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拾陆·年关将至(1 / 2)

 ——年关将至汴京热闹,瑞雪丰年来岁大吉——

上回说到:自洛阳回来后,景年因指伤惧寒谎称风寒,将息几日,于腊八日寻得好友赵甫成,求他作画一幅。哪知甫成快画完时忽然起疑,问起作画用途,景年无奈告知实情,竟惹得甫成坚决不再续画。廿一日,甫成来访张择端,求他相救,并为自保、保住好友性命,将自己的身家底细全部交代给了正道先生。经其开导一番后,甫成决定继续画完三尺山水交给景年。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本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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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八一过,年节当前,汴京城内大小灯笼便早早都开始挂起来,街边大小商铺也将摊子往外铺开,各地的贩子把彩纸包的年货一一摆在席子、台子、桌子上,任人选买。

御街上人头攒动,比起春日里浴佛会时有过之而无不及。一路上除去挑着韭黄、酒糟和新鲜生菜的,还有卖饧(xing)的挑子随处可见。胶牙饧贩身边围着一堆堆的壮年男女,一筐饧不到三四个时辰就全卖完了——要搁以往,卖饴糖的身边大多都是些馋嘴的娃娃,现下要过大年,家中壮年便得备下这极为黏牙的饧块,回家给老的小的咬一咬,瞧瞧今岁的牙还结不结实。

在一群群一片片的吆喝声里,两名少年顶着黄昏天色自择端先生家大门先后出来,叉手道别,往外面大街上去。好容易踩着湿漉漉的泥雪来街上,景年忙不迭地挤着找还有饧卖的摊子,拣好的要了好几盒,雇人给城外向家珍玩铺送去,又拉着裹在兔绒毛领里的好友去了州桥大集,三步两步便挤进了人堆,混杂进哄闹的海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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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来快来,前头好像有几个辽人!”甫成一改文弱模样,两眼在灯笼底下奕奕放光,直撺掇景年去一处棚子旁看热闹,“我见好些人买了马肉和马皮酒囊,说是辽地风物,咱这里不多见。若是年下买点稀罕玩意儿也不错,景年兄弟,咱们也去瞧瞧!”

“你且等等我!”景年那厢正回头看着路西的货物,一听他喊,匆匆甩下一句“幺几斤胡桃就来”就要往路对面过去。

甫成便答应一声:“那我自己去瞧个新鲜!”

趁着集市里人流有缺,景年拨开旁边挎着篮子的妇女,迈腿便往胡桃小贩那里过去。谁知才往前急匆匆跨了几步,便觉得后腰给人猛地一推,旋即什么东西靠在自己腿上,脑后也冒出一句惊慌失措的“哎呀”声,听着娇滴滴的。扭头一看,原来是个约摸十岁出头的小姑娘背靠他的小腿坐在地上,衣服华贵漂亮,手里的一包薄荷撒在旁边,像是踩到了裙角把自己给绊倒了。少年便伸手过去:“小心起来,这儿人忒多,别给旁人踩了。”

那姑娘被这声吓了一跳,这才发现自己竟一直靠着人家的腿,登时羞得小脸通红,胡乱拢了一把裙摆站起来,头发也散了几绺,便连行礼也顾不上,捂着脸就往旁边跑。

“哎……等等!”

景年不明就里,蹲下将满地的薄荷抓回那只小小的手绣布袋里,抬腿便追过去,未出五六步,就在几盏灯笼底下撵上了那没头苍蝇似的小姑娘。

“好容易买的东西,怎么扔了就跑?”他轻轻拦住那女娃,怕她受惊害羞,把东西还了就要退开,笑着行了一礼,“方才好似吓到小娘子,还请小娘子勿怕。稍后行走,记得留心!”

那小姑娘脸儿还是红彤彤的,头上簪花的步摇纠缠在一起,挂在发丝上。她接了薄荷,睁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歪头瞧他,还没说话,旁边就有个姐儿喊起来:“莺儿、莺儿!你跑到哪里去了!”

“姐姐姐姐,我就来!”

小姑娘朝那边喊了一声,又回头打量景年:“小官人也是辽人么?辽人竟也会说官话……”

景年才知她是在稀罕他的眼睛,怕她声张,便只说是本地人氏。那莺儿姑娘一见小相公话不多,好似不愿多言,自己便先羞起来,打个万福,捏着袖角垂眼道:“方才要是没有小官人挡着,莺儿就要扑到地上,这几两薄荷叶儿便当做莺儿谢礼,小官人请收下……”

说完红了脸,把手里的薄荷包向这高个子手中一丢,提着裙子飞也似地去找同行女伴了。

目送着那小丫头狼狈跑远,少年回身要走,却与早就站在身后的甫成四目相对,便吓了一跳,笑道:“甫成兄什么时候已经过来了!”

“哎呀——得了姑娘送礼,你竟放走了好因缘!”甫成神神秘秘地向他身后探头,八卦道,“那衣裳一看便知是锦衣玉食之家,倒是和景年兄弟门当户对……”

“说甚么话,那小娘子不过十岁出头,赠我薄荷也不过是失礼还礼,这有甚么好配对的,甫成兄莫打趣我了!”

甫成便没再逗他,只将手里的东西亮出来:“看!那辽人旁边有个卖桃符的老嬷,这桃木光净漂亮,木纹素雅,我便要了两块品相好的。怎么样,将这块挂在学舍大门外头,你说好不好看?”

“确实不赖。向来听说文人雅士惯会辨别品相,甫成兄不如教教我,等下也帮我挑一挑,我也买两块。”景年把薄荷往怀里一揣,就要往方才卖货物的辽人那去,“还有甚么你瞧着好的,我也都买些,夜里拿回家去,也好同大哥爹娘夸夸嘴!”

“去,我只会看看玉石文玩,别的可莫问我。”

“还不是怕买着俗气的玩意儿,左右你是画画的,眼光高!”

“你就不是了?这话我耳朵都快听得起茧子了。不过呢,我倒也是爱收藏的,这品鉴之道与金石之学颇有相通,既是景年兄弟要学,我便把会的技巧都与你说道说道,省得往后又来烦我。”

甫成嘴上这样说,脸上却很高兴,带着好友又返回桃符、门神摊子上,二人便翻拣起木头疙瘩来,聊得不亦乐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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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万家灯火通明,城东张府。

田信关上仓库大门,捧着账目本匆匆跑过生着火的厨房门口,一路将仓储明细递到张景弘面前。

“大人,今日的入库明细都在这里了。”田信见他接过去,便在旁边垂首站着,“在城外采买的米面盐酒皆已一一对账,无有缺斤短两,雇人的银钱也照着账子发给他们了。不过小的方才去看,见门口又放了两三瓶香油、四五包糕点和几盒泽州饧,靠墙放了一袋子胡桃,分量不多,不知是谁人送来的,大人您看……”

景弘翻了两眼账本,确认田信所言不虚,便还给他:“先不必管那些。初五要送的东西可存放妥当?”

“妥了,妥了!”田信连声道,“跟往年一样,都分批装好,只待初五一到,便喊人抬到蔡大人府上。出不了错!”

景弘便点了点头,满意地嗯了一声。

前院传来跑步的动静,他抬眼朝门口看了看,田信立马站到门口听,又回头低声道:“大人,是二郎君回来了。”

果不其然,这厢话音刚落,外面便传来一声惯常的叫唤:“大哥,我回来了!”

看这边屋门大开,田信又在门口笑容满面地站着,景年便呼哧呼哧地拎着一盒点心一气跑到屋里来,坐到大哥旁边,便要茶水喝。

“逛了好一趟街,累死我也!”景年将点心盒子拍在他与景弘中间的桌子上,瞧了眼守在门口的田信,“大哥,我雇人送回来的东西送到没有?”

“原来是你买的?就说仓库里多了些散碎东西。”景弘顺手拿过那盒点心,笑道,“可惜买的太少,你那点手笔,只够给打夜狐的穷人分一分。”

“还少?我快把身上银子全花光了……”

田信在一边搭话:“咱们府上采买,都是要雇几人往家里拉半晌的!二郎君您只买这么些,恐怕只够——”

“田信,”景弘打断他,“你若无事,去取十坛酒、十袋米面,给外城西边送过去。”

“外城西?咱家亲戚?”景年问。

“不,是京师袁大人生前府里老管家的住处。”

“袁……”他寻思寻思,抿唇道,“大哥,这跑腿的事,叫我去吧。”

“非亲非故,你去做什么?”景弘的眼睛又不饶人起来。

田信在一旁低头哈腰:“就是就是,二郎君可别受累,脏活累活跑腿干活,叫咱们下人去便是了!”

“你还不去?”

田信立马闭了嘴,满脸堆笑,灰溜溜一瘸一拐地走了。

景年瞧着田管家背影,疑道:“大哥,他这腿怎么了?”

“不用管,自己倒霉。”景弘撂下一句话,起身往外面走,“你去看看母亲的药可饮尽没有,我去厨房催菜,等下一起来吃饭。”

景年应了一声就要走,才跟着出门,忽然又被扭头张望的大哥拦住。

“海东青呢?”

沿着兄长的视线看过去,院子角落里的鹰架空空如也。

他这才发觉,自打从洛阳回家,好似一直没再见过母亲逗弄那只漂亮的海东青。

“莫不是被母亲弄到屋中养起来了?”

“母亲爱香,禽鸟异臭,应该不会。”景弘朝着鹰架走了两步,又停下来,“或许是自己飞丢了罢,等下问问。若是丢了,明日再去买一只来,免得母亲伤心。”

景年便点点头,往母亲屋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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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母子二人进屋,景弘与父亲早已在饭桌上照例讨论起国家大事来。

承台教夫人与儿子分别坐下,又继续对着景弘喋喋不休:“初五日,我们莫要迟到,省得又给那爱搬弄是非的王缎抓去把柄。为父先去上门留帖,你去邦昌一同去,免得有甚么闪失。不过今年年景不好,自四月伊始,那些贼人便又猖狂起来,你这管着禁卫军的可得好生当心。蔡相生辰之日,难免有贼人趁机作乱,你必得慎之又慎,不要在那些眼睛面前疏忽。”

“父亲放心,蔡府内外届时戒备森严,不会放过一个贼人,王大人即便想在背后说嘴,也不会寻到什么疏漏。”景弘招手令仆从斟酒,又忽然看向弟弟,“对了,若你无事,不如随父亲一同赴宴罢。”

景年正预备着夹一筷子菜,一听此言,差点全没夹住。

大哥先前还抢白不让自己跟着赴宴,怎的今日忽然搭错了筋,要他也一起去?

再一想,定然是大哥想到自己身份,怕自己趁他不在,悄悄干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因此要借机把他束在身边,免得出事。可这样一来,原先定下的计划便要全盘作废——这怎么得了,临时换将乃忌中之忌……他可不能去!

想及此处,他连忙婉拒:“年身无所长,没见过世面,还是不了。”

景弘看也不看他:“那正好,去开开眼。”

“不不,还是留在家里自在!”

“你要留下做什么?”

大哥那洞察一切似的目光又扫了过来,景年几乎要被那目光盯得出汗。

留下做什么?习画?温书?还是陪着阿娘?

他与大哥对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这些答案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又如何说服景弘?

就在他再三踌躇之时,一向安静无声的母亲忽然开口解围道:“阿勒青,就让呼格勒在家里陪陪我吧。”

景弘的口气立刻缓和下来,无奈道:“母亲,赴宴良机难得,您不要总是替弟弟说话。”

“我呀,不太懂这些宴会的规矩呢。但呼格勒一直是个聪明的孩子,他不会让阿勒青担心的。”

景弘好言相劝,依旧坚持:“母亲既然不清楚,那听儿子的就是。呼格勒与我们一起去,这是为了他以后做打算。母亲总不能还像小时候那样,事事依着他的性子,这会害他。母亲不愿任呼格勒长成一个无规无据的人,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