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拾贰·白雪故人(1 / 2)

 ——秋风送罢游子他安,冬寒乍至故人归还——

上回说到:时值中秋,洛阳兄弟会幸存的刺客们决定办一场团圆宴。师兄弟二人在周荷的牵线搭桥之下,结识了一位新的小兄弟白一苛,还没逗完小白的三条狗,二人便被周荷打发去往集市买鱼买菜。谁知中途少隹突然异样,景年便趁着闲聊得知了一些八年前的往事,师兄弟二人借机将心里话说开,相安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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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章之前更新有一篇番外,请于合集中查看)

仲秋佳节,冰轮悬天,四京团圆热闹,秋风奉送菊香;名门望族家里拆吃肥蟹,平头百姓院中频饮好酒。

东京城里,原本人多的御街东西南北都少了三分车水马龙,那些灯笼高挂亮堂堂的酒楼里坐满了一桌又一桌的人。提早定下好座位的,便提着壶儿靠着窗户美滋滋赏月;后来的便不去看外头天象,只是与友把酒言欢,嘴里谈起袁家张家或是黄家的奇闻轶事,倒也尽兴快活。

往东去,禁卫军张家府邸里头少了个才回来认亲的儿子,却多了些别样的“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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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信已经将人赶了出去,父亲大人莫要动气,小心气坏了身体。”景弘给气哼哼站在当院里的父亲端了杯茶,劝道,“方才堂下三人对峙,父亲定然也听烦了,还是进屋吃饭吧。”

“哼,张家拿钱养着这么些人,便是教他们在背后编排的!”承台怒意未消,“一群碎嘴子,今日敢拿着你娘亲是外族说嘴,明日便敢造谣我贪赃枉法,后日便能编排张家里通敌国。你与为父是朝廷的人,这些风言风语一旦传起来,那可比打仗还要命!”

“孩儿明白。”景弘答,“厨娘告知此事后,孩儿本想席间私下审问,不料惊扰父亲,实在不该。”他斟酌着字句,“只是父亲,此三人胆大妄为背后嚼舌,我们罚减例银便是。在仲秋夜里将他们驱逐出府,断了生路,只怕……”

“怕什么?”承台瞪眼,“谅他们疼了,才不敢出去说嘴!只是罚钱,棍子落不到身上,那些狗东西只以为张家好欺负!”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孩儿只是担忧他们记恨在心,往外说闲话。”景弘面色平静,“好在田信是聪明人,知道该如何吩咐,他们出去后,不敢多嘴。只是下回,父亲还是莫要为这些小事动气,一切交给孩儿便是。”

“哪有儿子替老子做主的道理!你不懂规矩,心慈手软,只会坏事。这些事你得听爹的,不听老人言,往后只会吃苦。”承台并不放心,“阿弘啊,名声易倒,要挣回来那是难上加难。咱们老张家代代平庸,难得这一代有了起色,这市井名望啊,必得严苛维护。外头的人,尽会看人下菜碟!若是真给人传出瞎话去,你与阿年纵是想娶媳妇,那些高门大户也不会瞧得上眼!”

景弘一边搀扶着父亲起来回后院,一边低声回答:“父亲大人所言极是。”

又道:“母亲已经久等多时,我们快些回去罢,莫教她挂心。”

“唉!”承台甩了甩手,“好端端的一个仲秋,又是闹了这事,又是缺了人。——怎么年儿也不肯回来,好容易能仔仔细细与孩儿们吃顿好饭!”

“他被学正带去写生游历,虽不能及时回家,却也是个受赏识的好机会。”景弘宽慰道。

“嗯?是,画学中生员众多,唯有咱们老张家的儿子有此良机,果然是人中龙凤。”承台想到景年往后平步青云的样子,忍不住翘起嘴角来,“难怪邦昌听罢,便夸阿年要有大出息!”

景弘一惊。

大统领四月便获悉张家觅回亲人,幸好没往下查,他也一直瞒着,不敢露马脚。他怕父亲这好吹嘘的说错甚么话,便赶紧问道:“父亲与大统领说了甚么?”

“没什么,不过是说起阿年小小年纪便得择端青睐,”承台笑起来,“我一说,那些人都赞不绝口,直夸张家世代积德,才养出一文一武的两个好儿子!”

“有其父必有其子,父亲德才兼备,孩儿与弟弟仍需进益。”

景弘松了口气,把承台哄得眉眼弯弯。

父亲却忽然叹气起来。

“唉……”

“父亲为何忧愁?”景弘慎问,“是在愁天宁节的礼单么?”

“那个不愁,照往年来便是了。——为父啊,忽地想起年儿小时候了。”

“小时候?”

“咱们还在湟州以北养羊的时候,年儿他……”承台拿手比划起来,“好像也就这样大……或者还要再小一点。”

景弘瞧着父亲搁在腰间比划的那只手:“他长得很快。”

“是啊,性子好似也变了不少。以前是个胖娃娃,一天到晚耍脾气,哈哈哈……现在落落大方,懂事很多,也不知是不是跟着正道学的。我刚回来时,险些不敢认了。”承台放下胳膊,背着手,一面走一面回想,“小时候啊,他仗着自己全家最小,又仗着你是哥哥,不与他抢东西,便被你娘惯得好吃懒做,脸上跟咱家那群羊的羊尾巴似的,肥肥的一层膘……”

这做大哥的忍不住笑了:“呼格勒长身体那会,什么都吃,我每顿饭都匀出一点奶茶来给他。但他还是会偷吃家里的肉干,还会向母亲恶人先告状,说是我偷吃的。”

“哈哈哈……难怪肉干越晾越少!”承台笑得很快活,脸上的皱纹挤出一大堆来,又落寞地摇了摇头,“唉……真是十年了,年儿大了,我们老了。人一老啊,就喜欢想想从前的事情……弘儿,阿年丢的时候,我与你娘偷偷哭了好几个晚上。你倒不哭,一天到晚地琢磨在哪能找着人……若不是你坚持要把弟弟找回来,我与你娘,早就再生一个了。”

景弘沉默。

“没能护着他长大,是我们做爹娘的欠了他。”承台也跟着沉默了片刻,站在屋门外面,看向重逢那日站的地方,“幸好啊,幸好。”

“过了八月,转眼就是年下,待到十一月,他就回家了。”景弘示意屋门两侧的仆人不必通报,推门回首,“父亲,我们进屋罢,菜要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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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门关上的那刻,一阵风贴着地面卷起落叶,搅动院中的几盆金丝美人,又升上浩荡高空,与翻滚的云层一同逝去。

秋风萧瑟后,而今天欲冷;

白马跃隙去,时气近寒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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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和四年(公元1114年)十一月,两京大雪。

西京城郊,洛阳兄弟会据点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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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早,外面积雪白白厚厚的一层,地里一串鞋印子把雪踩成棕黄的泥浆。孔少隹光着膀子,把手指头冻得通红发涨,正在院子里迎着冷风练习拳脚。

景年从屋子里裹着厚袄出来了,开门就打了个喷嚏。

“一晚上没睡着,冻死我也!”他搓了搓手,一抬眼看见少隹上身没穿衣服,便过去拍了一掌,“哟……师兄,你好全了?”

“去去去,练功呢,别烦人。”少隹朝一边努努嘴,继续扎马步,“去,给爷爷烧个火盆子来,他娘的,手指头冻紫了。”

“谅你是个没胳膊没腿的!”景年嘟囔一句,把院子水槽旁边盖着的火盆清理出来,添了些炭,点起来,提到少隹旁边,“你练功本应筋骨活络,气血通畅,怎的还冻成这样?”

少隹光着身子凑近火盆,把一双手伸出来,在师弟面前晃了晃。

“断的地方,看见没?”他动了动无名指剩下的一截指根,把断面上好容易长好的老肉抬起来,给他看,“一到风雪天,这里就隐隐发疼,敷药也管不住。”

景年瞟了一眼那还算干净的断指截面,笑问:“原来不是痛一下便没事了?”

“你当是剁猪肉!断指可不是齐根砍,留着一截骨头,阴雨下雪就能教你痛地睡不着。”少隹九指张开,在火苗上面烤着火,“跟你说了,你也觉不出——哎,咱们生了这么一盆子火,不如搞点东西来烤烤,暖暖身子!”

“咱们哪还有多出来的吃食!昨天刚吃了一锅鱼汤,今天怕还要再抠出钱去买。”

“嘿嘿,还别说,我昨夜看到荷姐在厨房里放了两条鱼,”少隹拱了拱师弟的胳膊,朝厨房扬了扬头,“就在灶台下头!可惜这会荷姐肯定在厨房里忙活,咱们要想把鱼拿走,可得花点心思。”

景年看着手底下毕剥作响的火盆子,想起前些日子吃的鱼肉,又望着不断传来彭彭声的厨房,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咱们喊她出来,我进去找?”

“她劈柴呢,喊了也听不见。”少隹道,“荷姐干不完活可不会往远处走,咱们得想其他办法……”

“也是……“景年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两圈,计上心头。”师兄,你腿脚没恢复,便替我望风,见机行事,”他一面说着,一面把厚袄解开,只穿最方便行走的一身袄子,“我从窗户里进,等下你在门口听我动静,我一就位,你便在外头喊她出来,我好拿鱼!”

一听可行,少隹便啪啪拍了两下自己胸脯,笑嘻嘻地朝他比了个大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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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厨房里头,周荷正“梆梆梆”地劈着柴火。灶台里没有生火,因而这屋子里多少比外头还要阴冷些,好在她只顾着抱着斧头劈那些冻得硬邦邦的老木头,没一会身上便大汗淋漓,不停手便也不觉得冷。

景年从厨房后窗摸进来,悄无声息地落在几个摞起来的大箱子后头。两边的墙上贴着边垂着几条麻绳,墙壁上还三三两两地钉着几个大铁钉、小钩子,他便在心里琢磨一番路径,往背对周荷的墙上过去,足尖点着箱子布袋边缘,往上一跳,抱住麻绳,接着脚掌勾住铁钉、铁钩,一点点将身子送上了房梁。

周荷那边动作忒大,一时没有察觉身后的动静。她把斧头啪地一声剁进木头,又举起斧柄,在地上一下下地砍砸。直到木头被斧刃撑到极限,发出“嘎巴”的断裂声来时,厨房里的不速之客已经攀到了接近周荷头顶的地方。

“呼……”她抬起胳膊,拿袖子揩汗,“这么些,应该够用到明日晚上了。”

周荷自言自语,把斧头从木棍上摘下来,轻轻搁在一边灶台角上,转而又拉过一个大篮子,要把地上散乱的柴火都拾掇到篮子里去。

厨房里没了劈柴声,一时安静了许多,只有骨碌碌的木头撞来撞去。

景年刚抬脚,老旧的房梁上就传来“吱嘎”一声,令人侧耳。

周荷停了一下手里活计,没多留意,又重新收拾起来。

他便稳了稳身形,不再拿脚尖走路,只是放松身体,每一步都从脚跟滚轮般滚动到脚尖一样走,房梁上便没了那动静。

眼看着到了灶台那边,景年往下看了看,瞧见有个筐子里拿蒲扇盖着什么东西,恐怕就是周荷放起来的鱼。

然而荷姐收拾完了柴火,却并不打算走,她把柴火篮子归整到墙角里,又去杂物堆那儿转着圈清点起粮食来。

景年把身子匍匐下来,免得被荷姐回身时抬眼瞧见。再往厨房门口看看,那里不知何时已经开了一条缝,一只眼睛在往里看他——师兄过来了!

他赶紧拿眼神往荷姐那甩过去,少隹心领神会,又退开了,站在门外便扯着嗓子喊:“荷姐,荷姐!你来!”

周荷吓了一跳,扭头就往窗外看。她搁下手里拿的粮包,在褙子上抹了抹手就开门出去:“小孔?怎么了,有什么事?”

景年趁机翻身跃下来,把手插进筐子就捉住了两条鱼。他把鱼儿揣到衣服里,又闪身到了大门,隔着门缝看了看周荷的动静,又窜回溜进来的后窗,抱着鱼便翻了出去。

周荷正看着少隹的手指,便瞥见景年从一边溜过来,急匆匆地拉着少隹就走,直说打扰。

少隹本还在说着自己手指头怎样发痛,一看师弟来了,也摆了摆手要走。两兄弟就一前一后贼眉鼠眼地往后院溜,余下莫名其妙的周荷在厨房门口站着,看着两人的背影,却忍不住笑了笑,摇摇头,回了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