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2)

 <div id="center_tip"><b>最新网址:</b>军训刚过,天气骤然凉了下来。星期六早上,我睡得很沉,甚至没有听到文翊出门补课。当我醒来的时候,家里一个人都没有。我下了楼,从冰箱里抓出一块面包,懒懒地倚在沙发上。透过窗户,我看到院子里的梧桐树居然开始落叶了。梧桐一叶落,天下尽知秋。原来,秋天来了。这棵树是我出生那年,爸妈一起种下的。今年,我们都十五岁了。对了,我出生在秋天,我的生日是不是快到了?

正这样想,门铃响了。我赶忙从沙发上爬起来,把腕上的皮筋松松地套在头发上,就跑去开门。刚拉开防盗门,一个戴着红帽子的年轻小伙儿站在门口,手里抱着一个箱子。“您好!请问您是安芷汀小姐吗?”他对着我露出最标准的微笑,用那种经过训练的语气跟我说话。我点点头,他接着说:“我是申通快递的快递员,这里有您的包裹,请您签收!”我在快递单上敷衍着签下我的名字,漫不经心地问:“哪儿来的?”他尴尬地对着我笑笑,说:“不好意思,这个我不知道!”

快递员走后,我漫不经心地拆着包裹。我猜想,一定又是爸妈从国外寄来的。一定不是衣服,就是玩具。他们怕是早就忘了,我十五岁了,不需要这些小孩子的东西了。我用剪刀划开之后,红白相间的缎面展现在我眼前。果然不出我所料,又是衣服。我从箱子里拿出来展开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汉服!箱子底下是一张卡片,我拿起来看时,更加令我惊喜。“芷汀,生日快乐!我从尹老师的报到册上看到你的生日,礼物是你尹老师帮我挑的。他说,你一定会喜欢的。”最后的署名竟然是尹子谦和尹子衿。

尹老师很了解我,我的确很喜欢。从上初中开始,我就一直希望能有一件自己的汉服。我跟爸妈在打电话的时候提过,他们却说等我十八岁的时候,会送我一件晚礼服。我就知道自己和他们没有什么共同语言,我的这个“汉服梦”也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我迫不及待地换上汉服,趿上自己以前买的绣花鞋,把长发放下来,呆呆地看着镜子里那个穿越过来的女子。尹老师真的好有眼光啊。衣服的主色是月白,用纯正的中国红沿了领口和袖口,裙裾上绣了一株鲜艳的玉蕊檀芯梅,正好和我脚上白色的红梅绣鞋相配。同样正红色的腰带上则绣着一剪白梅,独有暗香来。古时女子十五岁成年,称为“及笄”。我今年,刚好过十五岁生日。我拿出手机,给镜子里的自己拍了一张照片,发给了子衿。我说:“谢谢尹老师,谢谢子衿姐姐,礼物我真的很喜欢!”

这时,手机又响了,是妈妈从国外打来的。“hello,thisisanzhiting.”我和爸妈从来都是只讲英文的。“芷汀……”这次,妈妈居然讲了中文,她的普通话带着一点台湾腔,因为妈妈是台湾人。妈妈的声音有些颤抖,我能听到她在隐隐啜泣。“你爸爸……刚刚过世了……”我只觉得“砰”地一声,仿佛晴天霹雳一般。我穿着盛装瘫坐在了地上,半晌说不出话来。我只能听到,妈妈在电话那头不住地哭,不住地喊着我的名字。我却没有哭,只是觉得很难呼吸。“爸……爸爸……”我过了好久,才说出一句话,“爸爸不是医生吗?”我爸爸曾是第四军医大的医科博士,现在在国外一所医学研究院工作。他很注重养生,从我有记忆到他们离开这短短的几年里,他从不允许我吃零食。连我们家吃的菜,都是他计算好卡路里才吃的。爸爸身体一直很好,虽然他已经四十多岁了,但每次和他通话,都可以听到他那欢快而又富有生机的声音。“你爸爸……他们最近在做一个课题,已经几天没回过家,都呆在实验室。刚刚……他在实验室晕过去了……是脑溢血……”

我已经听不到妈妈再说什么了,过往的记忆像一张张老照片一样被翻开。小时候,每每到这秋雨梧桐叶落时,他都会带我去游乐场玩。他会给我买玩具,给我买好多好多漂亮的衣服,再带我去我喜欢的餐厅吃下午饭。我依然记得,往年每到这个日子,他都会送给我一份惊喜。去年,他在寄给我一只泰迪熊之后,对我说:“zhiting,iwillsendyouabikenestbirthday.youwillbeinhighsuststudyhard!”我现在上学也是骑车,那辆车并不是爸爸买的。今天,我本该收到爸爸寄来的自行车,可是……门铃又响了,我去开门,还是一位带着红帽子的年轻小伙儿。“您好,请问您是安芷汀小姐吗?”我点头,他依旧用那种训练过的强调对我说:“我是申通快递的快递员,这里有您的包裹,请您签收。”我草草签下我的名字,打发走了快递员,胡乱拆开包裹,竟是――一辆自行车!

自行车的车兜里放着一张字条,是爸爸的笔迹:“zhiting,happybirthday!iloveyouforever!”我几乎是摔在自行车上的,压着车子天蓝色的骨架上。爸爸还记得,我喜欢天空的颜色。他还记得,他去年许诺我今年生日会送我一辆自行车。他答应给我的东西已经送到了,可是,我的爸爸,你现在在哪里啊?我本来以为,我已经习惯了没有爸妈的日子。我现在却发现,我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他们,我从来就离不开他们。

这时候文翊推门进来了,他手里提着的买给我的蛋糕“哐啷”一声掉在了地上。“芷……芷汀,”文翊被吓到了,声音有点颤抖。他慌张中跑过来,试图扶我起来,“你穿成这样,在干什么?”我不说话,因为我感觉到我根本说不出话来。“芷汀,你到底怎么了,你说话呀?”我依稀看到文翊紧锁的眉头,我也不忍心看他担心,从颤抖的嘴唇中间勉强发出声音:“衣服……是尹老师送的。我爸爸……刚刚……过世了。”

爸爸的葬礼定在这周三,妈妈会带爸爸的骨灰回国。所以,周日下午,我去跟尹老师请假。

“尹老师,这几天,我可能不能来上学了,想请几天假。”尹老师不抬头,问我:“怎么了?”我顿了三秒,犹豫着说:“我爸……过世了。”说着,眼泪又一次滑到了嘴角。这次,尹老师终于肯抬头看我一眼了。他好像被吓了一跳,惊讶得站了起来。随后,他一贯严厉的眼神中终于透出了些许的温柔。他把手伏在我的肩上,“芷汀,节哀。”这是第一次,尹老师直接叫我的名字,而不带姓。节哀?怎么能节哀?那个人是生我养我的爸爸啊!他送给我的自行车昨天才刚刚送来,可是他已经不在了。想着,我的心里更难受了,眼泪像决堤的洪水一样突然倾泻下来。不觉之间,尹老师已挽了我的手臂,坐在了办公室的沙发上。“芷汀,快,别哭了。”我能感受到他的手指在我的脸上摩挲,企图擦去我已经冰冷的泪水,可根本就是徒劳无功。“芷汀,以后老师会好好对你的。”这像是他对我的安慰,又像是一句誓言。“尹老师,”我抽抽噎噎地说,“我……我没有……爸爸了……”“老师知道,老师知道。放心,芷汀,老师会好好对你的。”尹老师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可是现在我已经没有心思去听了。剧烈的哭泣是我头痛欲裂,这是爸爸过世以后我第一次流下眼泪。尹老师慢慢地站起来,问我:“葬礼在哪里举行?”我垂下眼睑,胡乱抹着眼泪,小声回答:“教堂。”“什么时候?”“周三!”“放心,放心,周三周四是月考,不要紧……”

第二天早上,我去机场接妈妈。我已经九年没有见过妈妈了,我不知道我是否还能认出她。刚到机场,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已经等在了那里。我过去一看,正是妈妈。妈妈似乎比九年以前更显年轻,眼神中却透漏出一丝淡淡的哀伤,眼下的乌青也提醒我她最近定然彻夜难眠。我兴奋地跑过去,本想和她拥抱,却发现她手里捧着一只黑色的匣子,匣子上贴着爸爸的照片,我又感到妈妈的身影模糊在泪水中。妈妈看着我,嘴角勉强露出了一丝笑,伸手抚摸我随意放下来的长发,嘴里喃喃地说道:“芷汀……长高了,长高了……”这种台湾的吴侬软语听起来很亲切。我暗地里一怔,才发现,我已经比穿着高跟鞋的妈妈还高了。

久不见妈妈,我们之间似乎已经没有共同语言了。坐在出租车上,我和妈妈一路无话。我心里还只是想着爸爸,想着我那么英俊潇洒的爸爸,怎么就变成了这么小的一个盒子?妈妈的头偏向窗外,我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回家后吃过午饭,妈妈说要我和她一起去给爸爸开死亡证明。有些事情真的是残忍的。比如,我办理的每一道手续都在提醒着我,我挚爱的人已经不在了。

周三,天气骤然转凉了。早上,妈妈和文翊先去了教堂。我从没参加过葬礼,所以并没有素服。我问容妈妈,我应该穿什么才不算失礼。容妈妈说,今天天气冷,让我穿黑色的风衣。我在电视上看过,去教堂参加葬礼的人都穿一身黑色。于是,我听了容妈妈的话,穿了那件黑色的长风衣。里面穿一件薄薄的黑色打底衫,下身穿一条黑色的牛仔裤,再配一双黑色的及踝短靴。我站在穿衣镜前,把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发髻,把白色的绢花在胸前别好。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庄严肃穆,我特意买了一副黑色的墨镜。我要让在天国的爸爸看看,他的女儿已经长大了,已经懂事了。

到了教堂,妈妈和文翊正跪在爸爸的灵前。我也跪下,含泪对着爸爸的灵柩三拜三叩。亲朋好友陆陆续续到来,有的和妈妈握握手,有的则过来拥抱我。他们也是残忍的,字字句句提醒着我爸爸已经离开了。人在悲伤的时候总是分不清是非,人家明明怀着好意来吊唁,我却这样想。

“安芷汀!”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唤了一下我的名字。我一回头,走进来的人竟是尹老师。真的没想到,尹老师今天和我穿了一样的衣服――一样的黑色风衣,一样的黑色打底衫,一样的黑色牛仔裤,一样的黑色短靴,一样的黑色墨镜。“尹老师!”我答应着跑过去,尹老师竟拍拍我的肩,说:“我来看看安先生。”我点点头,问他:“您今天怎么有空……”尹老师打断我,说:“周三周四是月考,你都忘了?”原来,他说的不要紧是这样啊!妈妈走过来,揩着眼泪说:“您是芷汀的老师?”尹老师说:“是!安夫人,请节哀。”妈妈又流泪了,说:“尹老师啊,芷汀这孩子,从小我们都没怎么管过她。这孩子可能性格不太好,您还要……”不等妈妈说完,尹老师打断她,他的打断不显得有任何一点失礼,反而那么恰到好处。他说:“不,不,芷汀很好。她是我的课代表,办事得力,很细心!”这是第一次,我听到尹老师夸我。我讶然,妈妈居然这么不了解我。也难怪她,回来这些天,我几乎不曾和她说过一句话。她一定觉得,我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尹老师拍了拍我的肩,走向爸爸的灵柩。他真诚地闭上眼,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对着爸爸深深地鞠了一躬。随后又和妈妈说了几句话,之后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尹老师!”尹老师刚要告辞的时候,我叫住了他。他略微弯了弯腰,认真地看着我,轻声说:“怎么了?”他眼中透出的清澈与宁静让我欲言又止,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您可不可以不要把我爸爸的事告诉别人,哪怕是子衿姐姐也不要!”尹老师双手扶在我的肩上,说:“老师知道。今天老师来,没有人知道。”我又觉得眼眶酸酸的,低下头说:“谢谢……”尹老师摸了摸我的头,留下一句“节哀”就转身离去了。他的腿很长,步子迈得很大,很快就消失在了我的视线里。突然觉得心里有一点暖暖的,那个和我相识仅仅一月之久的人给了我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我默默地转过头,慢慢地走向爸爸的灵柩。我又一次认真地跪下来,双手合十放在胸前。我平静地闭上眼,在心里告诉爸爸:爸爸,有尹老师在,您就放心吧!

我在周六早上送走了妈妈。她走的时候说她很想留下来陪我,可是国外的公司不能丢下来不管。我没有责怪她,更没有挽留的意思。我只是平静地,平静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人山人海的机场。在回来的路上,我略有点怀念她。自从爸爸去世后,她便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挂念着她什么时候能到,在国外一个人,她会不会爱惜自己。我掏出手机刚要拨通她的电话,却想起来飞机上手机是关机的。于是,我发了一条短信,嘱咐她照顾好自己。一路上看着行道树消失在车窗外,有的已经枯黄了树叶,地上散乱地躺着几片落叶,没有一丝力气。我最喜欢秋天,因为它是最宁静最哀伤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