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丘比特的断箭(1 / 2)

 方沁坐在走廊的椅子上,脸向着诊室门口,目光却是散漫无神。

按计划,下个月又要做第三次试管婴儿,今天的检查,也是早就预约好的,一切,都仍在按部就班地进行。

距海地地震已经过去三个月了,而就在昨天,中国的青海玉树发生了7级强烈地震。难道这又是一个多灾多难之年?方沁的心情低落,想着自己这半年多来如同坐过山车一般,随着那个人,起起落落,从排斥到靠近,从低谷到高潮,最后,仍是从峰顶坠落。

太短暂了,美好的感觉就如同昙花一现。在她刚刚打开心扉准备重新接纳他时,在她的身体时隔多年再一次体验到他给予的快乐时,在她自以为终于可以与他身心合一时……

就好似阳光下七彩的肥皂泡,飘得没多远,或是指尖轻轻一碰,便破灭了。也许这只是爱神的一场游戏,丘比特的那只箭,断了,所以他们再也没有可能在一起。

走廊上传来高跟鞋的脆响,到她旁边时停了停,那人便携着一股香气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是你呀,怎么一个人?李云飞呢?”似曾相识的声线,甜腻中带着张扬。

方沁扭过头,见到一张明艳的脸,立刻记起来,当时第一次来生育辅助中心做检查时就遇见过的——叶子沁,李云飞的某一任女友。

叶子沁见她爱理不理的,甚是无趣,打量了一下她平坦的小腹,撇了撇嘴:“上次陪我姐姐来时遇见你们,还说要一起吃饭呢,可一直都没空。这都大半年了吧?哎,我姐过两个月就要生了,你怎么还没动静?”

方沁此时实在没有心情理会她,别过头去又盯着诊室门口上方滚动的排号。上次奚落了她,这次就由得她在嘴巴上占占上风吧。可心里对李云飞的恼恨不由又添了几分。

“怎么,和他闹别扭了?”叶子沁凑过来问了一句,见方沁不答,沉默了片刻,忽然叹了口气,低声道,“他这人就是这样。还以为他转性了呢,原来还是一点没变,没长性。”

叶子沁见也不管她有没有在听,继续说道:“你知道吗,我和他曾经有个孩子,如果活着,现在都快上小学了。”

方沁猛地转过头,睁大眼睛看她。

叶子沁看了她一眼,有些凄楚地笑笑,然后挪开目光,缓缓说道:“那时候我正参加一个模特大赛,初赛都过了,结果意外怀孕了。他劝我把孩子留下,还说要和我结婚。我们连婚纱照都拍好了,谁知却被我发现他和别的女人有一腿,而且就在我吐得天昏地暗,妊娠反应严重得住院的时候。我一气之下,自己去把孩子打掉了,都三个多月,已经成型了,是个男孩,真可惜。”

方沁想要转过头,可她的脖子僵住了一般,一动也不能动。

“和他在一起很快乐,但最后注定要伤心。因为他永远不会把他的心交给你。”叶子沁摇了摇头,然后抬起左手,看了看无名指上那硕大的钻戒,脸上露出微笑,“还好我醒悟得早……”

“19号!19号来了没有?”护士从诊室中探出头。

“哦,来了!”方沁站起身,迅速走过去。

“哼~”叶子沁看着她的背影微微冷笑,用几若不闻的声音道,“我倒要看看你能坚持多久?”

“叶子!”一个身材瘦削的女子快步走过来。

叶子沁扭过头道:“姐,你怎么才来?”

“你倒嫌我来得慢!你老公呢?他怎么又不陪你来?”女子的声音透着不满。

“他要陪客户,忙。”叶子沁道。

“哼,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生意永远比老婆还重要。”女子抱怨了一句,又安慰道,“你也别太着急了,你还年轻嘛,慢慢来。”

叶子沁悠悠道:“我急什么,是他急。”

“嘁,他两个女儿都二十多岁了,还非想求个儿子。自己不济,也怨不得别人。”女子一脸的不屑,见到叶子沁失落的神情,连忙道,“你今天要做B超是吧,我去买两瓶水给你。”说完便匆匆走开。

叶子沁疲倦地把头靠到身后的墙上,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那张曾经让她又爱又恨的脸庞又浮现出来,仿佛听见耳边有个磁性的声音在低声唤她:“沁儿,沁儿……”

“没有心的人……”叶子沁揉了揉太阳穴,低声自语。

大家都叫她“叶子”,他也这么叫她。但他们两人在一起亲密的时候,他总是叫她“沁儿”。

他说他喜欢她的名字,很好听。

她倒不觉得,反而认为自己的名字有些拗口了。

但看的出他是真的喜欢。那时候他们好得如胶似漆,每次他叫她“沁儿”的时候,平时冷峻的目光就温柔得几乎化成水。他搂着她,轻轻吻着她的眼睛,深情地呢喃:“沁儿……沁儿……我的小沁儿……你的眼睛真美,就像夏夜里的星星……”

方沁走出电梯,人影一晃,李云飞出现在面前。

“检查做好了?怎么样?”李云飞问。

方沁目不斜视,直直向外走去。

“对不起,我上午有手术,实在脱不开身。这不一完事就来接你了吗?一起去吃个午饭吧。”李云飞追着她说。

“我没胃口。”方沁看也不看他。

“那我送你回家?还是回你医院?”李云飞伸手搭住她的肩头,“不过总要吃点东西,要么我去给你买些粥?我知道有一家私房菜馆的粥……”

“够了!”方沁猛地刹住脚步,把他的手拨开,冷冷道,“你离我远点,我不想看到你。”

李云飞看到她一脸的嫌恶,缩回了手,说道:“那天打架,是我不对。不过,那件事绝对是个误会,是赵桦那个愣头青……”

“我说过你的事与我无关。”方沁冷着脸。

“都过去半个多月了,真的无关你也不会气我到现在啦。”李云飞按捺住性子,低声下气的道,“打架的事我向你道歉,行吗?你听我解释……”

“没必要。”方沁定定看了他一眼,目光复杂,然后缓缓别过头,低声道,“李云飞,我们离婚吧。”

李云飞一愣,随即沉声道:“你什么意思?都说了那是个误会!”

“与那件事无关。”方沁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那与什么有关?”李云飞一边说一边掏出手机,“我这就把赵桦那小子叫过来,让他跟你解释!”

“李云飞!”方沁按住他的手,“跟谁都无关!是我自己。是我累了,我不想一次又一次听你解释。”

“你就这么不信我?”李云飞的瞳仁猛地收紧。

“我凭什么要信你?”方沁松开手,“我们认识还不到一年。”

“说来说去,你还是在怨恨我忘了你!”李云飞觉得委屈,觉得愤怒,这大半年来,他做得还不够好、不够努力吗?如今她只因为一个误会,就判了他的死刑,甚至连辩护上诉的机会都不给,她谁的话都信,就是不相他!

“这怨不得你,所以……你也不必再委屈自己了。”方沁的声音支离破碎。

“什么叫委屈自己?”李云飞用力扳过她的肩头,哑声道:“方沁,你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看我的眼睛里是不是只有你一个人!”

方沁紧咬着下唇,不肯抬头,却有热热的东西在眼框处打转。

“嗡~~”李云飞攥在手里的手机不停地震动。

怎么偏巧这个时候有电话进来?李云飞恨不得把手机扔出去。可瞟了一眼来电显示,只好接起来。

听了两句,李云飞面色一凛,低声说了句:“知道了。”就收了线,然后对方沁道,“医院有急事,我得赶回去。等你什么时候冷静下来,我们再谈!”

“我已经很冷静了。”方沁抬起头,尽量平静地看着他,“过几天,我会让律师把离婚协议给你送过去。”

“方沁,这是在中国,收起你那套美国做派吧!”李云飞冷哼一声,咬着牙道,“当初是你自己下的套,现在想要出去?告诉你,没那么容易!”

李云飞说完,再也不看她一眼,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第二天的早上,方沁刚打开手机,“叮——”的一声,李云飞的短信就进来了:“我要出差一段时间。下个月做第三次PGD,抱歉不能陪你一起去了。讨厌我就暂时忘了我吧,换个好心情,祝成功!”

短信的发送时间是凌晨四点半。

方沁柔肠百结地想了又想、想了又想,终于还是决定主动打个电话过去。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电话那头,只有这个机械单调的女声在反反复复。

方沁握着手机,忽然就觉得心里一空。

晚上,方沁正在厨房收拾东西,突然听到丹尼大叫:“妈咪快来,快来看这张照片!”

方沁一边甩着手上的水珠,一边走进丹尼的房间:“什么照片这么大惊小怪的?”

丹尼正在上网,他来内地这大半年中文进步很快,现在已经学会中文打字,都可以很熟练地在QQ上和同学用中文聊天了。

电脑上打开的网页是一则新闻,大大的粗体字标题:“申市赴玉树抗震救灾医疗队今晨启程”,下面还配了照片,两排穿着迷彩服的人,或蹲或站,后面是一面国旗。

丹尼指着后排最边上一个人道:“妈咪,看,是叔叔!”

照片上,李云飞负手站在飘扬的五星红旗下,脚蹬高帮军靴,迷彩服腰间扎着宽皮带,更显得身姿挺拔,左臂系着白底红十字的袖章,帽檐下的眉眼英挺俊朗,脸上是一贯的冷峻,薄唇微抿,透着坚毅和镇定。

原来,他竟一声不响的去了青海。不过,他既然参加过国际医疗队,承担过汶川地震后的救护任务,经验丰富,又是外科专家,那么这次他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

只是,青海震后才刚刚几天,那里,余震不断,处处充满着危险。

“帅呆了!”丹尼感叹道,“叔叔穿这一身真帅!妈咪,是不是?”

方沁看着丹尼一脸的心神向往,摸了摸他的脑袋,缓缓道:“是。”

丹尼喜欢他,并且崇敬他。这是方沁得出的结论,完全符合一个儿子对父亲的正常感情。

虽然她不知道,李云飞是如何做到的,但是不得不承认,他就是做到了,他迅速地俘获了丹尼的心,或者,真的是所谓父子天性?

她一度很头疼该如何向丹尼解释,可丹尼从来没问过,连怀疑也不曾表露过,甚至有一次她开口想说什么,都被丹尼故意用别的话题叉了开去。

直到李云飞和赵桦打架那一天,她把他们赶了出去,然后跌坐在沙发上,控制不住地颤抖着哭泣。丹尼走到她面前,伸出他那细细的胳膊,把她搂在他瘦弱的小胸脯上,用男子汉一般的语气说:“妈咪,别哭。有我在,谁也别想欺负你!”

那一刻,她猛然意识到,她的丹尼长大了。虽然他的身体依然病弱瘦小,但他已不是那个时时处处需要她捧在手心、罩在翅膀下,有着妈妈的宠爱就满足的奶娃娃了。

也许,他明白的、知道的、需要的,比她以为的要多得多。

丹尼需要一个真正的父亲,带领他成长为真正的男子汉。

方沁有些动摇了。她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希望李云飞平安归来。

一切,就等他回来再说吧。

各地派出的几支赴青海医疗救援队都在半个月后陆续回来了,只有极少部分人还留在当地的医疗点,李云飞就是其中一个。

五一过后,本来是该去做第三次试管胚胎植入的日子,计划是用上一次留下的冷冻胚胎。可方沁只是照了个B超,便匆匆离开了生育辅助中心。

妹夫杰奇要去韩国出差半个月,妹妹方芳形影不离,说想吃正宗的韩国泡菜,也要一起跟着去。今天晚上,是临走前的聚餐。

“丹尼,跟不跟小姨一起去韩国玩呀?”方芳怀孕五个多月了,母爱大发地揉了揉丹尼的头顶。

“韩国除了泡菜,还有什么好吃的?带点回来给我。”丹尼明知小姨只是随口说说,不过他才输过血,精神正佳,对着一桌子的佳肴吃得兴高采烈。

最近方沁经常用三明治、意粉、蛋炒饭之类的简单吃食打发他,有时甚至连厨房都不进了,直接叫外卖,所以他的嘴巴已经寡淡好久了。

吃着吃着,丹尼抬头看了看方芳,忍不住问道:“小姨,上次你还只吃一点点东西,现在怎么这么能吃呀?”

方芳愣了一下,被他说得有点不好意思。

杰奇放下筷子,看了一眼方芳,目光温柔:“因为小姨肚子里有个小宝宝,所以她一个人要吃两个人的分量,这样宝宝才够营养呀。”

“这我知道。”丹尼皱了皱眉,怎么自从小姨怀孕后,姨夫好像高兴得傻了,经常用这种对两岁小孩的口吻和他说话。拜托,他已经快十岁了。

于是,英俊少年丹尼干咳了一声,缓缓道出他心中的疑问:“女人怀孕了不是一吃东西就要吐的嘛?为什么小姨胃口还这么好?”

方芳“扑哧”笑出声:“丹尼,你这是从哪听来的?”

“难道不是吗?电视里都是这么演的。”丹尼被她笑得有些恼了,“我同学卢克的妈咪怀孕,都吐得住院了,我还陪他去医院看过他妈咪呢。”

方芳忍住笑道:“小姨前几个月也是吐得挺厉害,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说着求救地看向方沁,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向一个小男生解释妊娠反应。

方沁笑了笑,对丹尼道:“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丹尼,妈咪怀着你的时候,可是从来都没有吐过呢,胃口好得不得了,足足增了四十磅。”

“四十磅?”丹尼睁大了眼睛,“可我生下来只有七磅!”

“是呀,都长我自己身上了。”方沁搂了搂丹尼的肩头,“你是个乖孩子,在妈咪肚子里的时候就很乖,从来不折腾我。”

丹尼转过头,有点得意地对方芳说:“小姨,看来你的宝宝不乖。”

方芳故意沉下脸,用胳膊肘捅了捅潘杰奇:“喂,你的宝宝不乖,尽折腾我,害我前几个月瘦了好几斤。”

杰奇的蓝眼睛里噙着笑,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把一只大虾夹进她的碗里:“那还不赶紧吃回来?”

餐厅里播放着欢快的音乐,围餐一桌其乐融融。方沁的手轻轻抚上小腹,不由有些心酸。又想到远方的那个人不知是否能吃饱睡好,看着眼前丰盛的菜肴,便更加没了胃口。

五月的第二个周末,家里数来数去只有两个人,闲散而冷清。

母子两人睡个懒觉,吃过早餐,丹尼便跑出去。他前一天才输过血,精神头正足,说要去找同学。

方沁往新加坡和韩国各打了通问候电话,看了会儿电视,觉得精神不济,懒洋洋的不想动,就又躺回了床上。

再次醒来,只见丹尼站在大床前,正轻手轻脚地拉高被子准备给她盖上。

于是方沁有些自嘲地笑笑:“呀,我怎么看着看着书就睡着了?”

丹尼撇了撇嘴:“妈咪,你可真能睡,都快赶上澳洲树懒了。”

方沁看了看时间,惊道:“一点多了!丹尼,你肚子饿了没有?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说着便翻身起来。

丹尼想了想说:“吃什么都行,只是不要吃三明治,不要吃蛋炒饭,不要吃意粉……”

方沁本来已经站起来了,听他这么说又坐了下去,有点为难的说:“呃,冰箱里还有袋速冻饺子,要不……”看着丹尼苦着一张小脸,叹了口气又站起来,“怎么能总给你吃速冻食品。嗯,我们出去吃吧。西餐还是中餐?”

“妈咪,跟你开玩笑呢。”丹尼变了笑嘻嘻的神情,“我已经叫好外卖啦,一会儿就送来!你就歇着,等着付钱好啦.”

果然过一会门铃响了,丹尼却不让她出去,只找她拿了钱,然后一阵响动过后,丹尼探进头来,大眼睛眨了眨:“好了,妈咪,出来吧。”

方沁走到餐厅一看,居然摆了四五样菜式,盛在漂亮的碗碟里,都是她平日里喜欢吃的。

“妈咪,今天过节哦。”丹尼笑意满满,眼中却透着丝狡黠,缓缓把背在身后的手举到方沁面前,“HappyMothers’Day!(母亲节快乐!)”

一大捧粉红的康乃馨,中央一支火红的玫瑰,含苞待放。

方沁接过来,眼角湿了,心里也湿了。

“妈咪!”丹尼嘴里塞满着东西,有些奇怪地看了眼方沁。

方沁愣了一下,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地把菜里面的葱都挑了出来,在碗边已经堆积了小小的一撮。

“妈咪,你怎么学我呀?”丹尼嘻嘻一笑,把一盘芦笋芝士三文鱼递过去,“吃这个吧,没有葱的。”

方沁有点尴尬地笑笑,夹起一块,才咬了两口,只觉得腥腻无比,胃里直往上翻涌,喉头一紧,连忙站起身奔进洗手间。

才掀开马桶盖,便忍不住嘴一张,翻江倒海般吐起来。一会功夫就把胃里的东西吐的一干二净,最后连黄胆水都吐了出来,却还是止不住地干呕,直呕得眼泪都冒了出来。

“妈咪——”丹尼见她吃了口鱼就吐成这样子,吓坏了,又是拍背,又是递水递毛巾。

好不容易缓过来,方沁双腿打颤,几乎站都站不直了,晕乎乎地被丹尼扶回了床上。可又不能平躺,躺平了就觉得恶心,只好搬靠半卧着。

“妈咪,你怎么了?肚子痛不痛?”丹尼一脸的内疚和惊慌,“会不会是那个鱼不新鲜,食物中毒啊?”

方沁虚弱地笑笑:“不关鱼的事,你不是也吃了?妈咪是胃病犯了,吐完了就没事了。”

“你什么时候有胃病了?”丹尼狐疑地看着她。

“呃,也不算胃病,其实是一种……食管返流症,胃酸过多引起的,吃了油腻的东西就会吐。”方沁半真半假地说了一通。

丹尼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眉毛一扬,欣喜道:“我有办法!妈咪,我这就下楼去门口便利店给你买包苏打饼干,你吃了就会舒服些了。”

真是个贴心的孩子。方沁看着丹尼轻快的背影,把手放在小腹上,暗自祈祷:老天,你已经对丹尼残忍了一回,这次,就请赐给我们好运吧!丹尼,会是个好哥哥的……

方沁这几天看着丹尼,越看越觉得遗传的力量强大。

虽然丹尼五官脸型都像她,但那些神态和小动作,比如思考时的蹙眉,尴尬时的挠头,有好主意时眉毛一扬,犯倔时紧抿着唇,恶作剧时嘴角眉梢狡黠的笑意……真是似足了某人。

更过分的是,种子不过才长成小豆芽,就已经彰显出明显的偏向来。现在她的口味已经完全像变了一个人——变得像某人。她变得不想吃青菜,想吃大鱼大肉,可也只是想想而已,真的进了嘴,就止不住地恶心想吐。

而且她的嗅觉变得极其灵敏,闻不得油烟味就不必说了,很多以前她从来没觉得有气味的东西,现在也让她闻出来了。

比如说,昨天她带丹尼去同事家里,人家新买的一套真皮沙发,那味道,差点让她当场吐了出来。

还比如说,楼下便利店她是不能再进去了,里面混合着无数奇奇怪怪的味道;甚至大堂门口报栏上,报纸的新鲜油墨味,都让她觉得胸口做闷,恶心难受。

想当年丹尼在她肚子里的时候,是个多么乖巧的宝宝啊,那时她能吃能睡,健步如飞,连一次也没吐过,最多是早上刷牙时有些犯恶心而已。

没想到前后两次,差别会那么大。是因为隔了十年,她体质大不如前了?还是因为,这小豆芽是某人的杰作,所以同某人一样,以折腾她身心为快事啊?

——想必是后者吧,唉。

这天晚饭后没多久,方沁又把吃进去的东西吐了一干二净,正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一边咬牙切齿地恨某人,一边饥肠辘辘地怀念着上一次享用美食的美好时光,丹尼进了卧室,靠在门边,欲言又止。

“有什么事吗,丹尼?”方沁强打起精神问。

“呃,妈咪,周末我就要跟小姨他们去千岛湖了,你真的不去吗?”丹尼问。

方芳正在孕中期,精神甚好,在家闲不住,才从韩国回来,又想着出去玩。丹尼因为身体不好,难得出门,这次总算说动了方沁,跟着一起去。

“不去了,妈咪最怕坐船。你要照顾好自己,要听小姨和姨夫的话,在外面要注意卫生,身体上多注意,有什么不舒服要及时讲,给我打电话……”

“妈咪你可真啰嗦!就去两天,有小姨和姨夫两个保镖在,我没事的。”丹尼一听她唠叨,就露出些不耐烦来。犹豫了一下又道,“不过,我走了,周末就没人照顾你了。”

方沁不由一笑:“妈咪又没生病,哪需要你照顾。妈咪不都天天好好地去上班吗?”方沁心想好在她对汽油味和消毒水味还没什么反感。

丹尼古古怪怪地看了她一眼,意味不明地“哦”了一声,就走开了。

青海流动医疗点。

“队长,找你的电话!”护士举着电话,冲李云飞喊。

李云飞手臂刚做好消毒,正准备给病人清创,皱了一下眉道:“拿过来,免提。”

护士把电话拿到他面前,按下免提键,里面传来一个男孩的声音:“Hello,Hello(喂、你好)?”

李云飞一愣:“丹尼?”说着瞪了眼一旁的护士。

护士委屈地小声嘟囔:“那孩子说他有非常紧急、非常重要的事找你。”

“丹尼,找我有什么事吗?”李云飞放缓了声音。

“叔叔,你什么时候回来?”丹尼问。

“呃,还没那么快吧。怎么,你想我啦?”李云飞一边说着,一边觉得在这电话里聊天不太好,再说病人还等着呢。

“我才没空想你!”丹尼语气不屑,“我就想问你一句话,你是不是说过,男子汉大丈夫,要敢作敢当?”

“是啊,这些以后我们再讨论,好吗?”李云飞想要结束通话。

“不行!”丹尼在电话那头大声说道,“你吧我妈咪肚子搞大了,怎么就跑了呢?你快点回来啊!”

李云飞一惊,等他反应过来,抬眼看去,帐篷里所有的人都石化了。

方沁扶着墙壁,把头抵在冰凉的瓷片上,等待眩晕的感觉过去。

“方医生你怎么了”身后的走廊上传来护士的声音。

“头晕……”方沁低低的说了一句,就闭上眼睛,深呼吸。

护士把她扶到旁边椅子上坐下,热心地问:“方医生你是不是低血糖啊?我看你中午都没怎么吃东西。我那儿有巧克力,我去给你拿?”

“不用了,谢谢啦。”方沁睁开眼,摇摇头,“我就是有点血压低,歇歇就好了。你去忙你的吧。”

护士仔细看了看她,点头道:“嗯,现在你脸色好些了。刚才煞白煞白的,真吓人。”

走廊那头有人喊,护士应了一声,迈着轻快的步子赶了去。

已是五月中旬,天气渐热,十八九岁的小护士衣衫单薄,护士服也掩不住她婀娜青春的身姿。

方沁收回视线,暗暗叹了口气。

当年怀丹尼的时候才十八岁,唯一的不适,就是有时候会头晕。这次的反应明明完全不同,不知道到今天为什么会突然头晕。

刚才在洗手间里还一脚踏空了台阶,差点摔倒,吓得她抚着肚子,心怦怦乱跳。好在只是扭了一下脚,没什么大碍。

方沁弯下身看了看扭伤的脚踝,还好并不严重,于是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走出去。

走到门诊大楼正门口,方沁扶着旁边的柱子,看着下面的七八级台阶,有点犹豫。

“你脚怎么了?需要帮忙吗?”一个熟悉的磁性声音在耳畔响起。

方沁扭过头,看向身后那人。

一个多月不见,他黑了、瘦了,更显得双眸漆黑晶亮,深邃的眼底带着些探究,嘴角勾起的弧度,却是意味不明的笑意。

原来是这个魔星回来了,难怪今天事事不顺,又是崴脚、又是头晕的。方沁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一言不发,缓缓向台阶下探出脚,蓦地身体腾空而起,竟被他一把抱了起来。

“你干什么?放我下来!”方沁挣扎。

“别乱动!”头顶传来一声低喝,抱在腰背肩的手臂又紧了紧。

此时正是下班时间,相熟的同事三三两两从门口走出来。方沁挣脱不得,只好眼一闭,抬手遮住了脸。

“哟,我助人为乐,你倒还害羞啊?”一声低低的轻笑。

方沁无奈把头埋在他怀里,又羞又忿,恨不得在他胸口咬下一块肉来。

医院大门口的黄色禁停线上,很拽地停了辆车。方沁但求尽快离开,不要再吸引更多眼球了,于是乖乖地被他塞进副驾,然后就把脸最大角度地扭向右边。

“好像瘦了呀?啧啧,下巴都尖了。”修长的手臂伸过来,从她头侧拉过安全带,温热的气息扑在脸颊上。

方沁忍着不理他,一副任你如何作乱,我自岿然不动的架势。

安全带斜斜向下,拉到胸口时,那只手停了下来,“呀,这里倒是见长。”

“李云飞!”方沁终于怒了,扭头瞪去,同时“啪”地一声脆响,狠狠打在那只咸猪手上。

“终于肯说话了?还以为你哑巴了呢。”李云飞嘿嘿笑了笑,也不缩手,硬是扯过安全带帮她扣好,然后不慌不忙地松开手刹、进挡。见医院门口有人向这边张望,故意“哔——”地按了下喇叭,才慢悠悠地将车开走。

“先去接丹尼?”李云飞问道。

“不用。他被我妹夫接走去千岛湖玩了,后天才回来。”方沁不情愿地回答。

“哟,我儿子就是贴心。”李云飞透出情不自禁的得意。

方沁瞥了他一眼,不说话。

正是周五下班的高峰时段,路上难免有些塞车。李云飞踩一脚油门,又踩一脚刹车。

车子一挫一挫,方沁的胃就随之一翻一翻。但她咬紧了嘴唇,强忍着想吐的感觉。

开过两个街口,李云飞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貌似不经意地问道:“对了,第三次PGD做了有一个多月了吧?结果怎么样?好消息还是坏消息,起码你也得给我个消息呀。”

方沁忍过又一波涌上来的恶心,冷冷道:“我怎么给你消息?飞鸽传书?那也要知道你在哪。”

李云飞扭头看了她一眼,没再继续说话。接下来车子却开得四平八稳了,方沁总算慢慢缓过劲来。

到了公寓楼下,方沁毫无悬念地又被李云飞抱下车,好在一路没遇见熟人。

上了楼,李云飞问道:“钥匙呢?”

方沁道:“你放我下来,都到家门口了,我自己能走。”

李云飞把她往上托了托,用不容置疑的口气道:“钥匙!”

方沁无奈,只得掏出钥匙给他,心道我看你怎么开门?

李云飞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抬起一条腿,把她架住,一只手就空了出来,轻轻松松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