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芳没出声，她并非坚强的女子，无颜见娘和将士们的英魂。若有一日，她能像对面那女子一样，敢孤身面对一切，她一定会去见萧家的英魂，会去海上，看看爹当年守护的大海。</p>
“谢谢。”萧芳没来由地对暮青道谢。</p>
暮青以为萧芳谢的是救她出来的事，点了点头，便没再说话。</p>
这夜很长，山风徐徐，三个性情不同、年纪相仿的少女围着篝火坐着，一夜无话，一夜未眠，静等天明。</p>
日出时分，篝火已熄，暮青负手起身，望向盛京城的方向。</p>
城门该开了。</p>
晨光熹微，巍巍皇城城门大开时，长街上传来疾驰的马蹄声。</p>
守城小将远远喝道：“何人出城奉相命严查城门，来者下马”</p>
话音未落，战马扬蹄，踏在城门口的青石上，嚓的一声</p>
高坐在马背上的两人手执腰牌，钨铁沉厚，雕着圆拙厚重大字，晨光落在其上，光泽幽冷江北水师</p>
守城小将心神一凛，知道江北水师都督府的人得罪不得，赶忙放行，那两个披甲亲卫却没往城门外去，而是收起腰牌打马调头，面向长街，守着城门。</p>
守城小将诧异万分，这是演哪一出</p>
也就等了一刻的时辰，长街远处便瞧见一队人马向城门走来。头前引路的是个婆子，手里提着剑，后面跟着二十几个青壮汉子，有拿唢呐的、提纸钱的、打丧旗的，余下八人合力扛着一口华棺。</p>
大清早的见棺，谁家如此晦气</p>
“城门严查，何人运棺出城”小将见运棺的队伍人不多，不似官家的阵仗，又见那华棺少说值千两银子，便猜测来者是外城的商贾人家，因此喝问时语气不太好。</p>
那婆子脸上半分怯意未露，到了城门前将腰牌往前一递</p>
守城小将眯了眯眼，那钨铁腰牌看得他险些以为自己眼花了怎么又是江北水师都督府</p>
“奉都督之命，出城接我们老夫人回府”杨氏收了腰牌，眼望城门外。</p>
“老夫人”小将一脸诧色，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来都督府何时有位老夫人。</p>
“我们夫人的娘亲曾是骁骑营参领府上的姨娘，我们都督贵为二品，姚大人区区四品，姚家的坟头太小，葬不下我们老夫人，都督命老奴出城接老夫人回府，停灵七日，重新出殡安葬”杨氏脸色冷淡，眼神带煞。</p>
守城小将这才明白是为了何事，闹了半天是都督府和骁骑营参领府上斗起气来了。瞧杨氏的脸色，他就知道这事儿不能触了都督府的霉头，于是赶忙赔笑放行。</p>
杨氏命人落了棺，打开棺盖给守城的将士们检查了一番，道声起棺，便领着那二十几个青壮劳力出了城。</p>
新棺抬到十里外的山脚下时已是半上午，暮青问：“都安排妥当了”</p>
杨氏答：“昨夜奴婢已将灵堂布置好了，刘小将军和汤小将军奉都督之命守着城门口，不会让姚家人出城寻晦气的。”</p>
姚蕙青不知暮青命人在府里布置了灵堂，她原以为今日只是迁坟，得知要将棺木运回去重新出殡后怔了半晌，坟里埋着的是她娘，她不觉得不吉利，却担心对暮青不好，于是劝道：“依我朝民俗，迁坟不吉，若再进阳宅，恐怕对都督”</p>
“我是仵作，不惧晦气。”暮青负手而立，打断了姚蕙青的话，看了眼那些杨氏请来的青壮年，命他们依习俗祭拜开棺。</p>
那些青壮汉子忙到了坟前，姚蕙青见他们吹号子，洒纸钱，念告慰之词，心生百味，滋味难言。她福身一跪，没有言谢，一切感激尽在这一跪中。</p>
余氏已故七年，下葬时用的是口薄板木棺，棺木已腐了些，里面的尸身早已成了白骨。</p>
姚蕙青昨日傍晚来坟前祭拜时忍着未落泪，见了棺中娘亲的尸骨，再未忍住，跪在棺前哭了好些时辰。</p>
萧芳望着那棺木，目露悲色，爹葬身海底，娘葬身夷陵道的万人坑里，奶娘死后被一张草席一裹扔去了乱葬岗，她亲人的尸骨都已寻不着了。</p>
暮青耐心等着，直到姚蕙青哭罢，香儿将她扶起，她才戴了手套，将余氏的尸骨一块块的捡出，拼入新棺。</p>
盖棺之时，漫天纸钱洒着，汉子们喊着抬棺之号，扛起华棺上了山路，姚蕙青和香儿披上了孝衣，两人未坐马车，随杨氏行在棺前，一路步行回城。</p>
望见城门时已是晌午时分，只见城门里气氛剑拔弩张，刘黑子和汤良立在战马旁，前头空地上聚着鼻青脸肿的姚家护院和小厮，外城的百姓们远远围着议论纷纷。姚府的人报了官，盛京府衙的人到了之后却不敢拘捕都督府的人，只好两头劝着，守城的将士躲得远远的，也不敢沾上都督府的事儿，姚府的人到了城门两个时辰，愣是没出得去，直气得七窍生烟。</p>
城门外传来吹打丧号之声时，姚府的人和围观的百姓皆望出城门，见暮青骑马行在前头，后面跟着两个披麻戴孝的女子，女子身后是吹唢呐的、洒纸钱的、打丧旗的，一口华棺八人抬着，两旁亲卫骑马护着，后头两辆马车跟着，这阵仗虽不如朝中大员府中办丧事时的大，却激起了纷纷议论之声。</p>
“出殡出殡，自古都是往城外去，哪有往城里抬的”</p>
“自古没有，我朝不是有了你也不瞧瞧前头坐在神驹上的是何人，那可是英睿都督，少年之身，官居二品，行的从来就不是寻常事。”</p>
“也是，听说昨日早晨英睿都督从城外将姚参领的庶小姐带进了府里，下午就去玉春楼里抢了萧姑娘回府，听说还抢了黄金万两玉春楼是何地界那可是官字号的青楼，里头都是罪臣之女，赎身都不行，别说抢出来了，那是要杀头的万两黄金是多少数目够咱们住大屋娶娇娘顿顿好吃好喝过几百辈子的那萧姑娘又是何人清倌烈女，多少公子一掷千金都只能跟她下棋作诗，连床边儿都摸不着的人嘿，竟跟着英睿都督回府了”</p>
“我也听说了，姚大人府上昨日傍晚连告示都贴出来了，说将姚小姐逐出姚姓一族呢也是，未出阁的小姐就这么跟着男子进了府，是够伤风败俗的。”</p>
“唉兴许姚小姐有倾国倾城之貌吧，不然都督怎么连三媒六聘都不过，那么心急地就将人接进府去了老话说得好，英雄难过美人关。”</p>
“我猜也是，不过貌美归貌美，女德可就”</p>
“嘘”</p>
这时，有人嘘了声，百姓们的议论之声顿时低了下去，见都督府送丧的队伍已经进了城门。</p>
姚府的人还在长街当中，暮青勒马，冷冷望着姚府的人，前头一个穿着圆领袍的管家，刚要说话，杨氏便提剑从送丧的队伍里走了出来，扫了眼围观的百姓，冷笑一声，扯开嗓子便问：“嘘什么嘘有话就站出来说”</p>
百姓们眼神躲闪，纷纷闭嘴，百姓站出来跟官府的人说话又不是嫌命长。</p>
姚府的人却敢开口，但那管家的嘴刚张开，一声还没出，杨氏便先声夺人。</p>
她没理姚家人，厉目扫了眼围观的百姓，提剑一指，煞气冲冲，泼妇似的，“哪个说姚小姐伤风败俗姚小姐是世间少有的大义女子，她救过我们都督的性命我们都督前些日子被晋王一党派人刺杀，几百个江湖杀手搜山搜庄子我倒想问问，谁家院子夜里进了人，浑身是血性命有危时，敢冒险相救你、你、你，还是你”</p>
杨氏提着剑，指一人，一人就往后退一步。</p>
“我还想问问，自认有此胆量者，智谋可足庄子外头处处是杀手，谁能临危生计，保全自己的性命，又保全我们都督的性命你、你、你，还是你”杨氏指得百姓纷纷后退，冷笑一声，“世间深明大义智勇双全的人少，背后议人嚼舌头根子的怂人倒是一堆”</p>
围观百姓纷纷低头，杨氏扬声，连道数事。</p>
“刚刚又是哪个说萧姑娘的萧姑娘也是你能背后议论的她是当年守东南杀海寇保得一方安宁的萧元帅之女，将门英烈之后我们都督敬重萧家军才把她接出青楼，朝廷都没问罪，你们嚼哪门子的舌根子”</p>
“我们都督战匪守村，戍边杀敌，操练水师，断案平冤，乃世间大好的英雄儿郎，嚼舌根子的也不摸摸自己的良心姚小姐大义聪慧，萧姑娘贞烈，配我们都督，理该是佳话”</p>
“再说他姚参领，卖女求荣不成，反怪女儿失了名节，一辆马车送出城去便把女儿扔在庄子里不管死活了。姚小姐的马车在府里被人动了手脚，险些死在山沟里，姚府不闻不问，小姐伤了腿，缺医少药，姚府也不闻不问。姚小姐救了我们都督之后，都督见她腿有疾，有没人管她的死活，这才把她带回了府里。要不然，姚小姐十七年华，这腿早早的就要落下病根儿”</p>
“知道我们都督府今儿为何要把老夫人抬回来吗那是因为姚参领说了，姚小姐的姨娘是寒门女子出身卑贱，不配葬在姚家的祖坟山下。哟这话可真逗趣，寒门女子出身卑贱，您当年瞧人姑娘貌美，抢回去时怎不论出身如今人死已成白骨，您说挖坟掘墓就挖坟掘墓，毫不顾念当年之情，这种不念旧情不护骨血之辈，也配当朝廷命官”</p>
长街上静悄悄的，谁也没想到都督府里的一个婆子，嘴竟如此厉害。没人知道杨氏以前在奉县时，夫君死后泼皮欺她，她舌战邻里棒打泼皮，乃是有名的泼妇。</p>
姚家的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管家心中望了眼四周，见百姓们已被这番话说得偏向了都督府，百姓们都是寒门出身，谁家也没少看朝廷权贵的脸色，闺女被抢去的事时常听见，杨氏最厉害的话实属最后那句，姚府怕是要惹众怒。</p>
杨氏的话却还没说完，“大家伙儿瞧瞧，姚府给姚小姐的姨娘置办的薄棺，堂堂朝廷四品府第，待一个有所出的姨娘竟是这般难道，寒门百姓家的女儿就这么好欺”</p>
说着话，杨氏走到后头的马车里，那马车出城时拉的是姚蕙青和香儿，两人回来时步行，马车却没空着。刘黑子和汤良牵马上前，从马车里搬下几块腐臭的残棺薄木，往姚府的人脚下一砸</p>
姚府的人呼啦一声散开，瞅着脚下，眼神惊恐。</p>
这这这盛殓余姨娘的棺材</p>
“瞧瞧这棺材板儿烂的，姚大人也不嫌脸臊”杨氏笑骂，回头看了眼都督府雇人抬着的华棺，“姚小姐不再是你们姚府的人了，却是我们都督府的人，姨娘虽然过世七年了，我们都督也要接回府里停灵七日重新出殡，到时可就不是你们姚府的姨娘了，而是朝廷二品将军的岳母，我们都督府的老夫人至于地上这烂棺木，你们姚府拿回去，随便给哪个姨娘用吧”</p>
杨氏回身朝暮青福了福身，眼里有着痛快的笑意。</p>
暮青眼底也隐生笑意，高坐在马背上，却仍冷着张脸，喝道：“回府”</p>
刘黑子和汤良闻令上马，当先开路，百姓们纷纷让开，目送着都督府的送棺的队伍离开，直到暮青等人走远，也没听见一声议论。</p>
这天，都督府的人大摇大摆地走过外城，进了内城，将华棺抬到都督府门口，刚进府，便看见有宫人等在府里，手里拿着圣旨。</p>
题外话</p>
我以为七千就能把过渡写完了，结果写了快八千了，还有些。</p>
还有一章就能把这一年写完，到阅兵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