈。”

叶开道:“还有十二个是什么字?”

上官小仙道:“深沉冷酷,机变巧诈,心如豺狼,貌似君子。”

叶开笑道:“他还是个年轻人,这十六个字,说得也许过分了些。”

上官小仙忽然问道:“你可知道他为什么能击败你?”

叶开摇摇头。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愿说。

上官小仙却替他说了出来:“他能胜你,只因为你的飞刀未出手。”

她又问:“但你知不知道,你的飞刀为什么会没有出手?”

这次叶开想说话,上官小仙却不让他说出来,就已抢着道:“因为他自己先将剑掷了出去,你当然不能再用刀。”

叶开道:“难道他先就已算准了这一点,所以根本不用剑的。”

上官小仙道:“不错。”

叶开道:“可是他自己也再三声明,他的手也是杀人的利器。”

上官小仙道:“那只因为他已算准了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知道愈是这样说,你愈不会再使出飞刀来的,所以乐得故作大方。”

叶开苦笑。

上官小仙道:“你可知道最后他为什么不杀你?”

叶开道:“因为……”

上官小仙又打断了他的话,道:“因为他知道自己若是真的要下杀手,你的飞刀也可能出手的,他当然也知道你身上带的不止一把刀。”

叶开道:“可是,他最后又和我再度邀战……”

上官小仙道:“他这次已对你手下留情,下次纵然再战,你能对他下杀手?”她笑了笑,又道,“何况,经过这一战之后,你已觉得他是个英雄,已对他起了惺惺相惜之心,以后他纵然还要逼你出手,你也会尽量避免的。”

叶开不能否认。

上官小仙道:“所以他不但击败了你,不但交了你这么样一个有用的朋友,还博得了必将传扬天下的侠义名声。”

她慢慢地接着道:“所以我才说他,深沉冷酷,机变巧诈,心如豺狼,貌似君子。这十六个字,一点也没有错。”

叶开只有苦笑。

上官小仙道:“他不但有权术,有城府,还有阴谋,有野心。”

叶开道:“所以你才希望我能替你杀了他。”

上官小仙承认:“这个人活在世上,对我的确是种威胁。”

叶开道:“你也没法子对付他?”

上官小仙叹道:“至少直到现在,我还没有想出个万无一失的法子。”

叶开道:“所以你认为他比墨五星更可怕?”

上官小仙点点头,道:“但是最可怕的,却还是第三个人。”

叶开道:“第三个人又是谁?”

上官小仙道:“韩贞。”

叶开怔住。

上官小仙道:“你想不到是他?”

叶开又在苦笑:“他的确是个很阴沉、很有机谋的人,可是……”

上官小仙道:“可是你却不相信他会比墨五星和吕迪更可怕。”

叶开承认。

上官小仙道:“你认为他的武功太差?”

叶开也承认。

上官小仙道:“你有没有把握能击败他?”

叶开道:“我……”

上官小仙道:“你没有把握,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他的武功是不是真的比你差,世上也许还没有人知道他真实的武功究竟怎么样。”

叶开道:“你也不知道?”

上官小仙道:“我也不知道。”

叶开沉吟着,道:“你认为他并不是真的对你忠心?”

上官小仙道:“我没有把握。”

叶开道:“但你却一直将他留在身边。”

上官小仙道:“因为直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发现他对我做过一点不忠的事,我根本就抓不到他一点错。”

叶开道:“也许他根本就对你很忠实,也许你对他的疑心根本就错了,女人的疑心病本就比较大。”

上官小仙道:“但女人却有种奇异的感觉。就好像有第三只眼睛一样,往往能看出一些男人看不出的事。”

叶开道:“你看出了什么?”

上官小仙道:“我早已感觉到,在我最亲信的几个助手中,有一个是奸细,只要我一不小心,就可能毁在他手里。”

叶开道:“你怀疑这个人就是韩贞?”

上官小仙道:“因为他的嫌疑最大,我甚至怀疑他是魔教的四大天王之一。”

叶开道:“但你却没有证据。”

上官小仙叹道:“连一点证据都没有。”

叶开道:“所以真正的奸细也很可能不是他,是别人。”

上官小仙道:“就因为我完全没有把握,所以我一直不能对他下手,他的确帮我做过很多事,的确是个好帮手,我若不明不白地除去了他,不但别人看见要寒心,我自己也觉得可惜。”

叶开淡淡道:“看来这‘金钱帮’的帮主,并不是容易当的。”

上官小仙道:“的确不容易。”

叶开道:“那么你为什么一定要做这种又吃力又危险的事?”

上官小仙目光凝视远方,过了很久,才徐徐道:“因为我是上官小仙,是上官金虹的女儿。”

叶开道:“所以你只有等着那个奸细先对你下手?”

上官小仙点点头,长叹道:“我只有等着他先出手。”

叶开道:“他的出手一击,很可能毁了你。”

上官小仙道:“很可能。”

叶开道:“所以你想安心地睡一晚上,却不容易。”

上官小仙的目光已自远方收回,正凝视着他,缓缓道:“这些年来,我只有在你陪着我的那几个晚上才能安心地睡着。”

叶开避开了她的目光,冷冷道:“那是以前的事了,那时我还不知道你是个怎么样的人,现在……”

上官小仙握住了他的手,道:“现在也一样,只要你肯留在我身边,我就什么人都不怕了。”

叶开道:“你不怕我……”

上官小仙道:“我不怕你,我信任你,我这一辈子,真正信任的只有你一个人。”她的声音温柔如春风,慢慢地接着道,“只要我们两个人能在一起,就算有十个吕迪、十个韩贞一起来对付我,我也有把握能将他们打回去,只要我们在一起,这天下就是我们的。”

叶开没有再开口,连眼睛都已合起。他居然睡着了。

上官小仙凝视着他,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轻轻地放下他的手,轻轻地走了出去;她看着叶开的时候,眼睛里充满了自信,好像已知道这个人是属于她的,看来她竟似已有非常的把握。

韩贞低着头,垂着手,肃立在院子里,也等了很久,因为上官小仙要他在这里等。

上官小仙就算要他站在热锅上等,他也绝不会移动半步,他的服从和忠心,令人不能不感动。

上官小仙正走下石阶,看着他,眼睛里也不禁露出满意之色。

无论多挑剔的人,有了这么样一个帮手,都已该心满意足了。

上官小仙道:“我要你找的人,你已找齐了?”

韩贞点点头,道:“都已找齐了,都在外面等着。”

上官小仙道:“叫他们进来。”

韩贞拍了拍手,外面竟有十来个人走了进来,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货郎,有小贩,有三姑六婆,也有市井好汉,他们的装束打扮虽不同,其实却是同一种人。

金钱帮门下,只有一种人——绝对忠心,绝对服从的人。

上官小仙说的话,就是命令。这次她的命令很简单:“到长安城去,传播叶开的死讯,无论你们用什么法子,只不过一定要令人相信叶开已死了,只要还有一个人认为叶开是活着的,你们就得死。”

她的命令虽简短,却有效。看着这些人走出去,她眼睛里又不禁露出了满意之色。叫这些人去传播谣言,就等于要蜜蜂去传播花粉一样容易。她知道她这次的计划也一定同样有效。

第十八章相见恨晚

“叶开死了!”

“叶开怎么会死?”

“每个人都会死的,叶开也是人。”

“但他却是个很不容易死的人,据说他已可算是天下第一高手。”

“天下第一高手也一样会死的,以前那些天下第一高手岂非就全都死光了。”

“……”

“高手中永远还有高手,一个人若是做了天下第一高手,死得也许反而比别人快些。”

“但我却还是想不出有谁能杀他。”

“是两个人杀了他的。”

“哪两个人?”

“一个是吕迪。”

“吕迪?是不是武当的‘白衣剑客’吕迪?”

“就是他。”

“他的武功比叶开高?”

“那倒不见得,叶开若不是已先伤在另一个人手下,这次绝不会死。”

“有谁能伤得了他?这个人又是谁?”

“是个女人,据说她本来是叶开最喜欢的女人。”

“为什么像叶开这么聪明的人,也会上女人的当?”

“因为英雄最难过美人关的。”

“这个女人是谁?”

“她姓丁,叫丁灵琳!”

丁灵琳睡在床上,屋子里很阴暗,被窝里却是温暖的。她已睡了很久,但却一直连动都没有动。

她觉得很疲倦,就像是刚走完一段又远又难走的路,又像是刚做了一个非常可怕的噩梦。在梦中,她好像曾经用力刺了叶开一刀。

那当然只不过是梦。她当然绝不会伤害叶开的,她宁可自己死,也不会伤害叶开。

屋子里有了脚步声。

“莫非是叶开?”

丁灵琳真希望自己一张开眼,就能看到叶开,可惜她看见的却是郭定。

郭定的脸色看来也很疲倦,很憔悴,可是眼睛里却带着欢喜欣慰之色:“你醒了……”

丁灵琳不等他说完这句话,就已抢着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叶开呢?”

郭定道:“这里是客栈,你中了玉箫的迷药,我救你到这里来的。”

玉箫突然出现,当着叶开的面将她劫走,这些事丁灵琳当然还记得。以后又发生了什么事,郭定是怎么救她出来的,她就完全不清楚了。

可是她也不关心。她关心的只有一个人:“叶开呢?叶开在不在这里?”

郭定摇摇头:“他不在,我……我一直没有见到过他。”

他没有说出真相,因为他生怕丁灵琳还受不了这种刺激。

她若是知道自己一刀刺伤了叶开,会多么悲伤痛苦,郭定连想都不敢想。

丁灵琳的脸色沉了下去,道:“你一直没有见到叶开?是不是因为你一直没有去找他?”

郭定只有承认。

丁灵琳冷笑道:“你把我救到这里,却不去告诉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郭定无法回答。他自己也不了解自己是什么意思。

他们似乎是素不相识的人,但他却陪着叶开,冒险去救出了她。

为了怕玉箫找去,他才将她带到这里来,为了照顾她,他已在这阴暗的斗室中待了三天,也不知受了多少苦、多少委屈。

一个神志已完全丧失的女人,并不是容易侍候的,何况他本就没有侍候别人的经验。

这三天来,他几乎连眼睛都没有合起过,换来的却是她的冷笑和怀疑。

可是他宁愿被怀疑,也不愿说出真相,不愿她再受刺激。

丁灵琳还在瞪着他,冷冷道:“我在问你话,你为什么不开口?”

郭定还是不开口。

他不能开口,他心里的话连一个字都不能说出来。

丁灵琳的手在被窝中摸索——她身上还是穿着衣服的。

所以她的脸色总算已稍微好看了些,却又问道:“我已在这里躺了多久?”

郭定道:“好像已经快三天了。”

丁灵琳几乎跳了起来:“三天,我已在这里躺了三天?你也一直都在这里?”

郭定点点头。

丁灵琳眼睛瞪得更大了:“这三天来,我难道一直都是睡着的?”

郭定道:“是的。”

他说的声音很轻,因为他说的是谎话。

这三天来,丁灵琳并不是一直睡着的,她做过很多事,很多令人意想不到、哭笑不得的事。

这些事只有郭定一个人知道,他永远也不会再向别人提起。

丁灵琳咬着嘴唇,迟疑了很久,终于还是忍不住说道:“你呢?”

郭定道:“我?”

丁灵琳道:“我睡着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郭定苦笑道:“我没有干什么。”

丁灵琳仿佛松了口气,却还是板着脸道:“我希望你说的不假,因为你若是在说谎,我迟早总会查出来的。”

郭定只有听着。

丁灵琳道:“你救了我,我以后会报答你,但我若查出你在说谎,我就要你的命。”

她竟似连看都懒得再看郭定一眼,冷冷道:“现在我只希望你出去,快点出去。”

郭定也没看着她。

他心里在问自己:“我究竟是在干什么?我为什么要受这种侮辱、委屈?”

他走了出去,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看着他瘦削疲倦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丁灵琳反而不禁有些歉意。

她并不讨厌这个人,也并不是不知道这个人对她的感情。

可是她只有装作不知道,她绝不能让这种感情再发展下去。

因为她心里只有一个人。

叶开!

她一定要赶快找到叶开。

她第一个要找的地方,当然是鸿宾客栈。

可是鸿宾客栈里的人看见她,都好像看见了鬼,又厌恶,又恐惧。

一个用刀刺伤了自己情人的女人,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受欢迎的。

“你们有没有见到那位叶公子?”

“没有。”

“你们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叶公子的事,我们完全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到镖局里去打听打听?”

于是丁灵琳就到了虎风镖局。

虎风镖局的镖头们听见“丁灵琳”这名字时,表情也和鸿宾客栈的伙计们差不多。

“我们和叶大侠一向没有来往,但若要打听他的消息,不妨到八方镖局去,那里的总镖头‘铁胆震八方’戴高岗,听说是叶大侠的生死之交。”

丁灵琳心里在奇怪,为什么她一直没有听说叶开有这么一个“生死之交”的朋友?她不想再问,也没法子再问,她实在也很看不惯这些镖头的脸色。

“不管怎么样,反正只要找到戴高岗,就可以问出叶开的下落了。”

她心里总算觉得踏实了些,因为她还不知道她已永远没法子再从戴高岗的嘴里问出一句话来。

八方镖局的院子里,正有几个伙计在洗刷着一辆黑漆大车。

一个身材很高、脸色很沉重的中年人,背负着双手,站在石阶上看着,正是这里的副总镖头“铁掌开碑”杜同。

丁灵琳冲过去:“你就是戴高岗总镖头?”

她说话虽然不太客气,脸色虽然不太好看,但她毕竟还是很美的女孩子,而且很年轻。

杜同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两眼,勉强笑了笑,道:“姑娘贵姓?找他有什么事?”

“我姓丁,想找他打听一个人。”

听到“丁”字,杜同的脸色已变了:“你姓丁?莫非是丁灵琳?”

丁灵琳点点头,道:“他在不在这里?我想当面问他几句话。”

杜同沉着脸,看着她,突然冷笑,道:“你是不是想找叶开?”

丁灵琳眼睛亮了道:“你也认得叶开?他在这里?”

杜同冷冷道:“不错,他在这里,他是跟戴总镖头一起回来的,就是坐这辆车回来的。”

他脸上的表情显然悲哀而愤怒,只可惜丁灵琳一点也没有看出来。

只要想到能再见叶开,别的事她已全都不在乎。

“他们在哪里?”

杜同冷笑着转过身:“你跟我来。”

大厅里阴森森的,就像是坟墓一样,因为这大厅现在本就已变成了坟墓。

丁灵琳一走进去,就看见了两口棺材。

两口崭新的棺材,还没有钉上盖。

棺材里有两个人的尸体,没有头的尸体。

杜同冷冷道:“他们是一起坐车出去的,也是一起坐车回来的,只不过,他们的人虽然回来了,头却没有回来。”

丁灵琳根本没有听清楚他说的话,她已认出了其中一具尸体上穿着的衣裳。

——生死之交!

——据说叶开和戴高岗是生死之交,他们是一起出去的,现在又一起躺在棺材里。

丁灵琳只觉得整个屋子都在旋转,鸿宾客栈的伙计和八方镖局的镖头们,也都在围着她旋转,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种残酷的冷笑。

“他们早已知道叶开死了。”

“叶开难道真的死了?”

丁灵琳想放声大哭,却不知自己哭出来没有。

阴森森的大厅,阴森森的灯光。

丁灵琳醒来时,发现自己还是躺在刚才倒下去的地方。

没有人来扶她一把,也没有人来安慰她一句。

杜同还是背负着双手,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她,脸上带着种说不出的憎恶之意。

丁灵琳勉强着站起来,咬着牙道:“他……他是死在谁手上的?”

杜同冷冷道:“你不知道?”

丁灵琳道:“我怎么会知道?”

杜同道:“你应该知道的。”

丁灵琳大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究竟是谁杀了他?”

杜同也在咬着牙,从牙缝里吐出了两个字:“是你!”

这两个字就像是把铁锤,打得丁灵琳连站都站不住了:“是我?”

杜同冷冷道:“若不是你先一刀刺伤了他,他怎么能败在吕迪手下?戴总镖头若不是为了要带他去治伤,又怎么会跟他一起死在车上?”

丁灵琳的心已碎裂,整个人都似碎裂。

她又想起了噩梦的事,又想起玉箫盯着她时,那双充满了邪恶的眼睛。

——快用这把刀去杀了叶开……

难道那不是梦?难道她竟真的做出了那种可怕的事?

丁灵琳不信,死也不信。

她冲过去,一把揪住了杜同的衣襟,嘶声大呼:“你说谎!”

杜同冷冷道:“我是不是在说谎,你自己心里应该知道。”

丁灵琳大叫:“我知道你在说谎,你再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

杜同冷笑,突然出手,斜砍丁灵琳的肩。

他想不到丁灵琳的武功竟远比他想象中高出很多。

他的铁掌削出,丁灵琳已突然转身,一个肘拳打在他肋骨上。

他的人立刻被打得撞在墙上,疼得弯下了腰。

丁灵琳却已又冲了过去,一把将他揪了起来,嘶声道:“你说,你是不是在说谎?”

杜同苍白着脸,冷汗滚滚而出,不停地喘息着,突又冷笑道:“好,你杀了我吧,你连叶开都能杀,还有什么人不能杀,只不过你就算杀了我,我还是只有这几句话。”

丁灵琳突然松开了手,全身都在发抖,抖得就像是疾风中的铜铃。

大厅四周,仿佛有千百对眼睛在看着她,每双眼睛里都充满了憎恨和厌恶。

“我本该杀了你,替戴总镖头和叶开报仇的,可是你这种女人,根本不值得我们杀你,你走吧……你走吧……你走吧……”

“我杀了叶开……我竟真的做出了这种可怕的事?”

丁灵琳掩着脸狂奔,奔出了镖局,奔上了长街。

街道似在旋转,天地似乎在旋转。

她倒了下去,倒在街上。

街上的泥泞也是冰冷的,泥泞里还带着冰碴子,可是她不在乎。

街道上的人都在看着她,好像都已知道她是个杀人的女凶手。

她也不在乎。她希望自己能变作泥泞,让这些人在她身上践踏,她希望自己能变作飞灰,让这刺骨的冷风将她吹散,散入泥泞中。

但这时却有一只手,将她拉了起来。一只坚强稳定的手,一张充满了悲伤和同情的脸。

她一直没有流泪,她已连哭都哭不出,看到了这张脸,她的眼泪才泉水般地迸发。

郭定扶起了她,她却已哭倒在他怀里。

他让她哭。他希望她的悲伤能发泄。

等她哭够了时,她才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阴暗的斗室里。

灯光昏暗,郭定正坐在孤灯下,看着她。他也并没有说什么安慰她的话,可是他的目光已是种安慰。

丁灵琳终于挣扎着,坐了起来,痴痴地看着那盏昏灯,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痴痴地说道:“我杀了他……是我杀了他。”

郭定道:“不是你!”他的声音温柔而坚定,“这件事根本就不能怪你。”

丁灵琳道:“这件事你知道?”

郭定道:“是我和叶开救你出来的。”

丁灵琳道:“我刺他那一刀时,你也在旁边看着?”

郭定道:“就因为我在旁边看着,所以我才知道那根本不能怪你,因为,那时的你,已根本不是你自己。”

丁灵琳垂着头,看着自己的手。不管怎么样,刀总是在这双手上,这是事实,她自己知道自己心里的歉疚和痛苦,是永远无法解脱的。无论什么人,无论用什么话安慰她都没有用。

郭定慢慢地接着又道:“你若想替叶开报仇,就不该再折磨你自己,我们应该去找的人是玉箫,是吕迪。”

丁灵琳道:“我们?”

郭定点点头:“我们,我和你。”

丁灵琳道:“但这件事却完全跟你没有关系。”

郭定道:“怎么会没有关系,你是我的朋友,叶开也是我的朋友,你们的事就是我的事。”

丁灵琳霍然抬起头,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慢慢道:“你一直不肯将这件事告诉我,宁可忍受我的侮辱也不肯告诉我,为的只不过怕我伤心。”

郭定道:“我……”

丁灵琳不让他开口,抢着又道:“现在你要去替叶开报仇,也只因为你知道我绝不是玉箫和吕迪的对手。”

郭定也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因为他不敢接触她的眼波。

丁灵琳的眼睛里已没有泪:“你的意思,我已经完全明白,现在我也希望你也明白我的意思。”

郭定在听着。

丁灵琳道:“这是我的事,我不想要你管,玉箫和吕迪无论是多么可怕的人,我都有法子对付他们,也用不着你担心。”

郭定忍不住问:“你有法子?”

丁灵琳握紧了双拳,道:“我是个女人,女人要对付男人,总会有法子的。”

她的声音也变得冷酷而坚定。她本是个天真而娇美的女孩子,但现在似已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郭定的心在往下沉。

他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恐惧,他已感觉到丁灵琳一定会做出些很可怕的事。他想阻止,却不知该怎么样阻止。

丁灵琳站起来,慢慢地走到小窗前,看着窗外的夜色。

夜色还不深。

她忽然回过头问:“你身上有没有银子?”

郭定道:“有。”

丁灵琳道:“有多少?”

郭定道:“不少。”

丁灵琳拢了拢头发,道:“现在时候还不太晚,我想上街去买点东西,吃顿饭,你陪我去好不好?”

酒楼果然还没有打烊,丁灵琳叫了七八样菜,她吃得很慢,还喝了点酒。

然后她就在长安城里最热闹的一条街上闲逛着,买了些胭脂花粉,买了几件色彩很鲜艳的衣服,还买了些价钱不贵,却很好看的首饰。

这些东西本就是女孩子们最喜欢的,尤其是像她这种年纪的女孩子。

这些事本来就很正常。

可是,在她这种情况下,居然还有心情做这些事,就很不正常了。

她显得很冷静。

只有一个已下了极大的决心的人,才会忽然变得这么冷静。

她究竟下了什么决心?

郭定心里的那种想法更深了,但却只有默默地跟着她走,什么话都不能说。

无论她已下定决心要做什么事,她毕竟还没有做出来。

逛着逛着,忽然又逛到八方镖局。

丁灵琳将手里的大包小包全都交给了郭定,从从容容地走进去。

门口的镖伙们,吃惊地看着她,居然没有人来拦阻。

因为他们都已发觉了这女孩子竟似忽然变了,变得太快,变得太可怕。

一个刚才是那么悲惨、那么激动的女孩子,竟会忽然变得如此冷静,这简直是件无法思议的事。

甚至连杜同看见她时,都觉得很吃惊:“你又来干什么?”

丁灵琳道:“我想请你去转告玉箫道人和吕迪,他们若想找上官小仙,若想得到那些秘笈和宝藏,就叫他们明天中午,在鸿宾客栈等我。”

杜同道:“我……我怎么能找得到他们?”

丁灵琳道:“想法子去找,若是找不到,你就最好自己一头撞死。”

她的声音也很平静,嘴角甚至还带着微笑。

但这种微笑却比什么表情都可怕,杜同竟连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丁灵琳已经从从容容地走出去,居然又找了个小面馆,吃了大半碗面,又喝了一点酒。

她微笑着道:“今天我的胃口很好。”

看着她的微笑,郭定也连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这时夜已很深,他们踏着严冬凄凉而平静的夜色,慢慢地回到了小客栈,回到那间阴暗的斗室。

丁灵琳道:“我要睡觉了。”

郭定默默地点了点头,正准备出去。

丁灵琳却忽然笑了笑道:“你不必出去,这张床够我们两个人睡觉。”

郭定怔住。

丁灵琳却已拉开了被褥:“你先睡进去,我喜欢睡在外面。”

她的声音还是很平静,却像是母亲叫孩子上床睡觉一样。

郭定竟完全无法拒绝,只有直挺挺地睡下去,身子紧紧地贴着墙。

丁灵琳也睡了下去,微笑着道:“今天晚上我也许会做噩梦的,你最好不要被我吓得跳起来。”

郭定点了点头。

除了点头外,他连动都不敢动。

丁灵琳忽然又轻轻地叹了口气,喃喃道:“你知不知道,我从来也没有跟别的男人睡在一张床上过,我本来以为这一辈子再也不会跟别的男人睡在一张床上了……”

她的声音愈说愈低,过了半晌,竟似已真的睡着。

夜很静。她的呼吸很轻,轻得就像是春风。

郭定也倦了,也想睡一会儿;可是他怎么能睡得着?

他的心从来也没有像这样乱过,他想起了很多事,很多他应该想的事,也有很多他不该想的事。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跟丁灵琳睡在一张床上,也做梦都没有想到,他跟一个女孩子睡在床上时,会像现在这种情况。

他是个男人,血气方刚的男人。他也有过女人,在这方面,他并不像外表看来那么严肃。

现在睡在他身旁的,正是他一生中总是梦想能得到的那种女人,自从第一眼看见她,他就对这个女人有了种连自己都无法解释的感情。

可是现在他却完全没有那种心情,他心里只有恐惧和悲伤。

他已知道丁灵琳下定决心要去做的,是什么事了。只有一个已决心要死的女人,才会有这么可怕的改变。

他也已下了决心,他绝不能让丁灵琳死,只要能让这个女人活着,他不惜去做任何事。

夜更静,冷风在窗外呼啸,他忽然发觉丁灵琳身子已开始颤抖,不停地颤抖,不停地呻吟,不停地轻泣。

星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在她脸上,她脸上已流满了泪。

他的心也像是在被刀割着,几乎已忍不住要翻过身去,紧紧地拥抱住她,告诉她生命中还有很多值得珍惜的事,无论什么深痛的伤痕,都会慢慢地平复。

可是他不敢这么做,也不能这么样做。他只有陪她流泪,直到泪已将干的时候,他才朦胧地睡去。

然后他的身子也突然颤抖,不停地颤抖。

这时他若张开眼来,就会发现丁灵琳正在凝视着他,眼睛里也充满了悲伤、同情、怜惜和感激。

一种永远无法用言语来表达,也永远无法报答的感激……

郭定醒的时候,天已亮了。

丁灵琳已换了一身昨夜刚买来的衣服,正坐在窗前梳妆。

她的动作轻柔而优美,她的脸在窗外的日光下看来,显得说不出的容光焕发。

就连这阴暗的斗室,都似已因她这个人而变得有了生命,有了光彩。

郭定已看得痴了。

——假如这就是他的家,假如这就是他的妻子,他一觉醒来,看见他的妻子在窗下梳妆。

那么世上还有什么样的幸福能比得上这种幸福?

他的心又在刺痛。

他不想再想下去,连想都不敢想。

他知道这光辉灿烂,美丽的一刻,只不过是死亡的前奏。

死亡的本身,有时本就很美丽的。

丁灵琳忽然道:“你醒了。”

郭定点点头,坐起来,勉强笑道:“我睡得一定跟死人一样。”

丁灵琳柔声道:“你应该好好睡一觉,我知道你已有好几天没睡了。”

郭定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丁灵琳道:“好像已经快到正午。”

郭定的心沉了下去。

正午。

——叫他们明天正午,在鸿宾客栈等我。

正午本是一天中最光明的时候,但现在对他们说来,却是死亡的时刻。

丁灵琳忽然站起来,在他面前转了个身,微笑着道:“你看我打扮得美不美?”

她的确美。

她看来从来也没有像此刻这样辉煌美丽,因为她从来也没有这么样打扮过。

她看来就像是一只初次展开彩屏的孔雀。

这也许只因她直到此刻,才真正变成一个成熟的女人。

这种辉煌的美丽,却使得郭定更痛苦。

他忽然想起他母亲死的时候,在入殓时,也正是她一生中打扮得最美丽的时候。

他心里在滴着血。

丁灵琳凝视着他,又在问:“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在想什么?”

郭定没有回答这句话,只是痴痴地看着她,忽然问:“你要走?”

丁灵琳道:“我……我只不过出去一趟。”

郭定道:“去见玉箫和吕迪?”

丁灵琳点了点头,道:“你知道,我迟早总是非要见他们一次不可的。”

郭定道:“我也迟早总是要见他们一次不可的。”

丁灵琳道:“你要陪我去?”

郭定道:“你不肯?”

丁灵琳嫣然道:“我为什么不肯,有你陪我去最好。”

郭定又怔住。

他本来想不到丁灵琳会让他去的——“这是我的事,我不要你管。”

他想不到她今天居然会改变主意。

丁灵琳微笑道:“你若要去,就得赶快起来,先洗个脸,洗脸水我已替你打好了。”

屋角果然放着一盆水。

郭定跳下床,眼睛里因兴奋而发出了光,只觉得全身都充满了力量。

他知道玉箫和吕迪都是极可怕的对手。

可是他不在乎。

这一战是胜是负,他都不在乎。

唯一重要的事,现在丁灵琳已不是一个人去死了,他忽然觉得这一战并不是没有希望的,他全身都充满了信心和力量。

他弯下腰,用双手捧起了一掬水。

冰冷的水,就像是刀锋一样,却使得他更清醒,更振奋。

丁灵琳已走过去,走到他身后,柔声道:“你也不必太着急,反正他们一定会等的。”

郭定笑道:“不错,叫他们多等等也好,我……”

这句话他没有说完,他忽然发觉一样东西撞在他后腰的穴道上。

他立刻倒了下去。

只听丁灵琳轻轻道:“我不能不这么做,不能让你去为我死,你一定要原谅我。”

郭定虽然听得见她的话,却不能动,也不能开口。

丁灵琳已扶起了他,扶到床上,让他躺下,站在床头看着他。

她的眼睛里,又充满了怜悯、感激和悲伤:“你对我的心意,我已完全知道,你是个怎么样的人,我也完全明白,只可惜……只可惜我们相见太晚了。”

第十九章甘为情死

“只可惜我们相见太晚了。”

这就是丁灵琳对郭定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她唯一能说的一句。

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人说过这句话,也不知有多少人听过。

可是除非你真的说过,真的听过,你绝对无法想象这句话里有多少辛酸,多少痛苦。

看着丁灵琳头也不回地走出去,郭定只觉得整个人都似已变成空的,空荡荡的,飘入冷而潮湿的阴霾中,又空荡荡的,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里。

严冬中难得一见的阳光,刚从东方升起,照入了这阴暗的斗室里。

可是对郭定来说,这屋子里却已只剩下一片无际的寒冷和黑暗。

他知道自己一生中,已永远不会再有阳光和温暖,因为她这一去,是必定永远再也不会回来的了。

他知道自己已永远再也见不到她。

女人要对付男人,显然有很多法子,但是她要去对付的人,却实在太危险,太可怕。

何况,就算她真的能对付他们,她自己也绝不会再活着回来。

因为她本就决心去求死的。

她刺了叶开一刀,她的痛苦和悔恨,已只有“死”才能解脱。

她早已决心以“死”来赎罪。

现在玉箫和吕迪是不是已经在鸿宾客栈里等着她,等着将她宰割?

像他们那样的男人,要对付一个女人,也有很多法子的。

他们会用出什么样的法子来?

想到玉箫的丑恶,吕迪的冷酷,郭定已不敢再想下去。

寒冬中的阳光,永远是轻柔温暖的,就像是情人的抚摸。

阳光恰巧贴在他脸上,他的泪已流了下来。

正午,鸿宾客栈。

丁灵琳走进去的时候,阳光已照在外面那绿色的金字招牌上。

她身上并没有戴着她的夺命金铃,也没有带任何武器。

今天她准备要用的武器,是她的决心,她的勇气,她的智慧与美丽。

她对自己充满了自信。

世上也不知有多少男人,是死在女人这种武器下的。

她的确是个非常美丽的女人,而且今天又刻意打扮过。

看见她走进去,男人的眼睛里都不禁露出爱慕和欲望。

只有那善良的老掌柜,却显得有些忧虑担心,仿佛已看出今天必将有灾祸降到这年轻的女孩子身上。

最近他看见的凶杀和祸事已太多。

丁灵琳一进门,他就从柜台里迎出来,勉强作出笑脸,问道:“是不是丁姑娘?”

“是的。”

“丁姑娘,你的两位客人,已经在后院里等着。”

玉箫和吕迪居然真的全都来了。

丁灵琳忽然发觉自己的心在跳,跳得很快。

虽然她已下了必死的决心,却还是不能不紧张。

她当然也知道这两个人的危险和可怕。

“来的只有两个人?”

老掌柜点点头,忽然压低声音,道:“姑娘若是没什么要紧的事,不如还是回去吧。”

丁灵琳笑了笑,道:“你明知是我约他们来此的,为什么又要我回去?”

老掌柜迟疑着:“因为……”

他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心里的忧虑和恐惧,只不过轻轻地叹了口气。

丁灵琳已微笑着走进去,心里却并不是不知道这老人的好意。

可是她已没有第二条路走,就算明知在里面等着她的是毒蛇恶鬼,她也非去不可。

后院里刚打扫过,厅堂已打扫干净,地上光秃秃的,显得更荒寒冷落。

“那两位客人就在厅里。”带路的伙计说过这句话,立刻就悄悄退出院子。

他显然已看出今天这约会并不是好玩的。

客厅的门开着,里面并无人声,玉箫道人和吕迪都不是喜欢说话的人,更不喜欢笑。

他们笑的时候,通常都只因为他们要杀的人,已死在他们面前。

丁灵琳深深地吸了口气,脸上露出最甜蜜的笑容,用最优雅的姿态走进去。

在里面等着她的,果然正是玉箫道人和吕迪。

这屋子里也只有阳光,但无论谁只要一走进来,都立刻会觉得自己好像是走入了个冰窖里。

玉箫道人就坐在迎门的一张椅子上,他要坐下来,选的永远都是最舒服的一张椅子。

他的服饰还是那么华丽,看来还是那么趾高气扬,不可一世。

屋子里虽然另外还有一个人,他却好像不知道。

他根本就从未将任何人看在眼里。

吕迪却在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就好像一个漠不关心的游人,正站在兽槛里,看着一条已垂老的狮子在笼中向他耀武扬威一样。

他苍白的脸上,带着种冷漠轻蔑的不屑之色,因为他知道这头狮子的皮毛虽华丽,但是牙已钝,爪已秃,已根本无法威胁他。

他的神色冷漠,装束简朴,屋子里虽然还有同样舒服的椅子,他却宁愿站着。

丁灵琳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笑得更甜蜜。

这两个人正是极鲜明强烈的对比,她第一眼看见他们,就知道他们绝不能和平共处的。

“我姓丁。”她微笑着走进门,“叫丁灵琳。”

玉箫道人冷冷道:“我认得你。”

丁灵琳道:“你们两位彼此也认得?”

玉箫道人傲然道:“他应该知道我是谁。”他的手在轻抚着他的白玉箫,“他应该认得这管箫。”

丁灵琳笑了:“是不是每个人都应该认得这管箫,否则就该死?”

她用眼角瞟着吕迪,吕迪脸上却完全没有表情。

他显然并不是个容易被打动的人。

丁灵琳眼珠子转了转,嫣然道:“我实在想不到吕公子也会来的,我……”

吕迪忽然打断了她的话,淡淡道:“你应该想得到。”

丁灵琳道:“为什么?”

吕迪道:“上官金虹留下来的宝藏和秘笈,本就很令人动心。”

丁灵琳道:“吕公子也动了心?”

吕迪道:“我也是人。”

丁灵琳道:“只可惜那宝藏和秘笈的地点,吕公子也绝不会知道的。”

吕迪承认。

丁灵琳的眼睛发着光,道:“但我却知道,只有我知道。”

吕迪道:“哦?”

丁灵琳道:“这秘密我本不愿说出来的,但现在却已不能不说。”

吕迪道:“为什么?”

丁灵琳叹了口气,笑得仿佛已有点凄凉:“因为现在叶开已死了,就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是绝对没法子得到那宝藏的。”

吕迪道:“所以你找我们来?”

丁灵琳点点头:“我算来算去,天下的英雄豪杰,绝没有任何人能比得上两位。”

吕迪只不过在听着,玉箫却在冷笑。

丁灵琳道:“今天我请两位来,就为了要将这秘密告诉两位,因为……”

吕迪突然又打断了她的话:“你不必告诉我。”

丁灵琳怔了怔:“为什么?”

吕迪淡淡道:“因为我不想知道。”

丁灵琳怔住,笑容似已僵硬。

吕迪道:“但我却知道一件事。”

丁灵琳忍不住问:“什么事?”

吕迪道:“假如有两个人同时知道这秘密,能活着走出去的,就必定只有一个。”

丁灵琳却已笑不出了。

吕迪却笑了笑:“那宝藏虽令人动心,但我却不想为了它和东海玉箫拼命。”

玉箫道人忽然也笑了笑,道:“看来你是个聪明人。”

吕迪道:“道长也已明白了她的意思?”

玉箫道人道:“她不如你聪明。”

吕迪道:“可是她也不太笨,而且很美。”

玉箫道人道:“她总是喜欢自作聪明,我一向不喜欢自作聪明的女人。”

吕迪微笑道:“世上的女人,又有几个不喜欢自作聪明?”

玉箫道人目光钉子般盯在他脸上,冷冷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吕迪淡淡道:“我只不过在提醒道长,像她这样的女人,世上并不多。”

玉箫道人不由自主看了丁灵琳两眼,眼睛里也不禁露出赞赏之色,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可惜,实在可惜。”

吕迪道:“可惜?”

玉箫道人道:“一柄剑若已有了缺口,你看不看得出?”

吕迪点点头。

玉箫道人道:“这女人已有了缺口。”

吕迪道:“你看得出?”

他当然明白玉箫道人的意思,丁灵琳和叶开的关系,早已不是秘密。

玉箫道人道:“我若看不出,她上次落在我手里,我已不会放过她。”

吕迪也曾听说,郭嵩阳从不用有了缺口的剑,玉箫从不用有过男人的女人。

他看着玉箫道人,不再开口,眼睛里又露出种讥刺的笑意。

玉箫道人道:“你还不懂?”

吕迪道:“我只不过在奇怪。”

玉箫道人道:“奇怪什么?”

吕迪道:“奇怪你为什么要选这张椅子坐下来?”

玉箫道人道:“你应该看得出,这地方只有这张椅子最好。”

吕迪淡淡道:“我看得出,可是我也知道,这椅子以前一定也有人坐过。”

他忽然结束了这次谈话,忽然从丁灵琳身旁大步走了出去。

丁灵琳的心在往下沉,血也往下沉,全身都已冰冷。

玉箫道人正在看着她,从头看到脚,又从脚尖再慢慢地看到她的眼睛。

他的目光似已穿透了她的衣服。

丁灵琳只觉得自己就好像是完全赤裸着的。

她并不是没有给男人看过,但现在她却是受不了,忽然转身,想冲出去。

她并不怕死,可是她也知道,这世上还有些远比死更可怕的事。

谁知她刚转身,玉箫道人已到了她面前,背负着双手,挡住了她的去路,还是用同样的眼色在看着她。

丁灵琳握着双拳,一步步向后退,退到他刚才坐的那张椅子上坐下,忽然道:“我……我知道你绝不会碰我的。”

玉箫道人道:“哦?”

丁灵琳道:“我的确已有了缺口,而且还是个很大的缺口。”

玉箫道人笑了,微笑着道:“我本来以为你已长大了,因为你今天要来做的,本是大人做的事,现在我才知道你实在还是个孩子。”

丁灵琳从不肯承认自己是个孩子,尤其在叶开面前更不肯。

但现在她却只有承认。

玉箫道人悠然道:“你知不知道,孩子要做大人的事,总是危险得很。”

丁灵琳鼓起勇气,道:“我却看不出现在有什么危险。”

玉箫道人道:“因为你知道我不会碰你。”

丁灵琳想勉强笑一笑,却笑不出,只有用力咬着嘴唇,不停地点头。

玉箫道人道:“本来我的确从不碰已有过男人的女人,对你却可以破例一次。”

丁灵琳已不能动,从脚尖到指尖都已不能动,连头都不能动。

玉箫道人看着她的脸色已变了。

丁灵琳只觉得他的眼睛里仿佛忽然有了种奇异的吸引力,吸引住她的目光,将她的整个人都吸住。

她想挣扎,想逃避,却只能痴痴地坐在那里,看着他。

他的眼睛里仿佛在闪动着碧光,就像是忽然亮起了一点鬼火。

丁灵琳看着这双眼睛,终于完全想起了上次的事。

“……去杀叶开!拿这把刀去杀叶开。”

这次他要她做的事,是不是比上次更可怕?

她已用尽了全身力气挣扎,冷汗已湿透了她的衣服。

但她却还是摆不脱。

玉箫道人眼中的那点鬼火,似已将她最后的一分力气都燃尽。

她已只有服从。

无论玉箫道人叫她做什么,她都已完全无法反抗。

就在这时,突听“砰”的一声,门突然被撞开,一个人标枪般站在门外。

玉箫道人一惊,回身怒喝:“什么人?”

“嵩阳郭定。”

郭定毕竟还是及时赶来了。

他怎么能来的?是谁解开了他的穴道?

是上官小仙,还是吕迪?

他们当然知道,只要郭定一到这里,他和玉箫道人之间就必定只有一个能活着走出去。

阳光乍现,又沉没在阴云里,酷寒又征服了大地。

冷风如刀。

郭定和玉箫道人就站在这刀锋般的冷风里,两个人心里也都明白,他们之间必定要有一个倒下去。

无论谁要走出这院子里,都只有一条路——从对方的尸体上走过。

郭定的剑已在手。

剑是黝黑的,暗无光华,却带着种比寒风更凛冽的杀气。

这柄剑就像是他的人一样。

玉箫却莹白圆润。

这两个人恰巧也是个极强烈鲜明的对比。

郭定凝视着他手里的玉箫,一直在尽量避免接触到他的眼睛。

玉箫道人眼里的怒火又亮起,忽然问道:“你是郭嵩阳的后人?”

郭定道:“是。”

玉箫道人道:“二十年前,我已有心和郭嵩阳一较高低,只可惜他死了。”

郭定道:“我还活着。”

玉箫道人冷笑,道:“你算什么东西?嵩阳铁剑,在兵器谱中排名第四,你手里的剑却连一文都不值。”

郭定道:“哦?”

玉箫道人道:“你根本不配用这柄剑的。”

郭定闭上了嘴。

他也一直勉强控制着自己的怒气。

愤怒有时虽然也是种力量,但在高手相争时,却如毒药般能令人致命。

玉箫道人盯着他,徐徐道:“据说你也是叶开的朋友。”

郭定承认。

玉箫道人道:“你们是种什么样的朋友?”

郭定道:“朋友就是朋友,真正的朋友只有一种。”

玉箫道人道:“但你们这种朋友却好像很特别。”

郭定道:“哦?”

玉箫道人冷冷道:“叶开死了后,你居然立刻就准备接收他的女人,像你这种朋友,岂非少见得很。”

郭定突然觉得一阵怒火上涌,忍不住抬起了头。

玉箫道人的眼睛正在等着他。

他的目光立刻被吸住,就像是铁钉遇到了磁石一样。

丁灵琳一直坐在椅子上,喘息着,直到此时才走到门口。

她看见了玉箫道人的眼睛,也看见了郭定的眼睛。

她的心立刻又沉下。

玉箫道人眼中的鬼火,迟早也必定会将郭定全身的力量燃尽。

她绝不能眼看着郭定跟她一样往下沉,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怎奈她却偏偏只有看着。

现在她绝不能提醒郭定,郭定若是分心,死得必定更快。

风更冷,阴云中仿佛又将有雪花飘落。

雪落下的时候,血很可能也已溅出。

当然是郭定的血。

他本不必和玉箫道人拼命的,他本来可以活得很好,很快乐。

现在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

丁灵琳知道,只有她知道。

——还没有享受到爱情的甜蜜,却已尝尽了爱情的痛苦。

——上天对他岂非太不公平?

丁灵琳的泪已将落,还未落,突听玉箫道人道:“抛下你的剑,跪下。”

他的声音里,也仿佛带着种奇异的力量,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力量。

郭定握剑的手已不再稳定,整个人都似已在发抖。

玉箫道人慢慢道:“你何必再挣扎?何必再受苦?只要你一松手,所有的痛苦就完全过去了。”

死人当然不会再有痛苦。

只要一松手,就立刻可以解脱。

这实在太容易。

郭定握剑的手背上,青筋刚刚消失,力量也刚刚消失。

玉箫道人暗自得意。

他的手正渐渐在放松……

这一战已将过去,他已不必再出手。

多年来他从未曾与人近身肉搏,他已学会了更容易的法子,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将对方击倒。

这使他变得更骄傲,也变懒了。

他已走惯了近路,可是这次他终于走错了一步。

近路绝不是正路。

郭定手里的剑似已将落下,突又握紧,剑光一闪,飞击而来。

嵩阳铁剑的剑法,本不是以变化花俏见长的。

郭定的剑法也一样。

没有把握时,他绝不出手,只要一剑刺出,就必定要有效。

简单,迅速,确实,有效。

这正是“嵩阳铁剑”剑法的精华所在。

所以这一剑并没有刺向玉箫道人咽喉,胸膛的面积,远比咽喉大得多。

目标的面积愈大,愈不容易失手。

高手相争,只要有一点错误,就必定是致命的错误。

玉箫道人已将全部精神力量,都集中在他的眼睛上,自以为已控制了全局。

只可惜眼睛并不是武器。

无论多可怕的眼睛,也绝对无法抵挡住这雷霆闪电般的一剑。

他挥手扬起他的白玉箫时,剑锋已从他箫下穿过,刺入了他的胸膛。

雪花开始飘落,血也已溅出。

但却不是郭定的血——玉箫胸膛里溅出的血,也同样是鲜红的。

他的脸立刻扭曲,眼睛凸出,但眼中的鬼火却已灭了。

他还没有倒下去,一双凸出的眼睛,还在狠狠地瞪着郭定,忽然哼声道:“你叫郭定?”

郭定点点头,道:“镇定的定。”

玉箫道人长叹道:“你果然镇定,我却看轻了你。”

郭定道:“我却没有看轻你,我早已计划好对付你的法子。”

玉箫道人惨笑道:“你用的法子很不错。”

郭定道:“你用的法子却错了。”

玉箫道人道:“哦?”

郭定道:“以你的武功,本不必用这种邪魔外道的法子来对付我。”

玉箫道人一双眼睛空空荡荡地凝视着远方,慢慢道:“我本来的确不必用的,只不过一个人若是已学会了容易的法子求胜,就不愿再费力了……”

他说得很慢,声音里也充满了悔恨。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胜利是绝没有侥幸的,你要得胜,就一定要付出代价。

郭定也不停地叹息。

玉箫道人忽然嘶声大呼:“拔出你的剑,让我躺下去,让我死。”

剑锋还留在他的胸膛里。

他已开始在不停地咳嗽,喘息。

若是不拔出这柄剑来,也许他还可以多活片刻。

但现在他只求速死。

郭定道:“你……你还有什么话要留下来?”

玉箫道人道:“没有,一个字也没有。”

郭定叹道:“好,你放心死吧,我一定会安排你的后事。”

他终于拔出了他的剑。

拔剑时,他的手肘向后撤,胸膛前就不免要露出空门。

突然间,“叮”的一声,白玉箫里突然有三点寒星暴射而出,钉入了他的胸膛。

郭定的人竟被打得仰面跌倒。

玉箫道人却还站着,喘息着,咯咯地笑道:“现在我可放心死了,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跟着来的。”

他终于倒下去,倒在他自己的血泊中。

雪花正一片片落下来,落在他惨白的脸上……

“鸿福当头,宾至如归。”

鸿宾客栈的大门外,已贴起了春联,准备过年了。

今夜就是除夕。

有家的客人和伙计,都已赶回家去过年,生意兴隆的客栈,忽然间变得冷清清的。

厨房里却在忙着,因为老掌柜的家就在这客栈里,还有几个单身的伙计,也准备留下来吃年夜饭,吃完了再好好赌一场。

风中充满了烤鸡烧肉的香气,一阵阵吹到后院。

后院的厢房里,已燃起了灯。

只有久已习惯于流浪的浪子们,才知道留在逆旅中过年的滋味。

丁灵琳正坐在孤灯下,看着床上的郭定。

郭定发亮的眼睛已闭起,脸是死灰色的,若不是还有一点微弱的呼吸,看来已无异死人。

他还没有死,可是他还能活多久呢?

现在他还能活着,只因为玉箫道人的暗器上居然没有毒。

白玉永远是纯洁尊贵的。

玉箫道人的人虽然已变,他的白玉箫没有变。

他总算还是为自己保留了一点干净地,他毕竟还是个值得骄傲的人。

可是暗器发出时,两人的距离实在太近,那三枚白玉钉,几乎已打断了郭定的心脉。

他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奇迹。

丁灵琳就这么样坐在床头,已不知坐了多久,脸上的泪痕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外面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谁?”

敲门的是个年轻的伙计,勉强带着笑,道:“我们掌柜的特地叫我来请姑娘,到前面去吃年夜饭。”

“吃年夜饭?”

丁灵琳心里蓦地一惊:“今天已经是除夕?”

伙计点点头。

看着这个连过年都已忘了的年轻女人,他心里也不禁觉得很同情,很难受。

丁灵琳痴痴地坐在那里,既没有说话,心里也不知在想什么。

伙计又问了她两遍,她却已听不见。

暗淡的孤灯,垂死的病人,你若是她,你还有没有心情去吃人家的年夜饭?

伙计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慢慢地关上门,退了出去,心里觉得酸酸的。

一个如此年轻、如此美丽的女孩子,遭遇为什么会如此可怜?

第二十章除夕之夜

“又过年了……又是一年。”

从丁灵琳有记忆时开始,过年的时候,总是充满了欢乐的。

从初一到十五,接连着半个月,谁也不许生气,更不许说不吉祥的话。

这本就是个吉祥的日子。可是今年呢?

外面忽然响起了一阵震耳的爆竹声。

爆竹一声除旧,桃符万点更新——旧的一年已过去,新年中总是有新希望的。

可是她还有什么希望?

爆竹声惊醒了郭定,他忽然张开眼睛,仿佛想问:“这是什么声音?”

只可惜他的嘴唇虽在动,却说不出一个字。

丁灵琳明白他的意思,勉强露出笑脸,道:“明天就过年了,外面有人在放鞭炮。”

——又是一年,总算又过了一年。

郭定凝视着窗外的黑暗,希望还能看到阳光升起,可是就算看见了又如何?

他忽然开始不停地咳嗽。

丁灵琳柔声道:“你想不想喝碗热汤?今天晚上他们一定给你炖鸡汤。”

郭定用力摇头。

丁灵琳道:“你想要什么?”

郭定看着她,终于说出了三个字:“你走吧。”

丁灵琳道:“你……你要我走?”

郭定笑了笑,笑得很凄凉:“我知道我已不行了,你不必再陪着我。”

丁灵琳用力握住他的手:“我一定要陪着你,看着你好起来,我知道你一定可以活下去。”

郭定又摇了摇头,闭上眼睛。

一个人若连自己都已对自己的生命失去信心,还有谁能救他?

丁灵琳咬着嘴唇,忍着眼泪:“你若真的觉得自己要死了,你就对不起我。”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已准备嫁给你。”丁灵琳柔声道,“难道你要我做寡妇?”

郭定苍白的脸上,突然有了红晕:“真的?”

“当然是真的。”丁灵琳又下了决心,“我们随时都可以成亲。”

只要能让郭定活下去,无论要她做什么,她都是心甘情愿的。

“明天就是个吉祥的好日子,我们已不必再等。”

“可是我……”

“所以你一定要活下去,一定!”

老掌柜坐在柜台里,脸上已带着几分酒意。

这柜台他已坐了二十年,看来还得继续坐下去,看着人来人往。

各式各样的人,各式各样的悲欢离合,生老病死。

他看得实在太多,每当酒后,他心里总会有说不出的厌倦之意。

所以他现在情愿一个人坐在这里。

他没有想到丁灵琳会来,忍不住试探着问:“姑娘还没有睡?病人是不是已好了些?”

丁灵琳勉强笑了笑,忽然道:“明天你能不能替我办十几桌酒?”

“明天?明天是大年初一,恐怕……”

“一定要明天,”丁灵琳笑得很凄凉,“再迟,恐怕就来不及了。”

老掌柜迟疑着:“姑娘要请人喝春酒?”

“不是春酒,是喜酒。”

老掌柜睁大了眼睛,“喜酒!难道姑娘你明天就要成亲?”

丁灵琳垂下头,又点点头。

老掌柜笑了,立刻也点点头,道:“冲冲喜也好,病人一冲喜,病马上就会好的。”

丁灵琳本就知道他绝不会明白,却也不想解释:“所以我希望这喜事能办得热闹些,愈热闹愈好。”

老掌柜的精神已振作,最近凶杀不祥的事他已看得太多,他也希望能沾些喜气:

“行,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

“明天晚上行不?”

老掌柜拍着胸:“准定就是明天晚上。”

自从认得叶开那一天开始,丁灵琳就从来没想到自己还会嫁给别人。

可是明天晚上……

红楼,红窗,红桌子,红罗帐,什么都是红的。

上官小仙甜甜地笑着,看着叶开:“你说这样像不像洞房?”

叶开道:“不像。”

上官小仙嘟起了嘴,道:“什么地方不像?难道我不像新娘子?”

她穿着红袄,红裙,红绣鞋,脸也是红红的。

叶开的眼睛一直都在回避着她:“你像新娘子,我却不像新郎。”

他也穿着一身新衣裳,脸也被烛光映红了。

上官小仙看着他,嫣然道:“谁说你不像?”

叶开道:“我说。”

上官小仙道:“你为什么不去照照镜子?”

叶开淡淡道:“用不着照镜子,我也看得见我自己,而且看得很清楚。”

上官小仙道:“哦?”

叶开道:“我这一辈子最大的长处,就是永远都能看清我自己。”

他忽然站起来,推开窗子。窗外一片和平宁静,家家户户门上都贴着鲜红的春联,几个穿着新衣、戴着新帽子的孩子,正掩着耳朵,在门口放爆竹。这一切显然都是上官小仙特地为他安排的,她希望这种过年的气象让他变得开心些。最近这两天他一定很闷。

上官小仙又在问:“你喜不喜欢过年?”

叶开道:“不知道。”

上官小仙道:“怎么会不知道?”

叶开凝视着远方,除夕夜的苍穹,也和别的晚上同样黑暗。

“我好像从来也没有过过新年。”

“为什么?”

叶开的眼睛里,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困惑和寂寞,过了很久,才慢慢道:“你应该知道,这世上本就有种人是绝不过年的。”

“哪种人?”

“没有家的人。”

流浪在天涯的浪子们,他们几时享受过“过年”的吉祥和欢乐,别人在过年的时候,岂非也正是他们最寂寞的时候。

上官小仙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其实我……我一样也从来没有过过年。”

“哦?”

“你当然知道我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但你却永远也不会知道她晚年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别人在过年的时候,她总是抱着我,偷偷地躲在被窝里流泪。”

叶开没有回头,也没有开口。他能想象到那种情况——无论谁都必须为自己的罪孽付出代价。

林仙儿也不能例外。可是上官小仙呢?难道她一生下来就有罪?她为什么不能像别的孩子一样,享受童年的幸福欢乐?她今天变成这么样一个人,是谁造成的?是谁的错?

叶开也不禁轻轻叹息。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上官小仙幽幽地叹息着,“其实你也该知道我们本是同样的人,你对我为什么总是这么冷淡?”

叶开道:“那只因你已变了。”

上官小仙走过来,靠近他:“你认为我现在已变成个什么样的人?”

叶开沉默,只有沉默。他从不愿当着别人的面,去伤害别人。

上官小仙突然冷笑,道:“你若认为我已变得和……和她一样,你就错了。”

叶开也知道她说的“她”是谁。

他的确认为上官小仙已变得和昔年的林仙儿一样,甚至远比林仙儿更可怕。

上官小仙忽然转过他身子,盯着他的眼睛,道:“看着我,我有话问你。”

叶开苦笑道:“你问。”

上官小仙道:“我若告诉你,我这一辈子还没有男人碰过我,你信不信?”

叶开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

上官小仙道:“你若以为我对别的男人,也跟对你一样,你就更错了。”

叶开忍不住问道:“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上官小仙咬着嘴唇,道:“你心里难道还不明白?为什么还要问?”

她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幽怨,无论谁看到她这对眼睛,都应该明白她的感情。

难道她对叶开竟是真心的?

叶开真的不信?

——也许并不是不信,而是不能相信,不敢相信。

叶开忽然笑了笑,道:“今天是大年夜,我们为什么总是要说这种不开心的事。”

上官小仙道:“因为不管我说不说,你都是一样不开心的。”她不让叶开分辩,抢着又道,“因为我知道你心里总是在想着丁灵琳。”

叶开不能否认,只有苦笑道:“我跟她认识已不止一天了,她实在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对我也一直都很好。”

上官小仙道:“我对你不好?”

叶开道:“你们不同。”

上官小仙道:“有什么不同?”

叶开叹息着,道:“你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你有才能,也有野心,你还有很多事可以做,可是她……她却只有依靠我。”

这是他的真心话,也是他第一次对上官小仙说出真心话。现在他已不能不说,他并不是个完全不动心的木头人。

上官小仙垂下头:“你是不是认为不管你到什么地方去了,不管你去了多久,她都会等你?”

叶开道:“她一定会等。”

上官小仙突又冷笑。

叶开道:“你不信?”

上官小仙道:“我只不过想提醒你,有些女人,是经不起试探的。”

叶开道:“我相信她。”

上官小仙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庄周的故事?”

叶开听过。

上官小仙道:“他们本来也是对恩爱夫妇,可是庄周一死,他的妻子立刻就改嫁给别人。”

叶开笑了笑,道:“幸好我既没有妻子,也没有庄周那么大的神通,更不会装死。”

他已不想继续争辩这件事。丁灵琳对他的感情,本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本就不必要别人了解。

鞭炮声已寥落,夜更深,家家户户都已关起了门,窗子里的灯光却还亮着,孩子们已回去,等着拿压岁钱。除夕夜本就不是狂欢之夜,而是为了让家人们围炉团聚,过一个平静幸福的晚上。可是像叶开这种浪子,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享受这种幸福和平静?

他竟忽然变得很萧索,正准备转过身去找杯酒喝。就在这时,夜空中忽然响起了一阵轻微而奇特的呼哨声。一只鸽子远远地飞来,落在对面屋檐上,羽毛竟是漆黑的,黑得发亮,看来竟像是只黑鹰一样。

叶开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么不平凡的鸽子,忍不住停下脚步,多看了几眼。然后他才发现上官小仙眼睛里似已发了光,忽然也从身上拿出了个铜哨,轻轻一吹。这黑鸽子立刻飞过来,穿窗而入,落在她的手掌上,钢喙利爪,闪闪有光的眼睛,看来竟似比鹰更健壮雄猛。这是谁家养的鸽子?

叶开心里已隐隐感觉到,这鸽子的主人,一定也是个很可怕的人。

鸽爪上系着个乌黑的铁管,上官小仙解下来,从里面取出了个纸卷,绯红的纸笺上,写满了比蝇头还小的字。上官小仙已走到灯下,很仔细地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她看得很专心,仿佛连叶开都已忘了。

叶开却在看着她,灯光照着她的脸,她嫣红的脸已变得苍白,神情严肃而沉重,在这一瞬间,她似已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变成了上官金虹。这封书信显然非常秘密,非常重要。叶开并不想刺探别人的秘密,但对这只鸽子却还是觉得很好奇。他看着鸽子,鸽子居然也在狠狠地盯着他。他想去摸摸它发亮的羽毛,这鸽子却突然飞起来,猛啄他的手。

叶开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么凶的鸽子倒真是天下少有。”

上官小仙忽然抬起头来笑了笑,道:“这种鸽子本来就很少有,据我知道,天下一共也只有三只。”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又叹了口气,道:“要养这么样一只鸽子,可真不是容易事,能养得起它的人,天下也绝不超出三个。”

叶开更奇怪:“为什么?”

上官小仙反问道:“你知不知道这种鸽子平常吃的是什么?”

叶开摇摇头。

上官小仙道:“我就知道你永远也想不到的。”

叶开勉强笑了笑,道:“它吃的至少总不会是人肉吧?”

上官小仙也笑了笑,却没有回答,忽然拍了拍手,唤道:“小翠。”

一个笑得很甜、酒窝很深的小姑娘,应声走了进来。

上官小仙道:“你的刀呢?”

小翠立刻就从怀里拿出了一把弯弯的,柄上镶着明珠的银刀。

上官小仙道:“很好,现在你可以喂它了。”

小翠立刻解开了衣服,从身上割下片血淋淋的肉来,脸上虽已疼出了冷汗,却还是在甜甜地笑着。

那鸽子已飞起,鹰隼般飞过去,叼起了这片肉,飞出窗外。

它也像很多人一样,吃饭的时候,也不愿有别人在旁边看着。

叶开悚然动容,道:“它吃的真是人肉!”

上官小仙道:“非但是人肉,而且一定要从活人身上割下的肉,还一定要是年轻的女孩子。”

叶开只觉得胃在收缩,几乎已忍不住要呕吐。

上官小仙道:“你知不知道这只鸽子是从哪里飞来的?”

叶开摇摇头。

上官小仙道:“它已飞了几千里路,而且还为我带来了一件很重要的消息,就算要我自己割块肉给它吃,我也愿意。”

叶开忍不住问:“什么消息?”

上官小仙道:“魔教的消息。”

叶开又不禁动容,道:“这只鸽子的主人难道是魔教的教主?”

上官小仙道:“不是教主,是一位公主,很美的公主。”

叶开道:“她怎么会跟你通消息?”

上官小仙道:“因为她也是人,只要是人,我就有法子收买。”

她忽又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也许只有你是例外。”

叶开道:“难道她敢将魔教的秘密出卖给你?”

上官小仙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她知道的秘密并不太多。”

叶开道:“她知道些什么?”

上官小仙道:“她只知道魔教的四大天王中,已有三个人到了长安,却不知道他们在这里用的是什么身份。”

叶开道:“她也不知道这三个人的名字?”

上官小仙叹道:“就算知道也没有用,无论谁入了魔教后,都得将自己过去的一切完全放弃,连本来的名字也不能再用。”

叶开道:“所以她只知道这三个人在魔教中用的名字?”

上官小仙点点头,道:“魔教中的四大天王,名字都很绝,一个叫‘牒儿布’,一个叫‘多尔甲’,一个叫‘布达拉’,一个叫‘班察巴那’。”这都是古老的藏文。“牒儿布”的意思象征着智慧;“多尔甲”的意思,象征着权法;“布达拉”是孤峰;“班察巴那”是爱欲之神。

上官小仙道:“现在除了多尔甲天王还留守在魔山之外,其余的三大天王,都已到了长安。”

叶开道:“这消息可靠?”

上官小仙道:“绝对可靠。”

叶开道:“你也猜不出他们是谁?”

上官小仙道:“我只想到了一个人,‘班察巴那’天王,很可能就是玉箫道人。”

玉箫道人这一生中,的确充满了爱欲。

叶开道:“你能不能从玉箫道人口中,问出那两个人来?”

上官小仙道:“不能。”

叶开道:“你也不能?”

上官小仙道:“我就算有法子能让各种人说实话,也有一种人是例外。”

叶开道:“死人?”

上官小仙点点头。

叶开道:“怎么死的?”

上官小仙道:“有人杀了他。”

叶开道:“是谁杀得了东海玉箫?”

上官小仙淡淡道:“在这长安城里,能杀他的人并不止一个。”

叶开沉思着,忽然长长叹息,道:“我在这里才不过十来天,长安城里却似已有了很多变化,发生了很多事。”

上官小仙凝视着他,轻轻道:“你是不是已想走?”

叶开勉强笑了笑,道:“我的伤已好了。”

上官小仙目中又露出幽怨之色,道:“伤一好就要走?”

叶开避开了她的眼睛,道:“我迟早总是要走的。”

上官小仙道:“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叶开道:“明天……”他勉强笑着道:“我若是明天走,还可以到长安城去拜拜年。”

上官小仙咬着嘴唇,居然也笑了笑,道:“除了拜年外,你还可以赶上一顿喜酒。”

叶开道:“谁的喜酒?”

上官小仙淡淡道:“当然是你的朋友,一个跟你很要好的朋友。”

第二十一章鸿宾客栈

叶开真的走了。

上官小仙居然没有留他,只不过挽住他的手,一直送他到街头。

无论谁看到他们,都一定会认为他们是珠联璧合,很理想的一对。但他们究竟是情人,是朋友,还是冤家对头,这只怕连他们自己都分不清楚。

上官小仙很沉默,显得心事重重。叶开这一走,是不是还可能回到她身边来?他们还有没有相聚的时候?

未来的事,又有谁能知道?谁敢预测?

叶开忽然道:“我想了很久,却还是想不出牒儿布和布达拉天王会是什么人。”

上官小仙幽幽地一笑,道:“既然想不出,又何必去想?”

叶开道:“我不能不想。”

上官小仙轻轻叹息:“人们为什么总是要去想一些他本不该想的事?”

叶开不敢回答这句话,也不能回答。

他只有沉默,沉默了很久,却又忍不住道:“我想,牒儿布天王一定是个很有智谋的人,布达拉天王一定很孤高骄傲。”

上官小仙点点头:“魔教中取的名字,当然绝不会是没有道理的。”

叶开道:“以你看,现在长安城里最有智慧的人是谁?”

上官小仙道:“是你!”

上官小仙接道:“只有智者,才有慧剑。”

——只有你的慧剑,才能斩断我要缠住你的情丝。

这句话她并没有说出来,也不必说出来,叶开当然能了解。

他在苦笑:“大智若愚,真正的聪明人,看起来也许像个呆子。”

上官小仙也笑了笑,道:“长安城里,看来像呆子的人倒不少,真正的呆子也不少。”

叶开道:“你认为最骄傲的人是谁?”

上官小仙道:“你!”

叶开苦笑道:“又是我。”

上官小仙淡淡道:“只有最骄傲的人,才会拒绝别人的真情好意。”

她说的“别人”当然就是她自己。

——难道她对叶开真的是一番真情?

叶开转过头,遥视着远方的一朵白云,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像白云般悠闲自在,无拘无束?

每个人心里岂非都有把锁链?

上官小仙忽然又问道:“除了你之外,也许还有一两个人。”

叶开道:“谁?”

上官小仙道:“吕迪、郭定。”

叶开道:“他们当然都绝不是魔教中的人。”

上官小仙道:“是不是因为他们的出身好,家世好,所以就不会入魔教?”

叶开道:“我只不过觉得他们都没有魔教门下的那种邪气。”

上官小仙道:“不管怎么样,牒儿布和布达拉都已在长安城,也许就是你最想不到的两个人,因为他们的行踪一向都是别人永远想不到的,这才真正是魔教最邪的地方。”

叶开叹了口气,也不禁露出忧虑之色。

魔教门下,不到绝对必要时,是永远也不会露出形迹来的,往往要等到已死在他们手里时,才能看出他们的真面目。

他们这次到长安来,真正要找的对象是谁?

是上官小仙?还是叶开?

叶开勉强笑道:“只要他们的确已到了长安城,我迟早总会找到他们的。”

上官小仙道:“可是今天你还不能开始找。”

叶开道:“为什么?”

上官小仙道:“因为,今天你一定要先到鸿宾客栈去喝喜酒。”她美丽的眼睛里,带着种针尖般的笑容,“因为你若不去,有很多人都会伤心的。”

但叶开却没有到鸿宾客栈去,直到黄昏前,他还没有在鸿宾客栈出现过。

大年初一,午后。

今天上午时,天气居然很晴朗,蓝天白云,阳光照耀,大地已有了春色。

郭定的气色看来也好得多了,“人逢喜事精神爽”,一句已说了几千年的话,多多少少总是有些道理的。

丁灵琳正捧着碗参汤,在一口一口地喂着他。

他们一直很少说话,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心里更不知是甜?是酸?是苦?

人生岂非本就是这样子的?

命运的安排,既然没有人能反抗,那么他们又何必?

丁灵琳也打起了精神,露出了笑脸,看来就像是这冬天的阳光一样。

郭定想多看她几眼,又不敢,只有垂着头看着她一双白生生的手,忽然道:“这人参是不是很贵?”

丁灵琳点点头。

郭定道:“我们能买得起?”

丁灵琳道:“买不起。”

郭定道:“那么你是……”

丁灵琳突然一笑,道:“是我赊来的,因为我想今天一定有很多人会送礼来,长安城里,一定有很多人想来看我们,喝两杯我们的喜酒,这些人一定都不会是很小气的人。”

郭定迟疑着,道:“我们的事,已经有很多人知道?”

丁灵琳点点头,道:“所以我已叫掌柜的替我们准备了十二桌喜酒。”

郭定忍不住抬起头,看着她,也不知是欢喜,还是悲伤道:“其实你本不必这么做的,我……”

丁灵琳没有让他说下去,握住了他的手,柔声道:“你只要打起精神来,赶快把伤养好,千万不要让我做寡妇。”

郭定也笑了,笑得虽辛酸,却也带着几分甜蜜。

不管怎么样,他都已下了决心,要好好照顾这个可爱的女人,照顾她一辈子。

就凭这点决心,他也不会死。

一个人自己心里求生的斗志,往往比任何药都有效。

老掌柜的忽然在门外呼唤:“丁姑娘你已该出来打扮打扮了,我也已找人来替郭公子洗澡换衣裳。”

丁灵琳拍了拍郭定的手,推门走出去,看着这善良的老人,忍不住轻轻叹息:“你真是个好人。”

原来这世界上还是到处都有好人的。

老掌柜微笑道:“今天是大年初一,我只盼望今年大家都过得顺遂,大家都开心。”

他是个好人,所以才会有这种愿望,可是他的愿望是不是能实现?

丁灵琳心里忽然觉得一阵酸软,泪珠已几乎忍不住要流下来。

大家都开心,每个人都开心,可是叶开……

她振作精神,勉强笑了笑,忽然道:“现在是不是已经有人送了礼来?”

老掌柜笑道:“送礼的人可真不少,我已把送来的礼都记了账,丁姑娘是不是想去看看?”

丁灵琳很想去看看。

她已想到一定会有很多奇怪的人,送一些奇怪的礼物来。

丁灵琳想到了很多事,却还是没有想到第一个送礼来的人,竟是“飞狐”杨天。

账簿上第一个名字就是他。

杨天:礼品四包,珠花一对,碧玉镯一双,赤金头面全套,纯金古钱四十枚,共重四百两。

纯金古钱,这意思显然是说,他的礼是代表金钱帮送的,也就是代表上官小仙送的。

丁灵琳握紧双拳,心里不禁在冷笑。她希望上官小仙晚上来喝喜酒。

吕迪居然也送了礼来,是和八方镖局的杜同一起送来的,除了礼品四包外,还有“极品伤药一瓶”。

丁灵琳又不禁冷笑。

她已决心不用这瓶药,不管吕迪是不是真的好意,她都不能冒这种险。

还有些人的名字,丁灵琳似曾相识,却又记不太清了,这些人好像都是丁家的世交旧友。

丁家本就是武林的世家,故旧满天下,其中当然也有很多人到了长安。

可是丁家的人呢?这个也曾在武林中显赫一时的家族,如今已变成什么样子?

丁灵琳连想都不敢想。

她继续看下去,又看到一个意外的名字。

崔玉真。

她居然还没有死。

这些日子来,她为什么一直都没有出现过?她是不是也已知道叶开的死讯?

老掌柜在旁边微笑着,道:“我实在想不到丁姑娘在长安城里竟有这么多朋友,今天晚上,想必一定热闹得很。”

他们的喜事看来确实已轰动了长安。

丁灵琳忽然发现自己原来也是个名人——那是不是因为叶开?

她又禁止自己再想下去,无论如何,她今天绝不能去想叶开。至少今天……今天绝不想。

她看到最后一个名字,心忽然沉了下去。

“南宫浪,字画一卷。”

她知道这名字,也知道这个人。

每个世家大族中,都必定会有一两个特别凶狠恶毒的人。

南宫浪就是“南宫世家”中最可怕的人。

他是个声名狼藉的大盗,是南宫世家的不肖子弟,但他却也是南宫远的嫡亲叔叔。

南宫远已伤在郭定剑下,南宫浪忽然在这里出现,是为了什么?

丁灵琳忍不住问:“你看过这人送来的字画没有?”

老掌柜摇摇头,道:“丁姑娘若是想看看,我现在就可以去拿出来。”

丁灵琳当然也很想看看。

画卷已展开,上面只画着两个人。

一个人手握长剑,站在一对红烛前,剑上还在滴着血。

他身上的衣着剑饰,都画得很生动,但一张脸却是空白的。

这个人竟没有脸。

另一个人已倒在他剑下,身上穿的,赫然竟是郭定的打扮。

丁灵琳脸色已变了。

南宫浪的意思已很明显,他是来替南宫远复仇的,他今天晚上就要郭定死在他的剑下,死在喜堂里的那对龙凤花烛前。

郭定已受了重伤,已没有反抗之力。

老掌柜的也已看出她的恐惧,急着要将这卷画收起来,竟听外面有人问:“这里是不是鸿宾客栈?”

问话的是个黄袍黑发的中年人,身上的长袍盖膝,黄得发亮,黄得像是金子,一张脸却是阴惨惨的,全无表情。

就这么样一个人,看来已经很奇秘诡异,更奇怪的是,他身后还有三个人,装束神情居然也跟他完全一模一样。

老掌柜心里虽然有点发毛,却不能不打起笑脸:“小号正是鸿宾。”

黄衣人道:“郭定郭公子和丁灵琳丁姑娘的喜事,是不是就在这里?”

“正是在这里。”

老掌柜偷偷看了丁灵琳一眼,丁灵琳脸上也带着很惊奇的表情,显然也不认得这四个人。

她既然没有反应,老掌柜只有搭讪着问道:“客官是来找郭公子的?”

黄衣人道:“不是。”

“是来送礼的?”

“也不是。”

老掌柜勉强赔笑,道:“不送礼也一样可以喝喜酒,四位就请后面坐,先请用茶。”

黄衣人道:“我们不喝茶,也不是来喝喜酒的。”

丁灵琳忽然笑了笑,道:“那么你们莫非想来看新娘子?”

黄衣人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道:“你就是新娘子?”

丁灵琳点点头,道:“所以你们假如要看,现在就可以看了。”

黄衣人翻了翻白眼,道:“我们要来看的并不是新娘子。”

丁灵琳道:“你们来看什么?”

黄衣人道:“来看今天晚上有没有敢到这里来惹是生非的人。”

丁灵琳眨了眨眼,道:“假如有呢?”

黄衣人冷冷道:“不能有,也不会有。”

丁灵琳道:“为什么?”

黄衣人道:“因为我们已奉命来保护这里的安全,保护新人平平安安地进洞房。”

丁灵琳道:“有你们在这里,就不会再有人来惹是生非?”

黄衣人道:“若是有一个人敢来,长安城里今夜就要多一个死人。”

丁灵琳道:“若有一百个人敢来,长安城里就要多一百个死人?”

黄衣人道:“多一百零四个。”

这句话已说得很明白,他们四人显然不是一百个人的敌手,可是来的人也休想活着回去。

丁灵琳轻轻吐出口气,道:“你们是奉了谁的命令而来的?”

黄衣人已闭上嘴。

丁灵琳道:“你们是不是金钱帮的人?”

黄衣人一句话也不再说,板着脸,一个跟着一个,走进了摆喜酒的大厅。

然后四个人就分成四个方向,动也不动地站在四个角落里。

老掌柜也不禁吐出口气,还没有开口,突然外面已有人在问:“这里是不是鸿宾客栈?”

这次来的,竟是个鹑衣百结、披头散发的乞丐,还背着口破破烂烂的大麻袋。

他当然不会是来送礼的,世上只有要钱要米的乞丐,从来也没有送礼的乞丐。

老掌柜皱了皱眉,道:“你来得太早了,现在还没有到发赏的时候。”

这乞丐却冷笑了一声,道:“你怎么知道我是来讨赏的?”

老掌柜怔了怔:“你不是?”

乞丐冷冷道:“你就算把这客栈送给我,我也未必会要。”

这乞丐的口气倒不小。

老掌柜苦笑道:“难道你也是来喝喜酒的?”

“不是。”

“你来干什么?”

“来送礼。”

像送礼的不送,不像送礼来的,反而送来了。

老掌柜叹了口气:“礼物在哪里?”

“就在这里。”

乞丐将背上的破麻袋往柜台上一掷,十几颗晶莹圆润的珍珠,滴溜溜从麻袋里滚了出来。

老掌柜怔住。

丁灵琳也吃了一惊。

就只这十几颗珍珠,已价值不菲,她虽然生长在豪富之家,却也很少见到过。

谁知麻袋里的东西还不只这些,一打开麻袋,满屋子都是珠光宝气,珍珠、玛瑙、猫儿眼、祖母绿,奇珍异宝,数也数不清,也不知有多少。

老掌柜已张大了眼睛,连嘴都合不拢来,他连做梦都没看见过这么多珠宝。

乞丐道:“这些都是送给丁姑娘添妆的,你好生收下。”

老掌柜倒抽了口凉气,赔笑道:“大爷高姓?”

乞丐冷冷道:“我不是大爷,我是个穷要饭的。”

他身子一转,人已到了门外,身手之快,江湖中也不多见。

丁灵琳想拦住他,已来不及了,再赶出去,街上人来人往,却已看不见那乞丐的影子。

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送如此重的礼?

老掌柜忽然道:“这里还有张拜帖。”

鲜红的拜帖,上面写着:郭公子、丁姑娘大喜!落款是:牒儿布、多尔甲、布达拉、班察巴那同贺。

丁灵琳又怔住。

老掌柜道:“丁姑娘也不认得他们四位?”

丁灵琳苦笑道:“非但不认得,连这四个名字都没听过。”

像这么稀奇古怪的名字,听过的人确实不多。

老掌柜皱眉道:“姑娘若连他们的名字都未听过,他们怎么会送如此重的礼?”

丁灵琳也想不通。

老掌柜只好笑了笑,道:“不管怎么样,人家送礼来,总是好意。”

丁灵琳叹了口气,还没有开口,外面居然又有人在问:“这里是不是鸿宾客栈?”

完全同样的一句话,来的却是完全不同的三个人。

前两次来的人,已经是怪人,这次来的人却更奇怪。

如此严寒天气,这个人身上居然只穿着件蓝衫,头上却戴顶形式奇古的高帽,蜡黄的脸,稀稀疏疏的山羊胡子,看来仿佛大病初愈,却又偏偏一点都不怕冷。

他本来拿着把雨伞,右手提着口箱子,雨伞很破旧,箱子却很好看,看来非革非木,虽不知用什么做的,但无论谁都可以看得出这是口很值钱,也很特别的箱子,手把上甚至还镶着碧玉。

他身上穿的虽单薄,气派却很大,两眼上翻,冷冷道:“这里是不是有个姓郭的在办喜事?”

老掌柜点点头,看着他手里的箱子,试探着问:“客官是来送礼的?”

“不是。”

“是来喝喜酒的?”

“也不是。”

老掌柜只有苦笑,连问都没法子再问下去了。

丁灵琳却忽然问道:“你就是南宫浪?”

蓝衣人冷笑,道:“南宫浪算什么东西。”

丁灵琳松了口气,展颜笑道:“他的确不是个东西。”

蓝衣人道:“我是东西。”

丁灵琳又怔了怔,自己说自己是“东西”的人,她也从来没见过。

蓝衣人板着脸,道:“你为什么不问,我是什么东西?”

丁灵琳道:“我正想问。”

蓝衣人道:“我是礼物。”

丁灵琳道:“你姓李?”

蓝衣人道:“不是姓李的李,是礼物。”

丁灵琳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这个人的确像是个怪物。

怪物她倒见过,可是一个会说话、会走路的“怪物”,她简直连听都没听过。

蓝衣人道:“你就是丁灵琳?”

丁灵琳点点头。

蓝衣人道:“今天就是你大喜的日子?”

丁灵琳又点点头。

蓝衣人道:“所以有人送我来做贺礼,你懂不懂?”

丁灵琳还是不懂,试探着问道:“你是说,有人把你当作礼物送给我?”

蓝衣人叹口气,道:“你总算懂了。”

丁灵琳道:“我不懂。”

蓝衣人皱眉道:“还不懂?”

丁灵琳苦笑道:“我要你这么样一个礼物干什么?”

蓝衣人道:“当然有用。”

丁灵琳道:“有什么用?”

蓝衣人道:“我能救人的命。”

丁灵琳道:“救谁的命?”

蓝衣人道:“救你老公郭定。”

丁灵琳动容道:“你能救得了他?”

蓝衣人冷冷道:“我若救不了他,天下就绝没有第二个人还能救得了他。”

丁灵琳看着他奇异的装束,蜡黄的脸,看着他左手的雨伞,右手的箱子。

她的脸忽然间兴奋而发红。

蓝衣人沉着脸道:“我不是来给你看的,也不喜欢女人盯着我看。”

丁灵琳道:“我知道。”

蓝衣人道:“你知道?”

丁灵琳眼睛里发着光,道:“我也知道你是什么人了。”

蓝衣人道:“我是谁?”

丁灵琳道:“你姓葛,你就是‘万宝箱,乾坤伞,阎王没法管’葛病。”

蓝衣人道:“你见过葛病?”

丁灵琳道:“我没有见过,可是我听叶开谈起过。”

蓝衣人道:“哦?”

丁灵琳道:“他说葛病从小就多病,而且没有人能治得了他的病,所以他就想法子自己治,到后来竟成了天下第一神医,连阎王都管不了他,因为死人也常常被他救活。”

蓝衣人突然又冷笑,道:“叶开又算是什么东西?”

丁灵琳道:“他不是东西,他是你的朋友,我知道……”

她忽然过去,用力握住蓝衣人的手,喘息着道:“是不是叶开叫你来的,他是不是还没有死?”

蓝衣人冷冷道:“你找错人了。”

丁灵琳道:“我没有。”

蓝衣人道:“你是新娘子,你应该去找你的老公,为什么拉住我?”

他话里显然还有深意。

——你既然已嫁给了郭定,就不该再拉住我,也不该再找叶开。

丁灵琳的手慢慢松开,垂下,头也垂下,黯然道:“也许我真的找错人了。”

蓝衣人道:“但我却没有找错。”

丁灵琳道:“你……你要找郭定?”

蓝衣人点点头,道:“你若不想做寡妇,就赶快带我去。”

珠宝还堆在柜台上,蓝衣人一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门外的冷风,却偏偏要将那张血红的拜帖吹到他脚下。

他也没有去捡,只不过低头看了一眼。

只看了一眼,他脸上也已露出种奇怪的表情,忽然道:“这是谁送来的?”

丁灵琳道:“是个乞丐。”

蓝衣人道:“什么样的乞丐?”

丁灵琳迟疑着,她没有看清楚,她的心太乱。

老掌柜总算还比较清醒冷静:“是个年纪不太大的乞丐,总是喜欢翻白眼,说起话来,总像是要找人吵架。”

丁灵琳也想起了一件事:“他的身法很快,而且很奇怪。”

蓝衣人道:“哪点奇怪?”

丁灵琳道:“他身子打转的时候,就像是个陀螺一样。”

蓝衣人沉着脸,过了很久,忽然又问道:“这些珠宝里,是不是有块上面刻着四个妖魔的玉牌?”

有的。

老掌柜很快就找了出来,上面刻着的,是四个魔神,一个手执智盘,一个手执法杖,一个手托山峰,还有一个手里竟托着赤裸的女人。蓝衣人看着这块玉牌,瞳孔似在收缩。

丁灵琳忍不住问:“你知道这四个人是谁?”

蓝衣人没有回答,却在冷笑。

郭定居然已能站起来。这蓝衣人的神通,竟似真的连阎王都没法子管。可是丁灵琳要谢他的时候,就发现他的人已不见了。丁灵琳也没法子去找他。她已穿上了新娘子的吉服,老掌柜请来的喜娘,正在替她抹最后一点胭脂。

客人们已到了很多,其中是不是有他们的熟人?杨天和吕迪是不是已来了?丁灵琳完全不知道。她现在当然不能再出去东张西望,她坐在床沿,全身似已完全僵硬。

外面乐声悠扬,一个喜娘跑出去看了看,又跑回来,悄悄道:“客人已快坐满了,新郎官也已经在等着拜天地,新娘子也该出去了。”

丁灵琳没有动。

——葛病是不是叶开找来的?叶开是不是还没有死?

她的心在绞痛。

在外面等着的若是叶开,她早已像燕子般飞了出去。

——叶开呢?

丁灵琳勉强忍耐着,控制着自己,现在绝不能让眼泪流下来。这本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的。郭定是个好人,也是条男子汉,对她的感情,也许比叶开更深厚真挚。

叶开对她总是忽冷忽热,吊儿郎当的样子。何况,郭定还救了她的命,为了报恩而嫁的女人,她并不是第一个。她在安慰自己,劝自己,可是她心里还是忍不住要问自己:“这样究竟是对,还是错?”

这问题永远也没有人能回答的。

乐声渐急,外面已有人来催了。丁灵琳终于站起来,仿佛已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站起来。喜娘用红巾蒙住了她的脸,两个人扶着她,慢慢地走了出去。走过长廊,走过院子,大厅里吵得很,有各式各样的声音。只可惜其中偏偏少了一种她最想听的声音——叶开的笑声。

现在无论叶开是不是还活着,都已不重要了。

她已走到郭定身旁,已听见了喜官在大声道:“一拜天地。”

喜娘们正准备扶着她拜下去,突听一声惊呼,一阵衣袂带风声来到她面前。

南宫浪?丁灵琳立刻想起了那幅画,想起了画上那个没有脸的人,那柄滴着血的剑。她再也顾不了别的,忽然抬起手,掀起了蒙在脸上的红巾。她立刻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黑衣佩剑,脸色惨白,就像是幽灵般突然出现的人。这人就站在她面前,手里还提着个檀木匣子。

守在四角的黄衣人已准备围过来,郭定的脸上也已变了颜色。

丁灵琳忽然冷笑,道:“南宫浪,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黑衣人摇摇头,道:“我不是南宫浪。”

丁灵琳道:“你不是?”

黑衣人道:“我是来送礼的。”

丁灵琳道:“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来送礼?”

黑衣人道:“虽然送得迟了些,总比不送好。”

丁灵琳看着他手里提着的檀木匣子,道:“这就是你送来的礼?”

黑衣人点点头,一只手托起木匣,一只手掀盖子。站在丁灵琳旁边的喜娘忽然大叫一声,晕了过去。她已看见了匣子装的是什么。这黑衣人送来的礼物,竟是颗血淋淋的人头。

是谁的人头?

龙凤花烛高燃,是红的,鲜红。血也是红的,还没有干。丁灵琳的脸却已惨白。

黑衣人看着她,淡淡道:“你若认为我送的礼有恶意,你就错了。”

丁灵琳冷笑道:“这难道还是好意?”

黑衣人道:“非但是好意,而且我可以保证,今天来的客人里,绝没有任何人送的礼比我这份礼更贵重。”

丁灵琳道:“哦?”

黑衣人指着匣子里的人头,道:“因为这个人若是不死,两位今天只怕就很难平平安安地过你们的洞房花烛夜。”

丁灵琳道:“这个人是谁?”

黑衣人道:“是个一心要来取你们项上人头的人。”

丁灵琳悚然失声,道:“是南宫浪?”

黑衣人道:“不错,就是他。”

丁灵琳轻轻吐出口气,道:“你是谁?”

黑衣人道:“本来也是南宫浪的仇人。”

丁灵琳道:“现在呢?”

黑衣人道:“现在是个已送过了礼,正等着要喝喜酒的客人。”

丁灵琳看着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已没有什么话可以再问。

大厅中拥挤着各式各样的人,人丛里突然有个针一般尖锐的声音冷冷道:“戴着人皮面具来喝喜酒,只怕很不方便。”

黑衣人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瞳孔却已突然收缩,厉声道:“什么人?”

那声音冷笑道:“你永远不会知道我是谁的,我却知道你就是南宫浪。”

黑衣人突然出手,连匣子带人头一起向丁灵琳脸上砸了过去,背后的剑已出鞘。剑光一闪,直指郭定胸膛。这变化实在太快,他的出手更快。郭定能站着已很勉强,哪里还能避得开他这闪电般的一剑。

丁灵琳也只有看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迎面砸过来,无论谁都会吃一惊的。等她躲过去时,剑锋距离郭定的胸膛已不及一尺。

她手里纵然有夺命的金铃,也未必来得及出手,何况新娘子身上,当然绝不会带着凶器。

——没有脸的人,滴着血的剑。

眼看着那幅图画已将变为真实,眼看着郭定已将死在他剑下。这世上几乎已没有人能救得了他。就在这一瞬间,突然又有刀光一闪。雪亮的刀光,比闪电还快,比闪电还亮,仿佛是从左边的窗外射入的。

刀光一亮起,丁灵琳已穿窗而出,抛下了满堂的宾客,抛下了剑锋下的郭定。

抛下了一切!

因为她知道这一刀必定能救得了郭定,必定能击退这黑衣人,这是救命的刀,已救过无数人的命,她知道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发出这一刀。

只有一个人。

她绝不能让这个人就这么样一走了之,她就算死,也要再看一看这个人。

第二十二章四大天王

夜色深沉。

夜空中只有几点疏星,淡淡的星光下,远处仿佛有人影一闪。

她追得虽然快,这个人却更快。

她穿窗而出,这个人已到了十丈外。

可是她绝不放弃,她明知自己是绝对追不上这个人的,可是她一定要追。

她用出了全身的力量追过去。

远处更黑暗,连人影都看不见了,横巷里有个古老的祠堂,还燃着盏孤灯。

在这古老的长安城里,到处都可以看到这种祠堂,破旧,冷落,无人。

她忽然停下来,放声大呼:“叶开,我知道是你,我知道你还没有走远,一定还听得见我说话。”

黑暗中寂无回应,只有几株还未凋零的古柏,在寒风中叹息。

“不管你想不想出来见我,你都该听完我要说的话。”她咬着嘴唇,勉强忍住眼泪,“我并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你若不愿再见我,我也不怪你,但是……但是我可以死。”

她忽然用力撕开衣襟,露出赤裸的胸膛。在黑暗中看来,她的胸膛像缎子般发着光,风却冷如刀。

她身子已开始不停地发抖。

“我知道你也许不相信我,我知道……但是这一次,我却要死给你看。”

她伸出颤抖的手,从头上拔下根八寸长的金钗,用尽全身力气,往自己心口刺了下去。

她是真的想死。对她来说,这世界已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了。

家门惨变,兄弟飘零,天上地下,她已只剩下一个可以依赖的人。

她本已决心一辈子跟着这个人,可是现在这个人却已连见都不愿再见她一面。

金钗刺入胸膛,鲜血溅出。

就在这时,黑暗中忽然有条人影精灵般飞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叮”的一声,金钗落在屋脊上。

鲜红的血,流过白雪般的胸膛。

她终于看见了这个人,这个令她魂牵梦萦,无论死活都忘不了的人。

她终于见到了叶开。

夜色凄迷,淡淡的星光,照着叶开的脸。

他看来仿佛还是老样子,眼睛还是那么明亮,嘴角还是带着微笑。

可是你若仔细看一看,你就会发现,他的眼睛发亮,只不过是因为泪光。

他虽然还是在笑,笑容中却充满了凄凉和悲伤。

“你不必这么样做的,”他轻轻叹息,柔声道,“你为什么要伤害自己?”

丁灵琳看着他,痴痴地看着他,整个人都似已痴了。

相见不如不见。

……为什么苍天一定要安排他们再见这一次?为什么?

叶开显然也在勉强控制着自己:“我知道你没有对不起我,你也没有错,错的是我。”

“你……”

叶开不让她说下去:“你什么都不必说,我什么都知道。”

“你……你真的知道?”

叶开点点头,黯然道:“我若是你,我一定也会这么样做,郭定是个很有前途的年轻人,是个好人,你当然绝不能看着他为你而死。”

丁灵琳泪水又春泉般涌出:“可是我……”

“你是个很善良的女孩子,你知道只有这么样做,才能让郭定觉得还可以活下去。”

叶开叹息着:“一个人若已连自己都不想再活下去,天下就绝对再也没有人能救得了他,连葛病也一样不能。”

他的确了解郭定,更了解她。世上绝没有任何事能比这种同情和了解更珍贵。

丁灵琳就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忽然扑在他怀里,放声痛哭起来。

叶开就让她哭。

哭也是种发泄。他希望她心里的委屈和悲痛,能随着她的眼泪一起流出来。

可是他自己呢?

他绝不能哭,甚至连默默地流几滴眼泪都不行,他知道在他们两个人之间,至少,要有一个人是坚强的。

他一定要坚强起来,无论多么大的委屈和悲痛,他都一定要想法子隐藏在心里,咬着牙忍受。

他能忍受。

夜更深,风更冷。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的痛哭终于变成了低泣,叶开才轻轻推开她,道:“你应该回去了。”

丁灵琳愕然道:“你叫我回去?回到哪里去?”

叶开道:“回到你刚才出来的地方。”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别人一定已等得很着急。”

丁灵琳突又冰冷僵硬:“你……你还是要我回去嫁给郭定?”

叶开硬起了心肠道:“你绝不能就这么抛下他。你也应该知道,你若像这么样一走,他一定没法子再活下去。”

丁灵琳也不能不承认,郭定之所以还有求生的斗志,全是因为她。

叶开的心已抽紧:“郭定若真的死了,非但我绝不能原谅你,你自己也一定永远不会原谅自己的。”

——那么,我们两个人就算能在一起,也必将痛苦一辈子。

他没有说出下面的话,他知道丁灵琳一定也能了解。

丁灵琳垂着头,过了很久,才凄凉道:“我回去,你呢?”

“我能活得下去的。”叶开想勉强自己笑一笑,却笑不出,“你应该知道我一向是个坚强的人。”

“我们以后难道永远也不能再见?”

“当然还能再见。”

叶开的心在刺痛,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说谎,他不能不这么样说:“……只要事情过去,我们当然还能再见。”

丁灵琳忽然抬起头,盯着他:“好,我答应你,我回去,可是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若是事情已过去,我还是找不到你,所以你一定要告诉我,你在哪里?”

叶开避开了她的目光:“只要知道事情已过去,用不着你找我,我会去找你。”

丁灵琳道:“我若能好好解决所有的事,郭定若能好好地活着,你就会来找我?”

叶开点点头。

“你说的是真话,你真的没有骗我?”

“真的。”

叶开的心已碎了。

他自己知道自己说的并不是真话,但丁灵琳却已完全相信。

——人们为什么总是要欺骗一个对自己最信任的人?

因为他无可奈何。

——生命中为什么要有这么多无可奈何的悲伤和痛苦?

他不知道,也无法了解。

他只知道自己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一条寂寞而漫长的路。

——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若是到了必要的时候,总是会牺牲自己,成全别人的。

丁灵琳终于下定决心:“好,我现在就走,我相信你。”

“我……我以后一定会去找你。”

丁灵琳点点头,慢慢地转过身,仿佛已不敢再多看他一眼。

她生怕自己会改变主意。

她转过身,将星光留在背后,将生命也留在背后,她用力握紧双拳,用出了所有的力量,终于说出了三个字:

“你走吧。”

叶开走了。

他没有再说一句话,他不敢再说。他也用出了所有的力量,才控制住自己。

寒风如刀,他迎风飞奔,遇到黑暗处,然后就弯下了腰,开始不停地呕吐。

人们到了最悲伤痛苦的时候,为什么总是会变得无泪可流,反而会呕吐?

丁灵琳也在呕吐。她不停地呕吐,连胆汁苦水都已吐出来。

可是她已下定决心,叶开既然还没有死,她就绝不能嫁给别人。

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能去嫁别人,就算死,也不能。

她已决心要回去告诉郭定,将她的感情,她的痛苦都告诉郭定。

郭定若真的是个男子汉,就应该了解,就应该自己站起来,活下去。

她相信郭定是个男子汉。

她相信这一切事都会圆满解决的,到那时,叶开一定就会来找她。

用不了多久,所有的苦难,很快就会过去。她有信心。

鸿宾客栈的大厅里,灯火依旧辉煌,还有一阵阵悠扬的笛声传出来。

现在那黑衣人一定已逃走,郭定一定还活着,大家一定还在等着她。

她跃下屋脊,走入大厅。

她的人忽然完全冰冷,就像是忽然落入了一个寒冷黑暗的万丈深渊里。

就像是忽然落入了地狱里。

大厅里甚至已变得比地狱里还可怕。

地狱里燃烧着永不熄灭的火焰,火焰是红的。

这大厅里也是红的,但最红的却不是那对龙凤花烛,也不是人身上的衣服,而是血。

鲜血!

她能看得到的人,都已倒了下去,倒在血泊中,这大厅里已只剩下一个活人,一个人还在吹笛。

他的脸上已完全没有血色,眼睛发直,人已僵硬,但却还在不停地吹。

他虽然还活着,却已失去了魂魄。

没有人能形容这种笛声听在丁灵琳耳里时,是什么滋味,甚至没有人能想象。

郭定已永远听不到她的解释和苦衷,他已倒在血泊中,和那黑衣人倒在一起,还有那个善良的老人,还有……

丁灵琳没有再看下去,她的眼前只有一片鲜红的血,已看不到别的。

这究竟是谁下的毒手?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也已无法思索,她倒了下去。

丁灵琳再次睁开眼时,第一眼看见的,是口华贵而精美的箱子。

万宝箱。

那蓝衣高冠的老人,正站在床前,凝视着她,眼睛里也充满了悲痛和怜悯。

丁灵琳想挣扎着坐起来,葛病却按住了她的肩,她只有再躺下。

她知道是这老人救了她,可是……

“郭定呢?你有没有救他?”

葛病黯然摇头,长长叹息,道:“我去迟了……”

丁灵琳突然大叫:“你去迟了?……你为什么要溜走?”

葛病道:“因为我要赶着去找人。”

丁灵琳还在叫道:“你为什么要去找人?为什么?”

她已完全无法控制自己,她已接近崩溃。

等她的激动稍稍平静,葛病才沉声道:“因为我一定要去找人来制止这件事。”

丁灵琳道:“你早已知道会有这件事发生?”

葛病叹道:“看见了那袋珠宝,看见了那四个人的名字时,我就已知道。”

丁灵琳道:“你知道那四个人是谁?”

葛病点点头。

“他们究竟是谁?”

“是魔教中的四大天王。”

丁灵琳又倒下,就像是突然被一柄铁锤击倒,连动都不能动了。

葛病徐徐地道:“当时我没有说出来,就因为我怕你们听了后,会惊慌恐惧,我不愿意影响到你们的喜事。”

喜事!那算是什么样的喜事?

丁灵琳又想跳起来,又想大叫,却已连叫的力气都没有。

葛病道:“何况我也看见了那四个黄衣使者,我认为金钱帮既然已插手要管,就算魔教的四大天王,也不能不稍有顾忌。”他黯然叹息,又道,“但我却想不到这件事中途竟又有了变化。”

“你是不是认为叶开一定会在暗中照顾的?”

葛病只有承认。

“所以你想不到叶开会走,也想不到我会走。”

丁灵琳的声音很虚弱。

她整个人都似已空了。

葛病叹道:“我应该想到他可能会走的,因为他并没有看见那块玉牌,也没有看见那袋珠宝。”

丁灵琳忍不住问:“他们送那袋珠宝来,难道也有特殊的意思?”

“有!”

“是什么意思?”

葛病一字字道:“他们送那袋珠宝来,是来买命的。”

丁灵琳骇然道:“是买命的?”

葛病道:“魔教中的四大天王,一向很少自己出手杀人。”

丁灵琳道:“为什么?”

葛病道:“因为他们相信地狱轮回,从不愿欠下来生的债。所以他们每次自己出来杀人前,都会先付出一笔代价,买人的命。”

丁灵琳忽然又问:“你怎么会知道我走了,叶开也走了?”

“有人告诉我的。”

“什么人?”

“那个吹笛人。”

想起了那凄凉的笛声,丁灵琳不禁打了个寒噤:“他亲眼看见了这件事?”

葛病长叹,道:“从头到尾,他都在看着,所以若不是遇见了我,他只怕终生都要变成个疯癫的废人了。”

无论谁看见这种事,都会被吓疯的。

丁灵琳又问:“他也看见了那四大天王的真面目?”

“没有。”

“为什么?”

“因为四大天王为复仇杀人时,脸上总是戴着魔神的面具。”

“复仇?他们是为了谁复仇?”

“玉箫道人。”

葛病道:“玉箫道人是死在郭定手下的。”

“玉箫道人也是四大天王之一?”

“他就是爱欲天王,班察巴那。”

丁灵琳用力握紧了双手,身子还是在不停地发抖:“郭定杀玉箫道人,是为了我。”

“我知道。”

“我若不追出去,叶开就不会走。”

“……”

丁灵琳又在流泪:“叶开若不走,也许就不会发生这件事。”

葛病却摇摇头,道:“你用不着埋怨自己,这一切本就在他们的计划之中。”

丁灵琳不懂。

葛病道:“那黑衣人并不是南宫浪,我认得南宫浪。”

丁灵琳又吃了一惊:“他不是南宫浪是谁?”

葛病道:“他也是魔教中的人。”

丁灵琳道:“他忽然出现,就是为了要逼叶开出手?”

葛病叹道:“他们的确早已算准了叶开一定会出手救郭定,也算准了只要叶开一现行踪,你就一定会追出去。”

——他们当然也算准了只要丁灵琳一追出去,叶开就一定会走。

魔教中的四大天王行动之前,一定都早已有了极完美周密的计划。

所以他们只要出手,就很少落空。

丁灵琳恨恨道:“这么样看来,那个故意揭破黑衣人阴谋,故意说他是南宫浪的人,很可能就是四大天王之一。”

“很可能。”葛病忽然又道,“你听不听得出他的声音?”

丁灵琳听不出。

“我只觉得那人说话的声音,比尖针还刺耳。”

“你听不听得出他是男是女?”

“是男的。”

“一个人说话的声音,是从喉咙里一条带子般的器官发出来的。”葛病缓缓道,“男人成长之后,这条带子就会渐渐变粗,所以男人说话的声音,总比女人低沉粗哑些。”

丁灵琳从来也没有听见过这些事,可是她每个字都相信。

因为她知道葛病是天下无双的神医,对人类身体的构造,当然比任何人懂得都多。

她也听说过,魔教中有种功夫,可以使一个人喉咙里这条带子收缩,声音改变。

葛病道:“所以一个正常的男人,说话的声音绝不会太尖锐,除非……”

丁灵琳抢着道:“除非他是用假嗓子说出来的。”

葛病点点头,道:“你再想想,他说话为什么要用假嗓子?”

丁灵琳道:“因为他怕我听出他的声音来。”

葛病道:“为什么?”

丁灵琳道:“因为我一定见过他,听过他的声音。”

葛病道:“那天去贺喜的都有些什么人?其中又有几个是你见过的?”

丁灵琳不知道。“我根本没有机会看。”她咬着牙道,“有机会看见的人,现在已全都被杀了灭口。”

葛病也不禁握紧了双拳。

魔教行动的计划,不但周密,而且狠毒。

“但他们还是留下了一条线索。”葛病沉思着说。

“什么线索?”

葛病道:“主持这次行动的凶手,当时一定在那喜堂里。”

丁灵琳道:“一定在。”

葛病道:“当时在喜堂中的人,现在还活着的一定就是凶手,凶手很可能就是四大天王。”

丁灵琳眼睛里发出了光:“所以我们只要能查出当时在喜堂中有些什么人,再查出现在还有些什么人活着,就知道四大天王究竟是谁了。”

葛病点点头,他的眼睛并没有发光。因为他知道这件事说来虽简单,要去做却很不容易。

“只可惜我们现在既不知道当时在那喜堂中有些什么人,更不知道现在还活着的有些什么人。”

丁灵琳道:“但我们至少可以先查出有些什么人送过礼,死的又是些什么人。”

葛病的眼睛也亮了。

丁灵琳道:“每个来送礼的人,我们都已记在礼簿上。”

葛病立刻问道:“那礼簿呢?”

丁灵琳道:“想必还在鸿宾客栈的账房里。”

葛病道:“现在天还没有亮,那些死尸想必也还在喜堂里。”

丁灵琳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葛病道:“离鸿宾不远。”

丁灵琳跳起来,道:“那我们还等什么?”

葛病看着她,目中露出忧虑之色。她受的刺激已太多,现在若是再回到那喜堂里,再看见那些鲜血和尸体,甚至很可能会发疯。他想说服她,要她留下来,可是他还没有开口,丁灵琳已冲出去,这女孩子竟远比他想象中坚强得多。

礼堂中没有人——连死人都没有。葛病的担心,竟完全是多余的,他们到了鸿宾客栈,立刻就发现所有的尸体都已被搬走。账房里也是空的,没有人,更没有礼簿,所有的礼物也全都被搬空。

丁灵琳怔住。现在夜还很深,她离开这里并没有多久,魔教的行动,实在快得可怕。

葛病忽然问道:“四大天王送来那袋珠宝,本来是不是也在这账房里?”

丁灵琳点点头。

葛病道:“那么这件事就一定不是魔教中人做的。”

丁灵琳道:“为什么?”

葛病道:“因为那袋珠宝本是他们用来买命的,现在命已被他们买去,他们就不会收回那些珠宝。”

丁灵琳道:“所以尸体也不是他们搬走的。”

葛病道:“绝不是。”

丁灵琳道:“不是他们是谁?除了他们外,还有谁会有这么快的手脚?”

要搬空那些尸体和礼物,并不是件容易事。别人要那些尸体,也完全没有用。

丁灵琳实在想不通,葛病也想不通。

风从窗外吹进来,吹到她身上,她忽然激灵灵打了个寒噤。风吹进来的时候,竟赫然又有一阵笛声随风传了进来。

笛声凄凉而悲哀,丁灵琳立刻又想起了那吹笛人苍白的脸。她忍不住问:“你刚才没有把他带走?”

葛病摇摇头。

“他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他又看见了什么?”

葛病和丁灵琳已同时穿窗而出,他们都知道,能回答这问题的只有一个人。

他们一定要找到这个吹笛的人。

第二十三章吹笛的人

没有人。死人活人都没有。

有的灯火已残,有的灯光已灭,冷清清的客栈,冷清清的院子。

尸体虽然已被搬走,院子还是充满了血腥气,晚风更冷得可以令人血液凝结。

那吹笛的人呢?

缥缥缈缈的笛声,听来仿佛很近,又仿佛很远。

他们在屋里时,笛声仿佛就在院子里,他们到了院子里,笛声却又在墙外。

墙外的夜色浓如墨。

他们掠过积雪的墙头,无边的夜色中,只有一盏孤灯,闪烁如鬼火。

灯下仿佛有条幽灵般的人影,仿佛正在吹笛。

这个人是谁?

是不是刚才那个吹笛人?

他为什么要一个人在孤灯下吹笛?莫非是特地在等他们?

如此恶夜,他还孤零零地留在这里等他们,是为了什么?

这些问题,也只有一个人能回答。

孤灯悬在一根枯枝上随风摇晃。

丁灵琳看过这种灯笼,是鸿宾客栈在晚上迎客用的灯笼。

但她却看不清这个人。

她想冲过去,葛病已拉住了她,她可以感觉到这老人的手心全是冷汗。

一个人年纪愈大,愈接近死亡的时候,为什么反而愈怕死?

丁灵琳咬着嘴唇,压低声音,道:“你不妨先回客栈,我一个人过去看看。”

葛病叹了口气。

他知道她误会了他的意思,他并不是在为自己担心,而是在为她。

“我已是个老人,已没有什么可怕的,不过……”

丁灵琳打断了他的话,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一定要过去看看。”

笛声忽然停顿,黑暗中忽然有人冷冷道:“我知道你们一直在找我,现在为什么还不来?”

声音尖锐,比尖针还刺耳。

丁灵琳手心也沁出了冷汗。

她听过这声音。

无论谁听过这声音,只要听过一次,就永远也忘不了。

这个人难道就是魔教中的四大天王之一?

葛病脸色已变了,低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孤灯下有人在冷笑:“你为什么不过来看看我是什么人?”

丁灵琳当然要过去。

她纵然明知道一过去就必死无疑,也非过去看看不可。

但葛病却还是在紧紧握着她的手,抢着道:“我迟早总会知道你是谁的,我并不着急。”

丁灵琳道:“我着急。”

她突然回身一撞,一个肘拳打在葛病肋骨上,她的人已冲过去。

灯光却忽然灭了。

寒风吹过大地,大地一片黑暗。

可是丁灵琳已冲到这个人面前,已看清了这个人的脸。

一张苍白而扭曲的脸,一双充满了惊吓恐惧的眼睛,眼睛已凸出,正死鱼般瞪着丁灵琳。

丁灵琳也看过这张脸,看过这个人。

这正是那个痴痴地站在血泊中,已被吓疯了的吹笛人;也正是喜堂中唯一还活着的人。

难道他就是杀人的凶手?

丁灵琳握紧双拳,忽然发觉一滴鲜血正慢慢从他眼角沁出,流过他苍白的脸。

寒风吹过,她忍不住又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她忽然发现这个人竟已是个死人。

死人怎么会说话?

死人怎么会吹笛?

死人绝不会说话,更不会吹笛。

他手里根本没有笛。

刚才的笛声,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丁灵琳一步步向后退,刚退出两步,突然间,一只手伸出来,闪电般握住了她的手。

冰冷的手,冰冷而僵硬。

死人怎么还能出手?

丁灵琳的手也已冰冷,几乎又要晕了过去。

她没有晕过去,因为她已发现这只手是从死人身子后面伸出来的。

但这只手实在太冷,比死人的手还冷。

不但冷,而且硬,比铁还硬。

这实在不像是活人的手,丁灵琳用尽全身力气,也挣不脱。

死人身后又传出了那比针尖还细的声音:“你是不是真的想看看我是谁?”

丁灵琳用力咬着嘴唇,嘴唇已被咬出血来。

“你若知道我是谁,你就得死。”他的手更用力,“现在你还想不想看我?”

丁灵琳突然用力点头。

一个人若是活到她这种情况,死还有什么可怕的?

她盯着这个人的手,这只手在黑暗中看来,就像是金属般发着光。

他的衣袖是藏青色的,上面绣着青色的山峰。

“布达拉”天王。

孤峰。

丁灵琳的心也在发冷。

她甚至希望自己遇着的是鬼。

在江湖中人心里,魔教中的四大天王,实在比厉鬼还可怕。

她不怕死。

可是她也知道,一个人若是落入魔教手里,那遭遇也一定比死更可怕。

她从这个人的手,看到衣袖,再慢慢地往上看……她终于看到了他的脸。

一张死人般苍白冷漠的脸。

在丁灵琳眼中看来,这张脸已比死人更可怕。她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大叫:“是你?”

“你想不到是我?”

“你……你就是布达拉?”

“不错,我就是布达拉,就是孤峰之王,高不可攀,孤立云霄的山峰,无论谁看到了我的真面目,都只有两条路可走。”

两条路?除了死路外,居然还有条别的路?

“你并不是非死不可的,只要你肯入我们的教,就是我们的人,就可以永远活下去。”

“永远活下去?”丁灵琳突然冷笑,“我至少已看过七八个你们魔教的人,像野猫一样被人割下了脑袋。”

“他们就算死,也死得很愉快。”

“愉快?有什么愉快?”

“因为杀他们的人,都已付出代价。”

想到喜堂中的血泊和尸体,丁灵琳几乎忍不住要呕吐。

孤峰天王道:“现在你虽然活着,也是生不如死,可是只要你肯入我们的教,无论你是死是活,都没有人敢欺负你。”

丁灵琳又用力咬住了嘴唇,这句话的确已打动了她。

最近她受的委屈实在太多。

孤峰天王看着她,兀鹰般的眼睛里,带着种轻蔑的讥诮之意,冷冷道:“我知道你并不是真的想死,没有人真的想死。”

丁灵琳垂下了头。

她还年轻,还没有真正享受过人生,为什么一定要死?

一个受尽了委屈和折磨的女孩子,有机会去折磨折磨别人,岂非也是件很愉快的事。

这诱惑实在太大。

能拒绝这种诱惑的女孩子,世上本就不多,何况丁灵琳本是个争强好胜的人。

孤峰天王当然知道这一点,淡淡道:“你不妨考虑考虑,只不过我还要提醒你两件事。”

丁灵琳在听着。

孤峰天王道:“要入我们的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你能有这么样一个机会,实在是你的运气。”

他慢慢地接着道:“只因为现在正是本教重开教门,另立教宗的时候,你错过这次机会,一定会后悔终生的。”

丁灵琳忽然问道:“你是不是要我拜在你的门下?”

孤峰天王傲然道:“能拜在我的门下,也是你的运气。”

丁灵琳道:“我是不是对你有用?”

孤峰天王没有否认。

丁灵琳道:“我对你有什么用?”

孤峰天王道:“以后你自然会知道的。”

丁灵琳道:“现在……”

孤峰天王打断了她的话:“你对我有用,我对你更有用,人与人之间,本就是在互相利用,你能够有被人利用的价值,所以你才能活下去。另外我还要提醒你一件事。”

丁灵琳迟疑着,道:“你说你还要提醒我一件事?”

孤峰天王道:“你也不必再等葛病来救你,他绝不会救你的,他也不敢。”

丁灵琳又忍不住问:“为什么?”

孤峰天王道:“因为他也是本教中的弟子,多年前就已入了教。”

丁灵琳怔住。

孤峰天王道:“你不信?”

丁灵琳实在不信。

她认得葛病虽不久,可是她对这个人一向都很尊敬。

因为她知道葛病是叶开的朋友,是个极孤高、极有才能的人。

她绝不相信叶开的朋友,会是个脸上一直戴着伪善面具的卑鄙小人。

可是葛病已走过来,垂着手,站在孤峰天王身旁,就像是奴才站在主人身旁一样。

丁灵琳的心沉了下去。

孤峰天王冷冷道:“现在你信不信?”

丁灵琳虽然已不能不信,却还是忍不住要问葛病:“你真的是魔教门下?”

葛病居然承认。

丁灵琳握紧双拳,冷笑道:“我还以为你一直都在关心我,帮着我,我还以为你是我的朋友,想不到你竟是这种无耻的小人。”

葛病的脸上全无表情,就像是已变成了个聋子。

丁灵琳道:“你知不知道我一直都很尊敬你,不但尊敬你的医道,也尊敬你是个君子,你为什么要自甘堕落呢?”

孤峰天王道:“加入本教,并不是自甘堕落。”

丁灵琳长长吐出口气,道:“好,很好,你赶快杀了我吧。”

孤峰天王道:“你已决定?”

丁灵琳道:“不错。”

孤峰天王道:“你宁愿死?”

丁灵琳道:“是的。”

孤峰天王也不禁显得很惊讶:“为什么?”

丁灵琳又叫了起来:“因为我现在已知道,无论谁只要一入了你们魔教,都会变成个见不得人的卑鄙小人。”

孤峰天王的瞳孔在收缩,缓缓道:“你不想再考虑考虑?”

丁灵琳断然道:“我已不必再考虑。”

孤峰天王看着她,忽然叹了口气,道:“葛病。”

葛病道:“在。”

孤峰天王道:“她这条命,好像是你刚救回来的。”

葛病道:“是。”

孤峰天王道:“所以你已不必再买她的命。”

葛病道:“是。”

孤峰天王道:“现在你不妨再把她这条命拿走。”

葛病道:“是。”

他慢慢地放下万宝箱,右手的乾坤伞,已向丁灵琳眉心点了过去。

万宝箱是救人的,乾坤伞却是杀人的。

他杀人的动作快而准确,完全不像是个老人的出手。他比大多数人都了解,一个人身上有些什么地方是真正致命的要害。

眉心之间就是真正致命的要害。

没有人能受得了他这一击,可是丁灵琳没有闪避,反而冷笑着迎了上去,她知道已无法闪避。

她的手腕还被握在孤峰天王钢铁般的手里。

乾坤伞的铁尖,已闪电般到了她眼前,她看见寒光在闪动,忽然又听见“叮”的一声轻响,就仿佛有两根钢针撞击。

接下去的事,就快得使她连看都看不清。

她只感觉到孤峰天王的手突然松开,突然凌空跃起翻身。她还仿佛看见孤峰天王身子跃起时,伸手在葛病背上一拍,这一招快如闪电,她实在也没有看清楚。

她唯一看清楚的事,是孤峰天王已走了,葛病已倒了下去,但她却还是好好地站在那里。

她实在不懂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夜色更深,风更冷,那破旧的灯笼,还在枯枝上摇晃,吹笛人的尸身还在枯枝上摇晃。

孤峰天王却已消失在黑暗中。

葛病正伏在地上,不停地咳嗽,每咳一声,就有一股鲜血溅出。

风吹过他背上时,他背上的衣服突然有一片被风吹成了灰,露出了一个掌印。

鲜红的掌印。

丁灵琳从来也没看见过这么可怕的掌力,却已总算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她还活着,还能好好地站在这里,只因为葛病非但没有杀她,反而救了她。

他冒着生命的危险救了她,而葛病自己现在却已命如游丝,这种救命的恩情,也像是一根针,忽然刺痛了她的心。

无论是悲伤也好,是感激也好,一种感情只要太强烈,就会变得像尖针般刺人。

她蹲下来,抱住了葛病。

她的心在刺痛,胃在收缩,却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帮助这个救命恩人。

她的眼泪已滴在他身上。

葛病喘息着,总算忍住了咳嗽,忽然道:“快……快打开我的箱子。”

丁灵琳立刻抓起了箱子,打开。

葛病道:“里面是不是有个黑色的木瓶?”

里面是有的。

丁灵琳刚找出来,葛病就抢过去,咬断瓶颈,把一瓶药全都倒进嘴里。

然后他的喘息才渐渐平息。

丁灵琳也松了口气。

“万宝箱,乾坤伞,阎王没法管。”连阎王都没法管的人,当然不会死。

他既然能救别人的命,当然也能救自己。

可是葛病的脸色还是那么可怕,连眼睛里的神采都已消失。

现在他的脸色绝不比那吹笛人的脸色好看多少。

丁灵琳又不禁为他忧虑:“我扶你回客栈去好不好?”

葛病点点头,刚站起来,又跌倒,又是一口鲜血呛了出来。

丁灵琳咬紧牙,恨恨道:“他为什么要如此狠心,为什么要下这种毒手?”

葛病忽然勉强笑了笑,道:“因为我对他也下了毒手。”

丁灵琳不懂,她根本没有看见葛病向孤峰天王出手。

葛病道:“你看看我的伞。”

丁灵琳看见了。

葛病道:“你看看伞柄。”

丁灵琳这才发现,伞柄是空的,顶端还有个尖针般大的洞。

她终于明白:“这里面藏着暗器?”

葛病在笑,痛苦却使得他的笑看来比哭还令人悲伤:“这里不但有暗器,而且是种很毒的暗器。”

他的乾坤伞,本就是杀人的。

“我对你出手时,伞柄正对着他。”

丁灵琳完全明白:“你用伞尖刺我时,伞柄里的暗器就射了出来。”

葛病点点头,仿佛想大笑:“他做梦也想不到我会对他出手的,他毕竟还是上了我的当。”

丁灵琳眼睛亮了:“他已中了你的暗器?”

葛病又点点头,道:“所以他的掌力虽可怕,我们也不必怕他了。”

喜堂里灯光阴森而暗淡,可是鸿宾客栈里,已只剩下这地方还有灯光。

所以丁灵琳只有把葛病带到这里来,这里虽没有床,却有桌子。

地上的血渍已干了,她从账房里找来几条棉被,垫在葛病身下。

他的脸色还是很可怕,只要一咳嗽,嘴角还是有血丝沁出。

幸好他还有个救命的万宝箱。

丁灵琳看着他脸上的痛苦表情,忍不住问:“箱子里还有没有别的药可以让你吃了舒服些?”

葛病摇摇头,苦笑道:“要命的药有很多种,可是真正能救命的药,通常却只有一种。”

丁灵琳也勉强笑了笑,道:“不管怎么样,你总算已救了你自己的命。”

葛病看了她一眼,慢慢地闭上眼睛,仿佛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丁灵琳道:“我知道你一定很快就会好的,因为你实在是个好人。”

葛病又笑了。

丁灵琳却情愿他不要笑,他的笑容连看的人都觉得痛苦。

冷风如刀。

丁灵琳已将门窗全都关了起来,刀锋般的冷风,却还是一阵阵从门缝窗隙里刺进来。

她忽然道:“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想喝酒?”

丁灵琳笑了,这次是真的笑了,因为她已看见屋角里摆着几坛酒。

她搬来一坛,拍碎了封泥。

酒很香。丁灵琳嗅到了酒香,心里却忽然一阵刺痛,这本是她的喜酒,现在呢?

酒虽香,她又怎么能忍心喝下去。

她想起了郭定,想起了叶开,想起了为叶开去找酒的韩贞。

——她当然还不知道韩贞并没有死。

她只知道,若不是她刺了叶开那一刀,韩贞就不会死。她也知道,若不是魔教的邪法,她死也不会刺叶开那一刀。

“魔教……”她忍不住问道,“像你这种人,怎么会入魔教?”

葛病沉默着,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苦笑道:“就因为我是这么样一个人,所以才会入魔教。”

“是你自己心甘情愿的?”

“是。”

“我想不通。”丁灵琳也只有苦笑,“我实在想不通。”

葛病道:“这也许因为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丁灵琳道:“可是我知道你绝不是他们那种狠毒的小人。”

葛病又沉默了很久,才慢慢道:“我学医,本来是为了救我自己,因为我发现世上的名医们,十个中有九个是蠢才。”

丁灵琳道:“我知道。”

葛病道:“可是到了后来,我学医已不是为了救自己,也不是为了救人。”

丁灵琳道:“你是为了什么?”

葛病道:“到后来我学医,只因为我已经完全入了魔。”

无论做什么事,若是太沉迷,都会入魔的。

“所以你就入魔教?”

葛病道:“魔教中虽然有很多可怕的杀人邪术,却也有很多神奇的救命秘方,譬如说,他们的摄魂大法,若是用得正确,在疗伤治病时,往往可以收到意想不到的奇效。”

水能载舟,也能覆舟。

无论什么事都是这样子的。

“你若是用得正确,砒霜也是救命的良药。”

“可是他们的摄魂大法,对治病又有什么用?”

丁灵琳还是不懂。

葛病道:“医者意也,这句话你懂不懂?”

“不懂。”

“这就是说,一个人自己的意志力,是否坚强,往往可以决定他的生死。”

他这种解释不但深奥,而且新鲜,他也知道丁灵琳一定还是听不懂的。

所以他又解释:“这也就是说,一个病重的人,是不是能活下去,至少有一半要看他自己是不是想活下去。”

丁灵琳终于懂了,因为她忽然想起个很好的例子,她想起了郭定。若不是她激发了郭定求生的意志,用不着等魔教中的人下手,他就早已死了。

她的心又在刺痛,忍不住捧起酒坛子,喝了一大口。

葛病忽然道:“给我也喝一口。”

丁灵琳道:“你的伤这么重,还能喝酒?”

葛病笑了笑,道:“既然喝不喝都是一样的,为什么不喝?”

丁灵琳的心在往下沉。

“为什么喝不喝都是一样的?你刚才吃的药难道没有效?”

葛病没有回答,也不必回答。

丁灵琳忽然发现他苍白的脸,已变得通红滚热,就像是有火焰燃烧着一样。

刚才那瓶药,显然并不能救他的命,只不过暂时提住了他一口气而已。

看着他愈来愈可怕的脸色,丁灵琳的眼泪又急得流了下来:“你……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很好。”葛病闭上眼睛,“我说过,我已是个老人,已没什么可怕的。”

他并不怕死,一点也不怕。

丁灵琳忽然明白,刚才他担心的并不是自己,而是她。

这想法也像是一根针,刺入了她的心。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报答这种恩惠和感情。

葛病忽又笑了笑,道:“我也说过,我对医道已入了魔,所以我既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因为我对任何人都不关心。”

可是他对丁灵琳却是关心的。

她知道,她看得出,但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无论如何,他已是个老人,他们之间的年纪实在相差太多,当然不会有她连想都不敢想的那种感情。

他关心她,也许只不过像父亲对儿女的那种关心一样。

可是葛病已睁开眼睛,正在凝视着她。

他的脸更红,眼睛里也仿佛有火焰在燃烧着,这种火焰已使得他失去了平时的冷漠与镇定。

他已渐渐无法控制自己的理智。

丁灵琳竟不由自主,避开了他的目光,竟不敢再去看他。

葛病忽然又笑了笑,笑得很凄凉道:“我已是个老头子,我们的年纪实在相差太多了,否则……”

否则怎么样?他没有说下去,也不必再问下去。

丁灵琳已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已明白了他的感情。

老人也是人。只要是人,就有去爱别人的权利。

老人也和年轻人一样,是有感情的,有时他们的情感甚至比年轻人更真挚,更深刻,因为他们已了解这种感情的可贵,因为他们对这种感情已有患得患失之心,还没有得到时,已唯恐它会失去。

可是葛病毕竟不是平凡的人,毕竟还没有完全失去理智。

所以他只叹息了一声,淡淡道:“不管怎么样,你却不必为我担心。我刚才还说过,我既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我的死活跟别人根本完全没有关系。”

——可是跟我有关系——丁灵琳心里的针刺得更深。

若不是为了她,他根本不会死;若不是因为他,她早已死了。他的死活,怎么会跟她没有关系,她怎么能看着他死?可是她又有什么法子能救他呢?

——一个病重的人,是不是能活下去,至少有一半要看他自己是不是想活下去。

这些话仿佛忽然又在丁灵琳耳边响起,她知道他现在并不想活下去,他已是个老人,他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甚至连心里的感情,都不敢对人说出来。

你若是他,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葛病的眼睛又合起,忽然道:“你走吧……快走……”

“你为什么要我走?”

“因为我不喜欢别人看见我死时的样子。”

葛病的身子已开始痉挛,显然在勉强控制自己:“所以你一定要走。”

丁灵琳用力握紧了自己的手,左手握住了右手,就像生怕自己的决心会改变一样的。

“我不走!”

她忽然大声道:“绝不走。”

“为什么?”

丁灵琳的手握得更用力:“因为我要嫁给你。”

葛病霍然张开了眼睛,吃惊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嫁给你,一定要嫁给你。”她真的又下了决心。

在这一瞬间,她已忘了郭定,忘了叶开,忘了所有的人,所有的事。

在这一瞬间,她只知道一件事。

——她绝不能就这么样看着葛病死在她面前,只要能救他,就算要她去嫁给一头猪、一条狗,她也会毫不考虑就答应。她本就是个情感丰富的女孩子,她做事本就常常是不顾一切的。别人欺负了她害了她,她很快就会忘记,可是你只要对她有一点好处,她就会永远记在心里。

她做的事也许很糊涂,甚至很荒谬,但她却绝对是个可爱的人,因为她有一颗绝对善良的心。

“你要嫁给我?”葛病在笑,笑容中带着三分辛酸,三分感激,还有三分是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也分不清他是不是个十分清醒的人。

丁灵琳跳起来,她忽然发现这里唯一亮着的灯火,就是那对龙凤花烛。这本是为她和郭定而准备的,就在这对龙凤花烛前,郭定穿着一身新郎的吉服,倒了下去。

现在,这对花烛还没有燃尽,她却已要嫁给另外一个人。

若是别人要做这种事,无论谁都会认为这个人是个荒唐无情的疯子。可是丁灵琳不是别人,无论谁对她都只有怜悯和同情,因为她这么做,不是无情,而是有情,不是报复,而是牺牲,她不惜牺牲自己一生的幸福,为的只要报答别人对她的恩情。除此之外,她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法子能救葛病。

这法子当然并不一定有效,这种想法也很荒谬幼稚。可是一个人若是肯牺牲自己,去救别人,那么她做的事无论多荒唐,多幼稚,都值得尊敬。

因为这种牺牲才是真正的牺牲,才是别人既不肯做,也做不到的。

第二十四章悲欢离合

花烛已将燃尽,烛泪还未干。

烛泪一定要等到蜡烛已成灰时才会干,蜡烛宁愿自己被烧成灰,也只为了照亮别人。

这种做法岂非也很愚蠢?

但人们若是肯多做几件这种愚蠢的事,这世界岂非更辉煌灿烂?

丁灵琳扶起了葛病,站在花烛前,柔声道:“现在我就要嫁给你,做你的妻子,终生依靠你,所以你一定要活下去。”

葛病看着她,一双灰暗的眼睛,忽然又有了光彩,脸上的笑容,也已变得安详恬静。

丁灵琳泪痕未干的脸上,也已露出了微笑。

她知道他已能活下去。

现在他已有了家,有了亲人,他已不能死。

她含着泪笑道:“这里虽然没有喜官,但我们却一样还是可以拜天地,只要我们两个人愿意,有没有别人做见证都一样。”

这并不是儿戏,更不算荒唐,因为她确是真心诚意的。

葛病慢慢地点了点头,目中带着种异样的光彩,看着她,看着面前的花烛。

能和自己喜爱的女子结合,岂非正是每个男人最大的愿望。

他微笑着:“我这一生中,一直都在盼望能有这么样一天……我本来以为我已永远不会有这么样一天了,可是现在……”

现在他终于达成了他的愿望。

他的语声也变得安详而恬静,可是他并没有说完这句话,他忽然倒了下去。

死亡来得比闪电还快,忽然就击倒了他。

他完全不能抵抗。

没有人能抵抗。

黎明前总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候。

丁灵琳已跪下,跪在葛病的尸体前,眼泪就像是泉水般涌出来。

就在这同一个地方,同一对花烛前,就在同一天晚上,已有两个准备跟她结合的男人倒了下去。

这打击实在太大。

也许他们本就要死的,没有她,他们也许反而死得更快。

可是她自己却不能不这么想。她忽然觉得自己是个不祥的女人,只能为别人带来灾祸和死亡。

郭定死了,葛病死了,叶开也几乎死在她的刀下。

她自己却偏偏还活着。

——我为什么还要活着?为什么还要活在这世界上?

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每个她认得的人,竟都可能是魔教中的人,从铁姑开始,到玉箫道人、葛病,还有那冷酷如恶魔的孤峰天王,每个人都是她想不到的。

在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是她可信赖的?

只有叶开!可是叶开又在何处?

酒还在她身旁,烈酒喝下去时,就像是喝下了一团火。

她喝了一口,又一口。

“叶开你说过,只要等一切事解决,你就会来找我,现在什么事都完了,你为什么还不来?为什么……”

她放声大叫,忽然将手里的酒坛子用力砸出去,砸得粉碎,烈酒鲜血般流在地上。

桌上已将燃尽的龙凤花烛也被震倒了,落在地上,立刻将地上的烈酒燃烧了起来。

火也是无情的,甚至比死亡更无情,甚至比死亡来得更快。

这种猛烈的火势,又有谁能抵抗。

没有人能抵抗!

但丁灵琳却还是痴痴地跪在那里,连动都没有动。

看着火焰燃烧,她心里忽然泛起种残酷的快意。

她要看着这种火焰燃烧,把所有的一切全都烧光,她已不再有什么留恋。

毁灭岂非也是种发泄?

她需要发泄,她想毁灭。

木板隔成的厅堂,转眼间就已被火焰吞没,所有的一切事,现在真的已全都解决了。

可是叶开呢?

叶开,你为什么还不来?

烈火照红了大地苍穹时,黎明终于来了。

叶开却还是没有来。

叶开醉了。

他一向很少醉,从来也没有人能灌醉他,唯一能灌醉他的人,就是他自己。

他很想灌醉自己。

喝醉酒并不是件很愉快的事,尤其第二天早上更不愉快——这一点他比谁都知道得清楚。

可是昨天晚上,他却硬是把自己灌醉了,醉得人事不省。

因为他毕竟不是圣人。

知道自己的情人正在拜天地,新郎官却不是自己,又有谁还能保持清清醒醒,高高兴兴地在街上逛来逛去?

所以他逛到第一个卖酒的地方时,就停了下来,停了一个多时辰。

可是出来的时候还没有醉。

——这地方的酒好像太淡了,好像兑了水。

所以他又逛到第二个卖酒的地方,用一种很不稳定的脚步逛了进去。

这次他是怎么出来的,他已记不清,以后是不是到过第三个地方,他更记不清了。

他唯一还记得的事,是把一个带着婊子去喝酒的土流氓头上打了个洞。

那个洞究竟有多大,他也已完全不记得。

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睡在一条死弄中的垃圾堆里。

又脏又臭的垃圾堆,连野狗都绝不肯在这种地方睡一下子。

他可以保证这绝不是他自己愿意的,他一向没有睡在垃圾堆里的习惯。

——一定是那个头上有洞的土流氓,找了人来报仇,先修理了他一顿,再把他抛到这里来。

他不久就证实了这件事。

因为他站起来的时候不但头疼欲裂,而且全身都在发疼。

那一定要很重的拳头才能把他打成这样子,他还没有学会打人前就已先学会挨打的。

然后他又发现头疼并不是完全因为酒醉,他头上也多了个洞。

无论谁若是发现自己被人抛在垃圾堆里,被整得一塌糊涂,都免不了要很生气,很难受的。

——偶而能被人痛揍,岂非也是件蛮有趣的事。

何况,他相信揍他的那些家伙们,现在一定也很痛。

走出巷子,是条斜街,就像长安城里大多数街道一样,古老而陈旧。

街对面有家小酒铺,门口挂着个很大的酒葫芦,是铁铸的。

叶开忽然想起,昨天晚上他打架喝酒,都是在这小酒铺里。

酒铺后面,好像就是个“暗门子”,那土流氓带出来的,就是这暗门子里的女人。

从这里往左转,再转过两条街,就是鸿宾客栈。

叶开这一辈子,大概是再也不会到鸿宾客栈去的了,那里的伤心事实在太多。

现在应该到哪里去?应该做些什么事?叶开连想都没有想。

他决定暂时什么都不去想,现在他脑子里还是昏沉沉的。

他只知道绝不能往左边走。

今天居然又是晴天,太阳照在人身上,暖暖和和的,很舒服。

街上的人都穿着新衣服,脸上都带着喜气,一见面就作揖,不停地说“恭喜”,叶开这才想起来,今天还是大年初二。

别的人在大年初二这一天,应该做些什么事呢?

——带着孩子到亲戚朋友家去拜年,收些压岁钱,然后再回家,准备些金锞元宝,等着别人来拜年,把压岁钱再还给别人的孩子。

这一天大家都不许说不吉利的话,更不许吵架、生气。

可是既没有家,又没有朋友的异乡浪子,在这一天又该干什么?

叶开在街上逛来逛去,东张西望,其实眼睛里什么都没有看到,心里什么都没有去想,也许只在想一件事。

丁灵琳现在正干什么?

他本来已决定,永远再也不想她了,但却不知为了什么,他这昏沉沉的脑袋里,想来想去,偏偏都只有她一个人。

他刚才还决定,绝不再到鸿宾客栈去,可是现在一抬起头,就发现自己还是又走到这条路上来了。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看见鸿宾客栈那块高高挂着的金字招牌,只看见一大堆人,围在那里,有的在窃窃私议,有的在摇头叹息,甚至还有些人正在那里抱着头放声大哭着。

这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叶开忍不住逛了过去,挤进人丛,然后他整个人就忽然变得冷冷冰冰,就像是一下子掉进了深不见底的冷水潭里。

长安城里气派最大的鸿宾客栈,现在竟已变成了一片瓦砾。

鸿宾客栈昨夜的惨案,直到天亮才有人知道;因为昨天是个很特别的日子,是大年初一。

大年初一的晚上,大家通常都是待在家里的,谁也不会到街上来闲逛,就算有人,也是些已赌得头昏脑涨的人,谁也不会逛到客栈里去。

待在家里的人,也大多都在喝酒、赌钱,更不会关心到外面的事。

老掌柜请去喝喜酒的人,大都是些无家可归的光棍,没有人关心的光棍。

就因为这是个特别的日子,所以才会发生那些特别的事。

这并不是巧合。

每件事的发生和存在,都一定有它的原因。

“这里是什么时候走水的?”

“不知道。”

“昨天夜里我在赌叶子牌,就算天塌下来,我也不会知道。”

“听说昨天晚上有人在这里做喜事?”

“好像是的。”

“那些来喝喜酒的人,怎么连一个都不在?”

“不知道。”

“那对新人呢?”

“不知道。”

这地方虽然已被烧成了瓦砾,却连一个人的骸骨都没有。

“这里的老掌柜呢?”

“不知道。”

昨天晚上这里究竟出了什么事,简直连一个知道的人都没有。

“我别的事都不奇怪,只奇怪那对新人居然也不在这洞房里,连老掌柜都不见了。”

大家议论纷纷,愈说愈奇:“难道这里昨天晚上出了狐仙?出了鬼?”

若不是有鬼,客栈被烧光,那老掌柜总该回来看看的。

叶开知道没有鬼,他从来不相信这种活见鬼的事。

但这件事情却真的好像活见了鬼,他就算再把脑袋打出个洞来,也还是想不通的。

他只觉得整个人都已变成了一块木头,一块又冷又硬的木头。

这里究竟怎么会起的火?

丁灵琳和郭定到哪里去了?

他一定要问出他们的行踪来,却又不知道应该去问谁。

就在这时,人丛里忽然有个人在拉他的衣角。

他一低头,就看见了一只柔美而秀气的手——一只女人的手。

是谁在拉他?

是不是丁灵琳?

叶开抬起头,拉他的人已转过身,往人丛外走了出去。

她身上披着件乌黑的风氅,长发垂落,用一枚玉环束住。

她究竟是不是丁灵琳?

叶开看不出。

他只好跟着她走出人丛,看着她轻盈的体态,他心里忽然泛起种说不出的滋味,又希望她是丁灵琳,又希望她不是。

她若是丁灵琳,两人相见后,心里又是什么滋味?又有什么话说?

她若不是丁灵琳,会是谁呢?

这次叶开居然没有退缩,也没有逃避,他知道无论她是不是丁灵琳,都一定有很多话要告诉他。

她慢慢地在前面走,既没有停下来,也没有回头,走过了这条长街,忽然转入条横巷。

巷子很窄。

叶开追过去时,只看见她的人影一闪,走进了一个窄门里。

门是虚掩着的。

从外面看来,这不过是个很平凡的人家,门外的雪积得很厚,仿佛已很久没有打扫。

叶开走到门口,心就跳了起来。

他忽然想起这地方是他来过的,现在他用不着走进去,也知道她是谁了。

崔玉真。

这户人家正是她带叶开来养过伤的地方。

想起了那两天中的事,叶开心里又涌起种说不出的滋味,却不知是欢喜,是怅惘,还是失望?

欢喜的是崔玉真还活着。

怅惘的是往事已成过去,旧梦已无处追寻。

失望的是什么呢?

难道他心底深处,还是在盼望着她就是丁灵琳?

旧梦并不是完全无处追寻,至少在这寒冬清晨的冷风里,还可以找到一点影子。

风从后面的厨房里吹过来,吹过这小而幽静的院子。

风中充满了郁郁的香气。

叶开不禁又想起那天早上,他也嗅到了粥香,正盼望着一碗芳香扑鼻的热粥,由她一双柔美而秀气的手捧给他。

谁知粥竟是从门外飞进来的。

他没有看见她柔美的手,看见的却是一只杀人的血手。

从那天之后,他就从未再见过她,也从未想到他们还有再见的一天。

他本来以为他和丁灵琳一定可以永远厮守的,谁知现在却觉得可能永不再见。

人生中的离合悲欢,又有谁能预测?

叶开叹息着,推开门,走进屋子,那张床,那个小小的衣柜,都依然无恙。

甚至连屋角的阳光,都跟那天早上完全一样。

叶开也不知是人已虚弱,还是心在发软,走进去,就躺在床上。

枕上竟仿佛也还留着发香。

无论如何,那两天平静安适的日子,都是他永远也无法忘记的。

他心里甚至在想,那天她若没有遇着意外,他是不是直到现在还在这里陪着她?

门外响起了一阵很轻的脚步声,她已捧着碗热气腾腾的粥走进来,美丽的脸上,带着甜蜜而温柔的微笑。

这正是那天早上叶开在心里盼望着的情况,只不过现在距离那天早上,已不知又过了多少天,又发生了多少事。

现在的情况纵然还是和那天早上一样,但彼此的心情却已不一样。

世上又有谁能拉得回那一去永不复返的时光?

叶开勉强笑了笑,道:“早。”

“早。”崔玉真笑得更温柔,“粥已熬好了,你就躺在床上吃?”

叶开点点头。

于是一碗香气扑鼻的热粥,又由她一双柔美秀气的手捧了过来。

现在他的确很需要这么样一碗粥,他的胃是空的,整个人都是空的。

粥的滋味,也还是跟以前一样,可是叶开只喝了几口,就再也咽不下去。

崔玉真凝视着他,轻轻道:“你昨天晚上一定醉得很厉害。”

叶开又勉强笑了笑,道:“醉得简直就像是条死狗。”

崔玉真又看了很久,才轻轻叹了口气,道:“我若是你,我也要醉的。”

叶开道:“你知道昨天晚上的事?”

“本来我还不知道。”她美丽的眼睛里,忽然露出种说不出的幽怨,慢慢地开始叙说往事,“那天早上我被伊夜哭逼着回到玉箫道人那里去,他就……就再也不许我出来。”

叶开黯然。

他知道她一定吃了不少苦,她就算不说,他也看得出。

“我本来这一辈子已完了,我实在想不到那恶魔也有死在别人手里的一天。”

“玉箫道人一死,你就到这里来?”

崔玉真道:“姐妹们一听到他的死讯,就像是刚飞出笼子的鸟,都恨不得飞得远远的,每个人分了他一点东西,不到一个时辰就全都走了,只有我。”

她垂下头,没有再说下去。

——只有她没有走,因为她忘不了叶开,所以又重到这里,想找回一点昔日的旧梦。

这句话她用不着说,叶开也知道。

“我一个人在这屋子里待了一整天,既不想出去,也睡不着。”她在笑,笑得却很辛酸,“其实我也知道你是绝不会再回到这里来的。”

叶开心里又何尝不是酸酸的。

他忽然发觉自己实在是个很无情的人,实在没有想到过要重回这里。

“直到昨天早上,我听到了外面的爆竹声,才想起已经是大年初一。”她慢慢地接着道,“我不想一个人再闷在屋子里,又饿得发慌了,忍不住想到外面去走走,可是我想不到刚出去,就听见个很可怕的消息。”

“什么消息?”

“我听说丁姑娘要成亲了。”

叶开笑得更勉强:“这消息并不可怕。”

“可是……”崔玉真又垂下头,“那时候我还以为她……她要嫁的人是你。”

一个女孩子,若是听见自己心爱的男人要娶亲的消息,当然会认为这消息可怕得很。

叶开了解她的心情,他自己也有过这种心情。

他已忍不住在叹息。

“我听见丁姑娘要嫁的人,是个受了伤的人,我更以为他就是你。”崔玉真垂着头道,“那时我心里虽然难受,却又希望能在喜筵上再见你一次,所以我就买了份礼,送到鸿宾客栈去。”

叶开苦笑。

他也送了份礼去,一份很特别的礼。

知道丁灵琳的婚讯后,他就决心要想法子将郭定的伤治好。

可惜他自己没有治伤的本事,所以他就在一夜间,来回赶了七百里路,把葛病找来。

崔玉真咬着嘴唇,又道:“可是到了晚上,我又不敢去喝喜酒了。”

“你不敢?”叶开忍不住问道,“你怕什么?”

“我……我忽然又怕见到你。”

“那时你还不知道新郎官并不是我?”

“我还不知道。”崔玉真幽幽地说道,“所以我又把自己关在这屋子里,一个人买了点酒,躲在这里喝,我想,我也可以算是在喝你们的喜酒了。”

叶开看着她,忍不住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世上居然还有个这么样的女孩子,对他有这么样的感情。

他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叶开只觉得心里一阵刺痛:“我若知道你在这里,我一定来陪你。”

崔玉真终于嫣然一笑,过了很久,才接着道:“我喝了一点酒后,又忍不住想去看看你了。”

“你去了没有?”

“我迟疑了很久,反反复复地拿不定主意,我既怕看见你们后会受不了,可是就这么样永不相见,我也不甘心。”

叶开也了解这种心情,世上也许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这种心情。

崔玉真道:“到最后我终于拿定主意。”

“什么主意?”

“我就算不去喝你们的喜酒,也得在外面偷偷地看你一眼。”

“你去了?”

崔玉真点点头:“昨天是大年初一,到了晚上,街上几乎连一个人都没有,我在街上逛了很久,才鼓起勇气,从客栈后面溜了进去,一进去我就知道不对了。”

叶开道:“什么地方不对?”

崔玉真道:“那么大的客栈里,竟连一点声音都没有,非但一点也不像有人在办喜事,就是办丧事的人家,都没有那么静。”

叶开也听出不对了,立刻问道:“我知道去喝喜酒的人有不少,怎么会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崔玉真道:“我找到了办喜事的那个大厅,从窗口往里面一看……”

她脸上忽然露出种受了极度惊吓的表情,就好像又看到了当时那种惨不忍睹的情况。

叶开的心也在往下沉,又忍不住问道:“你看见了什么人?”

崔玉真道:“我……我……”

她的声音也在发抖,过了很久,才能说出话来:“我只看见喜堂里到处全是血,全是死人,竟连一个活着的都没有。”

叶开怔住,整个人仿佛忽然又坠入万劫不复的黑暗中。

“当时我还以为你也在里面,所以我立刻就不顾一切,冲了进去。”她轻轻吐出口气,接着道,“直到那时,我才知道丁姑娘要嫁的人并不是你。”

“你……你看见了那个新郎官?”叶开的声音也在发抖。

“他也死了?”

崔玉真点了点头,黯然道:“他死得很惨。”

“丁灵琳呢?”叶开虽然不敢问,却还是忍不住要问,“她是不是也……”

崔玉真道:“她没有死,当时她根本不在那喜堂里。”

叶开也不禁吐出口气,却又不禁觉得奇怪,他和丁灵琳分手之后,难道她竟没有回去?

郭定他们又是怎么死的?是谁下的毒手?

当时在喜堂中的人并不少,能下得了这种毒手的人并不多。

崔玉真道:“当时我虽然又吃惊,又害怕,可是看见你不在里面,我总算松了口气。”

叶开忽然问道:“你有没有看见四个黄衣人的尸体?”

崔玉真道:“我没有注意别人,也不敢仔细去看。”她想了想,又道,“那些尸体里面,好像是有几个穿着黄衣服的人。”

叶开皱起了眉:“他们若是也死了,凶手会是谁呢?”

崔玉真道:“我也想不透,世上怎会有这么心狠手辣的人,当时我只想赶快离开那地方,谁知我刚想走的时候,忽然听见外面有夜行人的衣袂带风声。”

她接着又道:“因为那地方实在太静,所以我听得很清楚,来的人非但身法都很快,而且还不止一个人。”

叶开动容道:“莫非是那些凶手又回来了?”

崔玉真道:“当时我也这么想,所以吓得连走都不敢走了,更不敢留在那里,让他们看见,幸好我还有点武功,情急之下,武功好像反而比平时好了些,居然一跳就跳起来很高。”

叶开道:“你是不是跳上了大厅里的那根横梁?”

崔玉真点点头,道:“我躲在上面,连气都不敢喘,却又忍不住想往下面看看。”

叶开道:“你看见了什么?”

崔玉真道:“我看见了几个穿着黄衣服的人,从外面一蹿进来,立刻就将地上的死人,一个个抛出了窗外,窗外好像有人在用东西接着,不到片刻,屋子里的死人居然全都被他们搬空了。”

叶开的脸已发青:“你看清楚他们身上穿的是黄衣服?”

崔玉真道:“我看得很清楚,因为他们的衣服黄得很特别,在灯光下看起来,就好像有金光在闪动着一样。”

叶开握紧双拳,道:“果然是他们下的毒手。”

崔玉真道:“可是我并没有看见他们杀人。”

叶开冷笑道:“人若不是他们杀的,他们为什么要替别人收尸?”

崔玉真道:“他们杀了人后,难道还想毁尸灭迹?”

叶开恨恨道:“杀人灭口,毁尸灭迹,本就是金钱帮的一贯作风。”

崔玉真道:“金钱帮?……金钱帮又是些什么人?”

叶开道:“他们不是人。”

崔玉真看着他脸上的愤怒之色,也不敢再问下去,迟疑了半晌终于道:“后来我又看见了丁姑娘。”

叶开失声道:“你在哪里看见她的?”

崔玉真道:“就在那里。”

叶开道:“她又回去了?”

崔玉真道:“那些黄衣人把尸体搬空之后,她就去了。”

叶开道:“那时你还没有走?”

崔玉真道:“那时候我整个人都已吓得发软,在大梁上待了半天,刚喘过一口气,他们就来了。”

叶开道:“他们?她不是一个人去的?”

崔玉真道:“去的有两个人。”

叶开道:“还有个人是谁?”

崔玉真道:“是个奇形怪状的老头子,半夜里手里还拿着把雨伞。”

叶开恍然,道:“是葛病。”

崔玉真道:“你认得他?”

叶开道:“不但认得,而且还是老朋友。”

崔玉真又不禁叹了口气,道:“那么现在你的老朋友就又少了一个。”

叶开变色道:“他也死了?”

崔玉真黯然道:“死得也很惨。”

叶开道:“是谁杀了他?是谁下的毒手?”

崔玉真道:“他们看见尸身被搬空,也觉得很意外,可是他们并没有停留,也没有发现梁上还有别人在。”

叶开道:“后来呢?”

崔玉真道:“他们一走,我就溜了下去,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在吹笛子,他们听见了这笛声,也赶了回来,在院子里看了看,就越墙而出。”

叶开道:“你呢?”

崔玉真道:“我看他们的神情很慌张,也不禁觉得有点好奇。”

叶开道:“所以你也跟了过去?”

崔玉真道:“我没有跟过去,只不过躲在墙头往外面看。”

叶开道:“你又看见了什么?”

崔玉真道:“外面一棵树上,好像挂着盏灯笼,下面还站着个人。”

叶开道:“是什么人?”

崔玉真道:“我隔得太远,根本看不清楚,幸好当时四下一点声音都没有,所以他们说话的声音,我倒全都听见了。”

叶开道:“他们说了些什么?”

崔玉真道:“丁姑娘过去后,好像惊叫了一声,然后就问那个人,是不是布……”

叶开动容道:“布达拉?”

崔玉真立刻点头,道:“不错,布达拉,丁姑娘说的就是这三个字。”

叶开立刻追问:“那个人怎么说?”

崔玉真道:“他承认了,还说自己是座很高的山峰。”

叶开道:“孤峰天王?”

崔玉真道:“后来我才知道,那个人就是魔教中的四大天王之一。”

叶开道:“葛病就是死在他手里的?”

崔玉真道:“葛老先生是为了救丁姑娘,才被他掌力所伤,可是他也中了葛老先生的暗器,我听葛老先生告诉丁姑娘,那是种很厉害的暗器。”

她叹了口气,道:“可是他的掌力更可怕,葛老先生只被他轻轻拍了一掌,就已无救了。”

叶开又怔住。

他了解葛病的武功,也了解葛病的医道。以这种武功和医道,就算有人能击伤他,他自己也能救得了自己的。

叶开实在不能相信,世上竟有如此可怕的掌力,竟能一掌就拍散葛病的魂魄。

“可是我亲眼看见葛老先生倒下去的,就倒在第一个新郎官倒下去的地方。”

她话中显然还有话——除了第一个新郎官,难道还会有第二个?

这件事别人连做梦都不会想到。

可是叶开却想到了,他了解丁灵琳,就好像了解自己的手掌一样,所以崔玉真说出了她所看见的事,叶开并不觉得意外。

意外的反而是崔玉真。她本来以为无论谁听见这种事,都难免有些特别的反应。

但叶开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道:“我知道她一定会这么样做的。”

崔玉真忍不住道:“你不怪她?”

叶开摇摇头,道:“你若是她,我相信你一定也会这么样做的,因为你们都是心地善良的女孩子,你们都宁愿牺牲自己,也不忍看着别人受苦。”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温柔,因为他心里只有爱和关切,并没有嫉妒和埋怨。

崔玉真当然知道那是对谁的爱和关切。

她忍不住也轻轻叹息了一声,垂下头,道:“只可惜我不是她,我……”

叶开没有再让她说下去,已急着问道:“你走的时候,她还留在火窟里?”

崔玉真点点头,勉强笑道:“但是你可以放心,她现在一定还好好地活着。”

叶开道:“因为火窟里并没有她的尸骨?”

崔玉真道:“也因为她是个善良的女孩子,吉人自有天相,我相信你们很快就会再见的。”

叶开转过头,不忍再看她的表情。

窗外阳光灿烂,晴天仿佛已将来临了。

他忽然站起来,走过去,推开窗户,喃喃道:“不管怎么样,现在我总算已确定了两件事。”

崔玉真在听着。

叶开道:“不管那布达拉天王是什么人,现在他一定已受了重伤,我已不难找到他。”

崔玉真道:“你一定要去找他?”

叶开点点头,道:“可是我还要先去找另外一个人。”

崔玉真道:“找谁?”

叶开道:“去找那杀人的凶手。”

崔玉真又咬起了嘴唇,道:“你……你现在就要去?”

叶开硬起了心肠,道:“我现在就要去,你……你可以在这里等我,我会回来的。”

他的心并不太硬,他的声音已嘶哑。

崔玉真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过了很久,忽然道:“你用不着回来了。”

“为什么?”

“因为我……我不会在这里等你的。”

她的声音也已嘶哑颤抖。

叶开还是忍不住回过了头,又问道:“为什么?”

崔玉真头垂得更低,一字字道:“因为我不是她,我……”

她没有再说下去。就只这一句话,已令她的心都碎了。

叶开的心里也在刺痛:“你要到哪里去?”

“我有很多地方可去,我也早就想到处去看看,到处去走走,将来……”她勉强忍住了眼泪,做出了笑脸,“我说不定会找个老实的男人,嫁给他,替他生很多很多儿子,也说不定会开个小酒店,做一个当垆卖酒的老板娘……”

她的心已碎成千千万万片,每说一个字,一片又碎成千千万万片。

叶开笑道:“到那时我一定会到你的酒店里去大醉一场。”

他在笑,他不能不笑,因为他生怕自己一停下来,眼泪就会流下。

崔玉真微笑道:“到那时候我一定会替你再熬一锅鸡粥,有燕窝的鸡粥。”

她也在笑。可是她笑的时候,眼泪已滴下面颊……

阳光灿烂。

叶开大步走在阳光下。他脸上虽然还有泪,可是他知道眼泪就和鲜血一样,在阳光下很快就会干的。

第二十五章惊魂一刀

泪已干了,血也已干了。

泪痕是看不见的,可是鲜血留下来的痕迹,却一定要用血泪才洗得清。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叶开一向都是在用“宽恕”来代替“报仇”,他的刀一向不是杀人的刀,但是现在他的心,竟也充满了愤怒和仇恨。

他忽然发觉自己就像是一个可笑的小木偶,一直都被人用一根看不见的线,提在手里。

他不愿再被人这么样愚弄下去,更不愿再受人利用,没有人愿意做木偶的。无论谁的容忍都有限度,叶开也一样。

积雪的大地,正在阳光下露出光秃的黄土。

长安城外的大路上,泥泞已干,却还是看不见赶路的人。

没有人愿意在大年初二这一天赶路。

只有叶开。

他找了辆车,却找不到赶车的人。

可是他不在乎,他就躺在这辆载煤的木板车上,任凭拉车的驴子沿着大路往前走。

车上的煤渣子,刺得他全身都在发痛,可是他也不在乎。

拉车的驴子走得居然不慢,后面没有人用鞭子抽它,它走得反而比平时更带劲。

驴子本就是这种脾气的。

奇怪的是,这世上有很多人的脾气,也跟驴子完全一样。

叶开居然去买了包花生,躺在车上慢慢地剥着,剥一颗,抛起来,才用嘴接住,慢慢地咀嚼。

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在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也许他还没有忘记那个在杀人前,一定要吃几颗花生的路小佳。

只可惜现在没有酒,他忘了买酒。

大醉之后,第二天能喝几杯“还魂酒”,立刻就会觉得舒服些。

他想到酒的时候,就看见一角青布酒旗,从前面路旁的枯林里斜斜挑出。

就算在大年初二,也并不是绝对没有人想赚钱的。

叶开笑了,喃喃自语:“看来我的运气已渐渐变好了。”

想喝酒的时候,立刻就可以有酒喝,这种运气确实不错。

他跳起来,将驴车赶入了道旁,慢慢地走入那些积雪的枣树林。

树林中果然有个小小的酒亭,还有七八个人动也不动地站在酒亭外,直着眼睛,张着嘴,就好像是一堆泥人。

其中有一个人,头上用白布包住,一看见叶开走了过来时,脸上就露出了惊骇之色。

叶开却笑了。

他认得这个人,就是昨天晚上一定要找他拼刀的土流氓。

“土豹子,土大哥。”

叶开忽然想起了别人称呼他的名字,微笑着走过去,道:“土大哥,你的酒也醒了?”

土豹子脸色发青,想点点头,可是脖子却似已发硬,整个人都好像硬得像干泥巴。

不但是他,其余的六七个人也一样。

叶开微笑道:“挨揍的人没有害怕,揍人的人为什么反而害怕了?是不是我的骨头太硬,把各位的手打痛了?那就实在抱歉得很。”

他没有猜错,这些人的手果然全都又青又肿。

一个人的武功若是能练到叶开这样子,纵然在烂醉如泥的时候,也一样有防身自卫的本能。

叶开笑道:“可是各位用不着害怕,我并不是来找你们麻烦的,能在垃圾堆上睡一晚,也是蛮有趣的事,我正想好好地谢谢你们。”

他拍了拍土豹子的肩,道:“来,让我请你们喝两杯。”

土豹子脸上的表情却更恐惧。

叶开道:“你还怕什么?”

土豹子终于道:“老大,我们已知道你有种,只不过我们怕的倒不是你。”

叶开怔住。

弄了半天,人家怕的原来并不是他。

叶开苦笑道:“你们怕的是什么?”

土豹子道:“我们只怕你把我们头上的东西碰下来,我们就真的是死路一条了。”

叶开这才发现,这些人的头顶上,全都端端正正地摆着一枚铜钱。

铜钱在太阳下闪着光,就像是黄金一样。

“金钱帮。”

土豹子吐出口气,道:“你既然也知道金钱帮的规矩,我就放心了。”

叶开眨了眨眼,道:“什么规矩?”

其实他当然知道金钱帮的规矩。

这枚铜钱,就是他们的信符,他们若是把铜钱放在你头上,你就连一动都不能动了。

土豹子道:“你真的不知道?只要你把我们头上的铜钱碰下来,我们就得死,你也得死,我们大家就全都是死路一条。”

叶开又笑了,摇着头,笑道:“哪有这么大的规矩?我不信。”

他忽然伸出手,把土豹子头上的铜钱拿了下来,喃喃道:“这一文钱不知道能不能买杯酒喝。”

土豹子却已吓傻了,就像是忽然被人抽了一鞭子,两条腿都已发软,忽然一下子就跪了下去,叶开却好像没看见,又道:“一文钱想必不够买酒的,还好这里还有。”

他身子忽然掠起,落下来时,六七个人头顶的铜钱,就全都已到了他手里。

这些人都骇傻了,他们这一辈子,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么快的身手。

土豹子忽然跪在地上大叫:“这是他干的,完全不关我们的事。”

叶开微笑道:“这本来就不关你们的事。”

他拈起颗花生,放在土豹子手里:“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土豹子当然不知道。

叶开道:“这意思就是说,你们现在已可以站起来去喝酒了,随便到哪里去都行,金钱帮的人若敢来找你们的麻烦,就叫他们来找花生帮的帮主,就说花生帮的帮主,已接下了这档子事。”

土豹子忍不住问道:“花……花生帮的帮主是谁?”

叶开指着自己的鼻子,道:“就是我。”

土豹子也怔住。

突听一个人冷冷道:“很好,那么我们现在要找的就是你。”

冷冰冰的声音,冷冰冰的口气。

这个人也是冷冰冰的,蜡黄的脸,鹞眼鹰鼻,脸上有条很深的刀疤,使得他看来更是满脸杀气。

叶开却没有看着他的脸——叶开注意的,只不过是他的衣裳。

一身很扎眼的黄衣裳,在阳光下看来,也像是黄金一样。

他就在酒亭的石阶上,还有三个人站在他身旁,穿的也都是同样的衣裳。

叶开又在笑,道:“你们身上这套衣裳倒不错,不知道能不能脱下来给我,我正好拿去给我那条驴子穿上。”

黄衣人瞪着他,瞳孔已收缩,居然还能沉得住气,冷冷道:“你知不知道本帮的规矩?”

叶开道:“刚才听说。”

黄衣人道:“四十年来,江湖中从来也没有人敢触犯过本帮的规矩,你知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叶开道:“你说为什么?”

黄衣人道:“只因为无论谁敢犯本帮的规矩,就必死无疑。”

另一个黄衣人冷笑道:“无论你是花生帮的帮主也好,是瓜子帮的帮主也好,都一样必死无疑。”

叶开叹了口气,道:“可是无论什么规矩,迟早总是要被人犯一犯的,也就好像处女迟早总得嫁男人一样。”

黄衣人对望了一眼,沉着脸,一步步走下石阶,走过来。

四个人的脚步都很沉稳,尤其是那脸带刀疤的大汉,两旁太阳穴隐隐凸起,一双手青筋暴现,显然是内功很深的武林高手。

叶开看着他的手,忽然道:“阁下莫非是练过大鹰爪功的?”

黄衣人冷笑。

叶开道:“看阁下脸上这条刀疤,莫非就是淮西的‘铁面鹰’?”

黄衣人冷笑道:“你的眼力倒不错。”

叶开忽然沉下脸,道:“你知不知道郭定是什么人?”

铁面鹰道:“好像听说过。”

叶开道:“他是我的朋友。”

铁面鹰道:“是你的朋友又如何?”

叶开道:“你知不知道花生帮的规矩?”

铁面鹰道:“什么规矩?”

叶开道:“花生帮的规矩,就是不许别人杀我的朋友,否则……”

铁面鹰道:“否则怎么样?”

叶开道:“就是这样!”

他忽然出手,挥拳痛击铁面鹰的脸。

铁面鹰并不是无名之辈,也不是无能之辈,他不但在淮西一带的名头极响,在江湖中也可以算是一等一的好手。

因为他的确有真功夫。

他的鹰爪功,的确得过“鹰爪王”门下的真传,昔年曾在兵器谱上列名的“淮西大刀”,虽然一刀砍在他脸上,居然没有砍死他,淮西大刀反而死在他的鹰爪功下,“铁面鹰”这名字,也正是因此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