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陆镇离天子脚下近,这附近的百姓知晓的消息跟见识,自然是与那些边陲城镇的人不同,他们谈起时事来,头头是道,有理有据。
郑曲尺已经不必挤进去看布告栏上张帖的内容了,她相信很快这一类的帖子就跟小广告似的,会流传于大街小巷之中。
巨鹿国的人就是故意在搞邺国的心态。
邺国这么多年以来的守护神死了,被他们打败了,这一则消息原本就在私底下被传得沸沸扬扬,但也只是一种猜测跟揣度,但巨鹿国却直接爆出他们手中有最直接的证据——宇文晟的尸首。
这样的说法,无疑就是将所有人心底那稀薄存在的希望给打破了,他们就是要叫邺国从此惶惶不可终日。
郑曲尺知道,这件事情恐怕是真的了。
当初她身为当事人之一,分明亲眼看到宇文晟被墨家的人与巨鹿军队合谋猎杀,身中不知道多少利箭之后,重重坠入血河当中,当时,那一片水泽之上大火烟漫,狰狰红光悸目。
她失神了几秒,但见有人从里面走出来,忙拦住一位大婶:“大婶,我挤不进去,请问他们议论的事情,确定是真的吗?”
大婶看了她两眼,道:“应该不能有假吧,我听说巨鹿国的人还打算将宇文大将军的遗体送回邺国来呢,若是假的,他们哪敢这么光明正大。”
“送回来?”
“是啊,说是让邺王他们来辨认一下,这究竟是不是咱们邺国的大将军……”说到这,大婶哀声叹气了起来:“造孽啊,咱们邺国往后该怎么办啊。”
郑曲尺在去客栈的一路上都有些心不在焉,她没上马车,而是找了个借口,让武亮先将桑大哥他们送到蓝月订下的客栈,她则四处逛逛,稍后会自己找过去。
她独自在陌生繁华的街道上走着,路边是各种吆喝叫卖的声音,人来人往,身影重重叠叠,交集又交错而过,没有人会停驻下来。
“福县饴糖哦,酸甜果味啥都有,快点来瞧上一瞧,尝上一尝,别处可没得瞧,没得拉莫香甜……”
忽然听到一道熟悉的乡音,是福县那嘎达的川普吆喝声,不少人被这道不一样的叫卖声给吸引住,朝那人的摊位聚集过去。
郑曲尺也走了过去,她定睛看了两眼,便不由自主的也买了一袋。
但买完之后,她才忽然想起,她身边已经没有送糖的人了。
幺妹在换牙,不能多吃糖,桑大哥也不爱吃糖,她……好像也不喜欢了。
不过,听说糖分有助于分泌多巴胺,让人感觉更愉悦,之前她就是这样哄他那位早逝的夫君的,但她自己却没有尝试过。
半信半疑地倒出一颗,放进嘴里嚼巴嚼巴。
还挺甜的。
没走一会儿,忽然感觉到身后好像有人在跟着,她知道四喜或空吏肯定匿在暗处保护着她,哪怕她不吩咐,是以她并不慌张,回头一看,却是元星洲。
而元星洲一直看着她,眸光变幻莫测。
郑曲尺奇怪:“你怎么也下来了?还一直跟着我?”
元星洲走近她,盯着她润红的唇齿之间包裹着的若隐若现的饴糖,问道:“宇文晟死了,你很难过?”
郑曲尺一愣:“我很难过?”
她摸上脸。
元星洲又反问道:“你不难过?”
“我不知道……”郑曲尺其实跟元星洲不大熟,但正因为他们不熟,她好像才能够吐露出一些不为人道的心声:“你知道吗?我总是不大相信他就这样死了,或许……”
“或许什么?”
郑曲尺朝前走:“或许等我亲眼看到他的遗体,我才可能会真正的相信吧。”
元星洲跟随在她的身旁,两人并肩而行:“那失去了他,你高兴吗?据我所知,宇文晟他连人都当不好,如何会懂得给人当夫君呢?”
这话虽然不好听,但好像也是实话。
但郑曲尺回头想了一下。
她所认识的宇文晟的确很多时候不是个人,是个独裁者,他行事风格残暴狠绝,他从不会有仁慈之心,任何与他为敌之人,都没什么好下场。
但是给她当夫君……除了那一场乌龙隐瞒彼此身份造成的伤害的事件,她再努力回想一下,他好像一直都比她更为称职。
她但凡有难,他远赴千里亦会想办法赶去救她。
可他遇上险境时,她却什么都做了。
除了在事后努力补救,帮他护好他留下来的那些东西,不让任何人染指、夺走……可是,他护了这么多年的邺国,如今已经危在旦夕,随时可能会落入其它国家的魔爪当中,其中还有杀害他的巨鹿国……
郑曲尺扭过头,将嘴里的糖全数嚼碎了吞下:“元星洲,你说人活着,图個什么?”
星元洲稍微缄默片刻,才回道:“图个心安理得,问心无愧。但这不是我的想法,但我觉得它应该是伱的想法。”
郑曲尺一怔。
她转回头,看着街道上的熙熙攘攘,繁华热闹,或许有朝一日,战火来袭,这里的一切都将被覆灭成一片废墟。
心思在心底流转了几个来回,一次又一次地,但这一次,她不再迟疑了:“我们不如合作吧。”
她终于说出来了。
元星洲闻言顿了一下,他凝视着她的侧脸:“你为什么忽然之间愿意了?”
郑曲尺故作轻松地笑了笑:“突然想通了吧,人活着,总不能只是为了能活着,或许是为了宇文晟,或许是为了我与我的家人,也或许是为了手上的这一袋饴糖吧。”
她的意愿,第一个竟是提到了宇文晟……无论她之前有多想摆脱他,与他划清界限,但他就像那无孔不入的空气,终究还是通过惨烈身死的方式,在她心底的空白之处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元星洲诡淡的面容浮起一抹笑意。
“好啊,我拿我想要的,你做你想做的。”
“合作的内容与方式我们私下找个时间再慢慢谈吧,喏,这个送给你吧,就当作是我的诚意。”郑曲尺将手上的糖袋扔给了元星洲。
元星洲下意识伸手接过,他垂眸看了一眼:“你不要了?”
“我不喜欢吃糖。”郑曲尺摇了摇头。
她也不能将糖带回去,要不然幺妹看到了,肯定会一直缠着她要,幺妹那一口小白牙被之前买的糖给祸害了不少颗,现在说什么郑曲尺也不会再给她吃这种高糖了。
他又看向她:“那你为什么要买它?”
她掉转头,不再茫然行走于街道上,而是回客栈的方向:“我以为吃糖真的可以叫人心情愉悦,但尝了一颗,我发现都是卖糖的人骗人的谎言。”
元星洲看着她的背影,从糖袋内倒出一颗捻着放入口中,再慢慢抿化,可以感受到它的甜味在我的舌头上蔓延开来,从生理到心理。
“……可我怎么觉得,这不是谎言呢。”
——
第二日,蔚垚他们的队伍就到了,而早早在城门外等候的空吏将蔚垚、王泽邦他们带到了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