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拾肆·信仰之跃(1 / 2)

 ——雄心化成刀鸣日月,壮怀从此剑啸山河——

上回说到:西京白雪处,故人乍归还。刺客导师接着探望孔少隹之机召集人马,于洛阳新刺客据点商议应对正月家宴一事。此时,探子白一苛来报,景年得知兄长与父亲谈及张邦昌赴家宴实乃另有目的,连忙向众人回禀。一时间,家宴去还是不去、用什么计策,成了刺客们面临的难题。景年毛遂自荐,要求带人前去偷回金匕首,被导师否决后,又据理力争,言辞之间不肯退缩,竟执意要成为真正的刺客,不肯让出潜入蔡府、暗中亦保护父兄的机会。

如此一来,导师久劝未果,只得答应景年三日后高塔相见。

·

·

三日之后,二更过半。

景年将长冰破月剑系在背后,长身独立,站在洛阳兄弟会据点的房顶,向白马寺的方向张望。

孔少隹从身后扒拉着屋檐爬上来,也站在一旁。

据点里还剩了几个巡逻的兄弟,在底下各自守岗,没人闲着。

“今夜为你举行入门仪式,”少隹双手抱胸,“怕吗?”

景年想了一想:“怕。”

“这倒是实话。咱们不兴赶鸭子上架,若是断了指会后悔,便不去。不要教他们那些话一句句地赶着走。”

“我怕的不是断指,”少年郎呵了一口白气,“是往后会死在我手里的人。”

“嘿呦,口气不小。不过人么,确是比鬼要厉害的。你杀了人,人还会化作鬼回来找你,够麻烦的。”

“还不是这个,师兄。我怕听见他们的生平,手中刀难以斩下。”

少隹哑然半晌,摇了摇头:“你这话也忒稀罕……阿年,你太悲悯,也太正了。干咱们这一行的,可用不着这么善良。”他转过头来,打量着那双与宋人截然不同的眼睛,“你怜悯他们,他们可曾怜悯你?还不是想趁你是个小孩,便要杀人灭口——一个小孩,连刺客都不算!”

见师弟缄默无言,少隹叹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没有风花雪月的命,就少些悲天悯人的心。”

“我有分寸。”景年答他,往前迈了一步,“走罢。”

师兄便再看了他一眼,笑道:“希望如此。走!”

二人将兜帽戴好,相视点头,便一前一后地飞跳到一旁院落院墙上头,又攀着鸱尾爬上楼顶,向着白马寺的方向进发。

·

及至寺东北不远处,果然有座高高的哨塔立在那里。木石哨塔塔身高耸,中有几处截断,七七八八地伸出些没修缮好的原木来。顶上是个大圆盘似的哨岗亭。塔底大门紧闭,门外堆着些破旧的桌板、门板等杂物,堆了个斜坡出来。

“我竟不知这里有座废塔。伯父他们都在上头等我们么?”

“可不是,”少隹叉着腰,仰头往上看看,“爬吧,你跟紧我。”

二人便在底下绕弯踩点,踏着门板木头上去,扒住塔身石块裂缝,又以脚勾住伸出来的半截木头,一路向上攀爬,很快便先后到了离地二三十尺的地方。

景年本向上窜得快些,正留神找着下一处攀爬点,却忽然给一道横断挡住。待发觉自己如何伸长胳膊,也无法触及下一条石板砌出来的横栏,他便小心翼翼地左右挪动,搜寻其他路径,依然无果,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原本落后的少隹呼啦啦一声便轻巧跃过那一处间隔颇大的空地。

“师兄!你这是甚么本领?!”

少隹在上头往下一看,了然道:“我说呢,老李定然没教你这个。来,爷爷再教你一招!”

他重新退下来,踩着师弟方才踏过的木头,左手捉住一旁石头缝,继而甩手向上,同时足蹬支点,两厢一齐发力,便将身子轻松递出一大截去,刚好能扒住上面那块石板边沿。

“好身手!”景年赞道,“这猛一大跳,许多地方便能上去了。幸好离地不远,待我学来!”

语毕,他如法炮制,果然奏效。再一试,不甚稳妥,少年便知这招还得多练。

一路攀登而上,二人渐渐拉开距离。

景年借着塔身亮光面找着路子,离地愈发远了。

眼见着头上便是延伸出去的塔顶守卫岗亭基座,还未伸手去够,却听远处传来一阵喝止质问声,紧接着,一支飞箭呼哨而来,擦着他的靴底破空而去。

景年一惊,险些滑手:“哪里来的箭!”

“躲起来阿年,这里恐怕也有禁卫军弓手!”少隹在暗处喊他,“往上扒着横梁,把身子抵在木板底下!”

“好!”

景年立刻抓牢塔身,把腿向后一踢,躲过第二支箭,将整个人卡在基座下面,仿佛是根人肉横梁。

“你抓紧了,可千万别掉下去!”少隹挂在塔身上,朝外喊他,“躲着弓手,到我这里来!”

此处离地约摸数十尺,景年向下瞥了一眼,一股眩晕感直冲大脑。

他闭上眼睛,死死撑着想向下掉的腰身,一路战战兢兢地挪到了弓手视野之外、师兄藏身之处。

“别松劲儿!把脚收下来,别把自己撞下去。”少隹腾出一只手来,朝他比划,“千万当心些,掉下去会死人的!”

景年咬咬牙,把身体荡下来,啪的一声撞向塔身,左手险些没扒住,抠了一块碎石出来,在壁上弹跳着坠进深空。他不敢多看,赶紧抓牢塔身,跟着师兄扒着基座底下的横梁一路向外悬吊出去,两人便如同竿上的鱼儿,在空中扑腾着、悬挂着,挣扎着向终点进发。

少隹先一步找到了攀爬点,翻身踩上实地,又向下探身,把胳膊伸出去:“手给我!”

身在高空,景年不敢托大,便一把将手递上去,借着师兄拉拽的力气,也跟着翻了进来。

“嗬!你手里头净是汗!”少隹松开师弟,把手在自己腿上擦了擦,“猫着腰走,进到哨岗屋子里头,弓手就看不着咱们。”

“先前爬过最高的地方也不过是相国寺正殿,这塔也忒险,我如履薄冰,哪能不出汗!”景年为自己分辩了两句,“好在上来了,真是吓人。”

“这塔虽高,爬过一次便不会再束手束脚。别在这里歇着,先进屋!”

·

二人溜到哨岗亭门口,叩门而入,里面已经站着柳直、孔飞与周荷等人。

见两个小辈顺利上来,柳直也不多话,只是点点头,叫周荷关上大门,又招手,命张、孔二人近前来,把手指头在身前桌上铺着的地图上敲了敲。

景年便过去看那张图,界线整齐,形似鸟瞰谁家府邸。

“这是……”

“京中传过来的蔡府地图。”柳直答,“在为你举行仪式之前,我需先与大家粗略定下计策,回京多有不便,人亦难聚。”

“嘿呦……这老蔡家是真大啊,”少隹觉得眼睛有些不够用,闲嘴说道,“瞧这一个两个三五个的屋子,能住多少人进去!”

“不错。”柳直把手拿开,背在身后,“蔡府规模不小,家宴之时,必然会暗驻不少禁卫军。”

景年弯腰,凑近地图:“但我看,其中有几个大小园子,两边又有林荫小道、长短连廊,还有水池两个,倒是方便我们隐匿。禁卫军的人,总不会躲在这些地方。”

“难说,”孔飞在一边开口,“我们的人能乔装打扮,他们也可以。蔡相府上虽守卫森严,但时值宴会,必然不会派出重甲部队威吓同党同僚,保不准便会令手下扮作劳役、仆人、差遣,暗中把守。”

“添翼麾下兄弟大多散入市井,此间道理,不得不听。”柳直又把手拿出来,在地图上划着一条路,“不过,禁卫军之动常分一队一伍,不会真如仆从那般零零散散。若要入府,我们便得绕开家丁聚集之处……”

“可我们如何分辨真假家仆?”

他抬眼往旁边一看,立刻便有个兄弟掏出另一张写着名字的纸来,恭恭敬敬地铺在地图上。

“这是啥东西……哟!轮值册子?”少隹挑眉。

“蔡府内杂役名册,还有每人的轮值周期、轮岗地点。”

“厉害!”景年脱口叹道,“咱们竟能拿出这种情报来!”

“你当我们是吃白饭的!”少隹呛他,“来回跑腿盯梢,为的便是攒出成用的消息来。”又看向柳直,“导师,我却不知你何时安排的人,竟已上蔡府盯着去了!”

“此事关系重大,我暗中拣了些资历深的去探。”柳直不欲废话,继续对看两张图纸,“如此一来,真正的家丁在哪处轮班,我们便能记个大概。景年,你要带人进去,便将这两张图拿回去,好生牢记,一处也不能疏漏。”

景年点头:“没问题!”

“好。具体路线,待回了东京再另行商议。”柳直撤下花名册,又将指肚按在蔡府主屋的位置上,“接下来,便是这宴席位次之事。那张邦昌与王缎是同党,座次不会离得太远,难以对王缎有所动作,这便是我们得解决的另一个问题。”

周荷搓着手腕想了一阵,犹豫道:“宴会之上无法偷窃,除非能让景年小兄弟也扮作仆人,借着端茶递水之机,再暗中寻机下手……”

“不可。”柳直摇头,否定周荷的提议,“我们要保住景年这个眼线,便绝不能叫他在张邦昌面前露面。”

“张邦昌恐怕并未见过他的模样……”

“但他会带着亲信张景弘同去。景年此前也说过,张景弘并不打算带着他一同前往。”柳直依然摇首,“若是景年贸然现身,张景弘必然察觉,而后有所反应。至于张邦昌,那厮能坐上大统领之位,定然狡猾无比,身边稍有异样便会提防,是以只要瞒不过张景弘,便是瞒不过张邦昌。我们不能冒险。”

“那,如何才有机会……”周荷有些焦急,“神物贵重,人多眼杂,王缎与张邦昌应是不会在宴席之上交接宝物。可宴席之上,随便寻个借口便也能离席易物,我们得赶在他们在外会面之前拿到金匕首……”

“且慢,”柳直眼皮一抬,看向周荷,“随便寻个借口,便能溜出去……”

景年在旁边早已动起了头脑:“依荷姐所言,我们是否可将王缎引出来,再将东西盗走?”

“不错!”柳直肯定道,“可先差人盯着宴会上的动静,再见机行事,想个法子把王缎引诱出来。”

“不是说那姓张的鼓捣了些甚么烟火么?”少隹提议,“干脆等时机到了,咱们把那烟火点起来,待里头的人出来看热闹,我们再浑水摸鱼?”

“动静太大,如此行事,必然会引发守卫警觉。”柳直思忖,“另外,这烟火是张邦昌准备的东西,烟火有异,他必然要第一个留神警惕。”

“要是能把他也引出来,直接下手做掉,岂不快哉!”

“我们此次的目的,不是张邦昌,而是金匕首。”柳直看了看少隹中过毒箭的肩膀,“若没记错,他身边还有武艺高强的影卫罢。”

少隹一下子瘪了气:“嗐……那怎么办?光引一个王缎出来,这也忒难了!”

一提影卫,景年心里寻思起那晚的唐靖姑娘来了。也不知她寻仇而去,现下是死是活,亦不知那影卫唐妤究竟身藏何方。

正琢磨着,伯父的声音又送到耳畔。

“是啊。不能惊动蔡京、张邦昌,又要单独钓王缎出来……要想掩人耳目,便不能被任何人瞧见。上兵伐谋,只是这谋略,确是有些难想。”

这倒是,四周无人才最为稳妥。景年便也跟着继续思虑。

如何才能想个办法,只把王缎一人引出来?

一人……一人……四周无人……

王缎……王缎其人……

忽然间,他脑际浮出甚么人的话来,模模糊糊地在脑海中打着转。

·

“……黄大人此次邀我入府,乃是想要我为他做山水十幅,以备做奉送与王缎大人之礼……”

·

——甫成兄?

·

“……王大人醉心山水花鸟绘卷,每有名作入手,必要废寝忘食、沐浴观赏,然后心情大盛。黄大人便是想借我的图画去讨好他……”

·

——废寝忘食?

·

景年灵光一现,计上心头。

他打破众人思索的沉寂:“诸位前辈,我有一计。”

众人看他。

“先前在京,我曾听闻王缎热爱山水图画,每得好画,必废寝忘食,优先观瞻。”他捏着下巴,说得小心,“趁巧,我认识一位画工兄弟,他虽无名,却有一手好技艺,我便寻思不若请他作好山水一轴,一月或可完成。待我拿到图轴,便择人假扮侍从,以京师黄吴生大人的名义宴中献画,引他自去无人叨扰之处,再下手取走金匕首……”

说着,景年看向柳直,征求他的意见。

“嗯,嗯……此计可行。”刺客导师不敢马虎,“你说的画工兄弟,可是你前些日子提及的赵甫成?”

“正是。”

“赵氏与你,关系如何?”

“曾有生死之交。他暗中为我们勾改通缉令,免除了好些兄弟的牢狱之灾。”

柳直点头:“那好。只是画工多有酬约在身,短短一月,真能作出画来?”

“能!——我去说服,应该无事。”

“好,若能顺利,我们便只需再预先排布好接应、望风等事务。此外,以你的主意,谁扮作露面的仆从比较好?”

“我我我,”少隹在一边搭腔,“我去,让他想法子偷来。”

柳直看向景年。

少年还在考虑人选,看他志得意满,想着若是他来也好互相照应,便点点头:“也成。师兄届时以画诱人出来,便立即离去,在外面接应便可。”

柳直忽然插声:“少隹,你被影卫袭击之时,可没被张邦昌瞧见面相罢?”

“我可没有,戴着兜帽呢。到洛阳后,除去荷姐与姓陈的先生,便无外人见过我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