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癞疤来吧(1 / 2)

白镇纪事 湖帆 0 字 2022-10-01

 我的师傅叫朱仁,是下官河半个种田的,他认得好多字,喜欢读那些破破烂烂没封面没封底的杂志。他成天躺在床上读书,香烟不离手,看到酒就好像看到了黄花大闺女,眼睛都绿了。朱仁是下官河的活鬼,大家瞧不起他的地方倒不是这些琐屑的小事,看不入眼的是他偷大姑娘的裤头子和奶罩子。</p>

我长到三四岁时有人叫癞疤。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大家不要动脑筋也能想出来。那时我身上害了好多疮,身上长疮,头上淌脓,苍蝇成天盯着我转,我到哪儿头顶上便苍蝇成群。苍蝇是一种特别聪明的小动物,腥臭气味人见人嫌人见人躲,可它们欣赏,人类感觉的臭在它们就是扑鼻的异香。它们专一专情于我,专门找我身上可以吮吸到汁液的地方下口,沉醉不已,连死也不怕。我从不拍打它们,拍打它们我也要遭受疼肉之苦,何苦至于呢?</p>

伤口有记忆,春风吹又生。每年春夏季节,伤口就会重新绽开,露出鲜艳的皮肉,到夏天的时候便全面盛开了。这时候朱仁这个活宝就来了,假马落鬼地洗手焚香,然后把半碗香灰涂抹在我的头上,膀子上,后背上,大腿上,还有蛋囊上。我能感觉到灰是凉的,冰凉冰凉的,疼痛之感立即消减不少。朱阿宝掐灭了手中没有过滤嘴的烟头,郑重其事,念念有词。他在念经,是什么经不知道。死人的场面我见过不少,和尚念的倒头经我一句听不懂,我也不要懂,懂这个东西有什么?难不成将来我做和尚不成。</p>

说来奇怪,朱阿宝抹过灰念过经以后说,癞疤,这几天你坚决不能碰水,否则就会冲撞神灵,神灵护佑着你,三天以后神灵安排好一切就离开了。果然,不出三天我身上相继结疤,就好像秋天结果一样,一个接着一个,丰硕而圆满,一边痒着一边愈合着,真是痒并快乐着。我不理解阿宝的手段源于一种什么医道,它是那样神奇,无数庸医在我身上赚钞票,结果什么疗效也没有。外公朱大江对朱宏秀说,香灰是假,念经是真。朱宏秀的意见与之相反,她说,念经是假,香灰是真。真与假之间其实有时就隔着一张薄纸,只要捅破了,真就是假,假就是真。宏照舅舅毕竟是高人,他说了这一番话。朱仁像看神仙一样望了他老半天,我的外婆吴大脚叹了一口气打起了瞌睡。</p>

改这个名字就是一个偶然。那时我整整八岁,为什么用整整这个词,因为那天正好是我的生日,我的生日那天就是整整八岁那天。朱仁告诉我三舅舅在冰房被人围攻了,他找了两块砖头,塞给我一块,我没想来得及想清楚决定的时候,他就没了人影。我不能不去,不去会让他和三舅舅瞧不起。</p>

我拎着那块红砖头马不停蹄赶到冰房,局势并不像他王八蛋说得那么严重,码头上两个人正缠着三舅舅,六和尚在边上拉架。这应该是外村的两个小子,因为我从没见过这两张脸。两个赤佬像水蛇一样缠着三舅舅的膀子,使三舅舅无法动弹。看来朱宏照遇上高手了,脸上已没了惯有的笑容,这表明他过去的笑全是虚假的,一个人如果在万劫不复之际还保持那份灿烂的笑容,才是男人的笑,才是旷古奇笑,这种笑才能光照千秋。</p>

现在他脸颊间充溢的是真实的颓唐和羞辱,那么无助那么触人心魄,惹人生怜。时间就是胜利,时间容不得我内心嘲笑朱宏照的无能。我举起红砖头冲上前去,大喝一声:冲啊!杀啊!这种气势蔚为壮观,动天地,泣鬼神。两个家伙立时丢开三舅舅,极有战略地朝两个方向落荒而逃。他们站在不远处,开始观望,不知是看我还是看红砖头,无论他们看什么,我这个八岁的气魄足以让他们胆战心寒了。我挥动红砖头,大喝道:逼养的,你们有种上啊。他们久久不动,和我对峙着,就是不肯近前。我换了一种鼓励语气冲他们喊道:“孙子,来吧,来吧……”他们的眼中猛然透露出一种恐惧,迅速消失在冰房后身的树丛之中。</p>

朱宏照疲惫不堪,亲切地叫我的名字:“小癞疤,多谢你搭救!”但我耳朵听起来分明是“来吧,多谢你搭救”。我灵感大发,刚才英武果断的一句“来吧”,让存有侥幸心理伺机再战的敌人顿时跌胆掉魂狼狈逃窜,可见“来吧”一词具有多么强大的威力。来吧!来吧!我就在这里,你们有种就来吧!</p>

我转过身对他说,三舅舅,以后就叫我来吧,懂不懂?来吧。你也告诉任何人,以后不许叫我癞疤,只能叫我来吧。</p>

朱宏照把我抱在怀里,玩命地亲我的嘴巴子。</p>

癞疤这名字太难听,我要改名字,叫来吧。一家人全笑了,都赞成我这个小孩子的意见。我的名字是自己的,不是与别人合伙的。我完全可以主张我的更名权,谁也不能阻挡。来吧比癞疤要好一万倍一亿倍。音虽然相同,但意思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尤其那个意境,无论谁都感受到已经不能与过去的名字同日而语了,那是一种登临华山之颠谁敢与我争锋的坦然和决断。</p>

朱大江当年为了拉拢朱仁给我治疮,要我拜他为师,一斤五花肉、两条刀子鱼、一包糖酥果子、两根河藕送到他家,我跪在他脚下叫了一声“师傅”,他拉我起来,就这样朱仁收了他的第一个徒弟也是最后一个徒弟。</p>

他经常到刘寡妇家。刘寡妇是教书先生刘早的亲妹子刘萍,她家的后门其实形同虚设,几根芦材棒绝不是用来挡人的,最多是挡挡野狗野猫。多年以后,我已经完全忘记那个门,它就是一个洞而已,一个洞能有多大的纪念价值!</p>

每次完事以后,我的师傅从那个洞里轻灵地跨出来,神定气闲,一步一步走到前门,理直气壮地叫我:来吧,我们走!这一次时间太长了,长得让我差不多要冲进去。我气愤至极,冲上前去,用脚踢他,用一嘴尖而利的牙齿咬他,把所有粗蛮的力气全部发泻到他那个充满骚气味的大腿上,他立即抱我起来,给了我一个响嘴,我连吐唾沫,我觉得恶心,那里面有一个骚婆娘的味。他一拍我屁股说:你发什么神经啊?说着还要摸我的蛋蛋,说摸三下给一分钱。我说摸三下给三分,他自然不依,他不依我更不依。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给刘萍钱,如果给了,我就倒血霉了。师傅**我卖春,绝对不能答应。</p>

生理成熟以后我总是尽自己最大的力量惩制我袴下的每一个女人。一个真正的文人说过:你如果剃掉头发和胡须,露出脸来就是一个美男子。这个文人是写历史的,和我关在一个地方。他说我的长相很像楚汉时代的项庄,项庄是谁我从没听说。后来听一说书人讲,项庄就是楚霸王的叔伯兄弟或者侄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