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忆母亲
83,落叶归根,看透生死
我刚参加工作三年,父亲因高血压去世,留下了孤单的母亲,一个人在农村守着一个空荡荡的院子,妻子贤惠,和我一起将妈妈接到城里,与我们生活在一起,取暖有蜂窝煤,用水有自来水,隔三差五有肉吃,过上了城里居民一样的日子,我心里想这样可以让妈妈享享清福了,可是过不了几天,母亲总是坐卧不安,说心里不踏实,没个熟悉的人和物,憋得慌,闹着要回去,又捱了一周,急急地返回,到了家,摸着门,抚着床说:“离不开呀,一辈子守着这院子,进一扇门,睡一张床,吃一个锅的饭,养的鸡呀,猫呀,狗呀,都有了感情,怎么能走得开呢?”
我家住的是农村常见的土坯房,顶子是椽木结构,院墙里稀稀落落长着杨树、柳树。迎风叶子哗啦啦地响着,靠东墙有猪圈鸡舍狗棚,鸡叫猪哼狗吠,生活气息浓厚,院后堆着高高的麦柴垛,用来填炕取暖烧火做饭,给人丰厚殷实、取之不竭的感觉,厨房的房梁和顶棚已被烟熏火燎的黑乎乎的,随着摆放着得水缸、砧板、案板、一口黑铁锅架在土炉子上,周边是盆罐碗筷,乱而全,有着多年的岁月,泛着古古的光泽,样样都有些年头了,舍不得丢弃。每天余晖晚霞时,牵着牲口,走在乡间的小道,踏着薄雾,听着牛“哞”声,从田里回到家里,有着劳动的艰辛、踏实、充盈、收获,一会儿厨房里冒出热热的蒸汽,房顶上炊烟袅袅,家家娃多、鸡多、热热闹闹,人吃饭,鸡和狗在旁边转悠着、看着、盼着掉下个碗,或扔一筷头菜饭,赏给它吃。一院子活活泛泛,吃饱了饭,大人们在炕头悠闲地抽着自己卷的纸烟,小孩们东跑西颠地玩着,小点的绕着老人的膝头转来爬去,尽显着天伦之乐,院子乱着、脏着、闹着,有生气、不单调、不寂寞,地里的庄稼长着,催促人浇水、施肥、收割,忙碌着、企盼着,心里沉甸甸的,家里的鸡咕咕地叫着,牛骡猪羊等着草料食吃,狗摇着尾巴向你献着殷勤,也许这一切,就是扎根在农村人肩上的责任,戳着心里的担心,振动着幸福满足的神经,哪怕是喝稀饭,吃窝窝头,也感觉有根、踏实、没有白活,没有枉来世上走一遭。
人待久了,在一个地方生活的时间长了,似乎一切都活了,都有了感情,土房低屋,是先人给你垒的窝,有父辈的血汗,人走了,气息还留着,血脉还存着,希望还在延续,房梁朽了墙壁出现了裂缝,你会修补,但舍不得挪窝,家里的老黄牛已老了,浪费着饲料、犁不了地、拉不了车,睁着浑浊的眼睛“哞哞”向你叫着,你会心疼地抚摸它,回想着这一辈子它陪伴了你多少个日日夜夜,田间地头转了多少个圈圈,流了多少汗水,养了一家老小。院里的树木,被你砍了,做了那一件家具,一个烂绳头被拾掇在那一段派上了用场。乡间的土路、虽然崎岖,是你一把又一把黄土,一锄又一锹的修起来的,有你的奠基、开拓,有你的脚印、步子、梦想。
村里人的生活原始、单纯、简洁,似水车、磨盘,周转复始的转动下,一代又一代人,永无休止。
小时候,村西头的水渠上,矗立着一个巨大的水车,轰轰隆隆,吱吱呀呀的转动着木片叶轮。扬起串串水珠抛向空中,接着又哗啦哗啦落下来,带动轴轮连着磨盘石碾子转,家家都在这里磨米。母亲每隔一两个月,领我来加工米面,于是我对这个水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家乡的孩子和我一样,都是在对自然的惊奇、五谷丰登的造化、水车风车的追逐中与村子里的牛马骡羊一起长大的,一起对这片土地的眷恋中生活的。
小时候,老跟着长寿翁郭把式下地,从一点一滴中感受到他对庄子、田地、人物的热爱,郭把式人在地里,魂在田里。眼睛不离庄稼,一场春雨下来,滋润万物,他双手合十,谢老天爷,今年又有好收成。一群麻雀,“喳喳”叫着落在麦穗上,啄食青谷,郭把式赶紧“嘘嘘”大喊,驱赶小花雀,心痛每一颗粮食。他常常坐在田头,摸出白色纸条,捏着烟丝卷成粗糙的纸烟,手捋着花白的军人,看着庄稼的把节,眯着眼睛,陶醉着、笑着。他一天也离不开农田,一辈子也离不开农村。这庄子的人,大部分人和他一样,泥人泥腿子,一辈子不离开生养他的地方。“树挪死,人挪活”,也不全对,他们从不挪离。紧紧守着古老的村庄。一个人心中的家,并不仅仅是他住的房子,而是村庄的脉络,田地阡陌纵横的线条,乡村土路崎岖的艰辛,熟悉的味道,看惯了的风月景致,喝惯了的那一味家乡的水,亲情、乡人的来往,长年累月在这里度过的生活。尽管房子低矮陈旧,乱七八糟,清贫无钱,但塞满你眼睛的角角落落,都是舍不得丢弃的那些黄金般珍贵的情节,只有你心里清楚,外人是无法体会到的,像我妈妈一样回到家,走进这个俗世烟火的房子,看着鸡猪牛羊,眼睛就亮了,心里会安稳妥帖,到家了,即使离乡多年,再次转世回来,也不会忘记回这个家的路。她还会喃喃自语,这条路是哪年踩踏出来的,那条渠是何时流来的,这堵墙是谁垒的,谁最早开了那片荒地,哪一块粮食该收了,张家的儿子李家的姑娘该婚配了……这一切琐碎平淡的事物,连同苦难的岁月,被珍藏,在记忆深处,牵着她的心,劳着她的神,吸引着她的眼球。
尤其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在一个村庄生活得久了,就成为村庄的一部分,像老黄牛一样,走得慢,吃得慢,行动全慢了下来,还要回味,反刍倒嚼,细嚼慢咽,把过去、现在、未来经常反复嚼,我时常看到一些老人,在南墙根底下,晒着太阳,讲村庄一些老掉牙的故事,说一些熟悉又熟悉的人、物、事,或者背着手、拄着拐,在村外的田野里转悠,看一辈子常看的田地、景物,也在瞅自己的墓地。在一个村庄的一个房子里,生活一辈子,知道自己活到老了,在村庄择一墓地,死也离不开村庄,才是最幸福的。这样,等于没死,还可以在死后躺着看村上头的日月星空,听庄稼长势的把节,田间地头的虫鸣蛙鼓,看子子孙孙的成长和生活,求来生能投胎轮回在这个村子,继续往日的生活。这样的离世,只像是搬一次家,暂时离开喧闹的村子,累了后安静地等待,这样,他们看透了生死的轮换,淡淡地生活,平静地离去,好像死也是生活的一个节奏,可以生前选择棺木,选好自己喜欢的样子和颜色,放在自己睡的屋子,一点也不害怕,地方也是自己选择和看惯了的熟路熟地,一点也不陌生和隔世。村里一些年龄较大的老人,谈生死好像是给人讲故事一样。甚至嘴里念叨着“活成精了,该走了。”年轻人也开玩笑,你怎么舍得这间老房子、你养的老黄牛,怎么舍得那一碗香喷喷的油泼干拌面,老人指着没牙的嘴,吃不动了,早死早超生,还想来世娶个大媳妇呢,听的说的人都哈哈大笑。
村里老人有些一辈子没有进过城,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他们总是对出去没有回来的人感到惋惜,尤其是最终死在外面没有落叶归根的人,他们会摇着头说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