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他冷笑一声。
“带朕去。”
~
地下室里,夏初七的思维混沌了,但脑子并没有停止转动。她很清楚,赵绵泽不会无缘无故的夤夜来访。凭着她敏锐的第六感,几乎下意识的,她便觉得是她怀孕之事被人泄露了出去。只不过,到底是她自己不小心被阿记和卢辉等人察觉到了,还是楚茨院里有内鬼告了密,她一时也有些拿不准。
这个地方离魏国公府有些距离。
所以,上头发生的一切,他们都听不见。但即便隔着厚厚的泥土,似乎也可以感觉到空气里的硝烟味。
“赵十九……”
她呻吟着,揪紧被子。明明闷热得如同蒸笼,心脏却仿若在经历数九寒天,冰冷一片。不知晴岚他们如何了?也不知这个秘密的甬道会不会被人发现?想到魏国公府里正在面临的一切,她紧张得宫缩更是频繁与疼痛。
“我担心他们……会不会……受牵连……”
“不要管那么多,爷自有主张。”赵樽一只手半环着她的身子,一只手在她小腹上按她说的法子轻轻揉动,“你只管顾着自己,什么国仇家恨,什么恩怨情仇,你都不必再考虑,一切交给我。”
他目光焦灼如刺,但声音还算平静。
她点了点头,把她放入他的掌心。
他把她的手包在掌中,握成拳头。
“啊……嘶……”
夏初七一直想要忍着痛,可她还是太过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女人生孩子的疼痛,真不和世间任何一种疼痛类似。说它是甜蜜的折腾也对,说它是撕心裂肺的痛楚也不为过。她紧紧咬着下唇,还是忍不住呻吟出来,一句比一句凄厉。
“爷……要生了……鼓励我……”
“阿七,用力!”
凭着仅有的生产知识,赵樽为她打着气,抚在她额头的手,也忍不住微微发颤。他经过生死,经过战争,经过鲜血,但他没有见过女人生孩子,尤其还是自己的女人生自己的孩子,其担忧之心可想而知。
地下堂里,一股子血腥之气。原本洁白的床褥上,早已猩红一片,那被鲜血浸染过的被子带了一片片血色,那是一种极为诡异的颜色,生生刺痛着他的心脏。
他吻着她的手,一下又一下。
“阿七,若是可以,爷愿替你生。”
他一本正经的声音,逗笑了夏初七。
“噗”一声,小腹里下坠般的疼痛感,似乎是好了许多。她放松了紧咬的唇,满头大汗地抓紧他的手,抽气道:“好,说好了。下一世,我为男,你为女。你生孩子,我为你接生……啊……”
话未说完,她又一次疼痛叫喊。
“阿七……放松些。再来!用力……”
听着他的声音,她想放松,可肩膀紧绷一般瑟缩着,腹部的抽痛如同浪潮一般涌来。一波接一波,推过来,击过去,一次比一次密,一次比一次痛。然而,羊水破了,宫口开了,无论她怎样用力,小十九就不肯出来。
她颤抖着手摸向腹部。
慢慢的,她面色凛了,冷了,凉了。
原本好好的胎位,在生产时竟然横了。
不听话的小十九啊,你这是想折腾死你娘。
她苦笑一声,呻吟着,又困又痛又累,铺天盖地的负面情绪让她想要闭上眼睛再也不醒过来。甚至说荒唐的想,不要再生了。
“赵十九,我支撑不住了……好累……”
“阿七,你再坚持一下。”
她点点头,恍惚之间,看着他面上的冷汗,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道常说的话,有些相信了。生孩子果然会要了她的命——这就是命,谁也躲不过的。
想到此,她心脏一沉,冷灵了一下。
不行。即便要死,她也不能这样死。
冷不丁打了个寒噤,她猛地抓紧赵樽的手,再也顾不得什么女性的羞涩,什么在心爱之人面前的骄傲,她紧张的张着嘴,冷汗淋漓地喊他。
“你拿剪刀……酒,消毒……”
“怎么?”赵樽紧张的反握他,不明所以。
“拿剪刀……”她身子在颤抖,“把下面剪开。”
“不!”赵樽惊愕的看着她,神色极是吓人。
“生不出的时候,用剪刀剪开……是正常的。”后世顺产很多都这么干,但此时此刻,夏初七没法子为她普及产科知识,只能用最简单直白的语言迫他就范,“赵十九,你听我说……咱们的孩儿,不,不太听话了。他没有顺着下来……若是再不剪开,我与他恐怕都活不成了……你相信我,我的话。”
“阿七……”赵樽看着她苍白的脸,擦拭着她的冷汗,又朝外大声喊了一句“甲一”,然后道,“稳婆马上就来,阿七你再忍一忍。为了爷,忍一忍。”
“没,没用的。”夏初七摇了摇头,望着他冷汗淋漓的额头,觉得心脏上仿若有刀子在剌拉,一下比一下来得钝痛。平生第一次,她觉得自己是这般的脆弱,生命也是这般的脆弱,“稳婆来了也没用……结果是,是一样的……赵十九,你听我的……我感觉我……”
说到此,她虚弱地笑了笑。
她想说她真的感觉到了自己的生命在流逝,感觉到心力在一寸一寸耗尽,感觉死亡在一步一步的靠近她。而且,这一次与回光返照楼里的等死不同。
在回光返照楼,她不必痛着死。
而这一回,她得活活痛死了。
“阿七……爷不会让你死的。”
他慌乱的拉开被子,扒开她的两条腿,就像真正的产婆那般,顾不得她身下的血污,顾不得一切的脏物,只想把他们的孩儿拽出来。她没有逃避,但也不想他再做一些无谓的举措,只半阖着眼,按住他的手。
“赵十九,快,按我说的做。我想看看我们的孩子……”
她是一个女人,却从来都不是一个有着传统道德观的女人。可是在这一刻,她真的觉得,能够在临死之前,为心爱之人留下一个孩儿,也是人生大幸。
至少这样,在没有了她之后的漫长人生岁月里,在她独自一人守在幽冥地府的奈何桥上等待他来聚的日子里,他冷寂的身边,还有一个她的孩子相陪伴。
“就算要死,我也想看看孩子……抱一抱他再死……赵十九……你成全我……”
“谁说你会死?”赵樽寒着脸吼了一句,猛地拿过边上早已准备好的烈酒,浸泡了剪刀,几近疯狂地摸索着伸到她的身下,一双赤红的眼睛仿若滴血。
“阿七,你不准说傻话。在爷在,你死不了。”
夏初七勉强一笑,“爷,辗转时空,穿越古今,我能遇见你,为你生孩儿……此生,足够。”
赵樽未有停下动作,声音却越来越冷。
“阿七你信不信?你若敢死,我会让所有人为你陪葬——包括我,还有我们的孩儿。”
听着他疯狂的声音,夏初七目光一凛,“赵十九,你疯了?没了我,你还有我们的孩儿,还有天下……”
“天下虽重,却不及你。孩儿虽爱,也不过你。”
夏初七喉咙一紧,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已经耗尽了力气,身体虚弱得像一只离开了水的鱼儿,嘴皮一张一合着,呻吟着,在他的剪刀袭来时,痛得身子颤抖一下,再也无力挣扎。
没有麻药生生剪开是什么感觉?她痛得想骂人,痛得想干脆死过去算了。可却有更大的勇气在支撑着她,想把孩子生下来的信念,让她终是拼尽了最后一口气,挣扎着咬住枕头,用力——
“活下去,用力。”
“用力,活下去!”
他的声音有惶恐,有不安,有命令,有冷厉。夏初七耳朵“嗡嗡”直响,疼痛蔓延在四肢百骸。她感觉到他微微低头,唇落在她的唇上,四唇交接,温热的爱意,慢慢的弥散,那是力量,那是摧枯拉朽的力量。
“下雨了吗?”她撕心裂肺的痛呼。
“不,那是汗……”
“不,那是爷……你的泪。”
一阵冷风吹来,她虚弱地张了张嘴,身下突地一沉,紧绷的腹部猛地一松,耳边“哇”一声,一道婴儿嘹亮的哭声,像一条拯救她走出深渊的绳索。
她无声地哭了出来。
幸福开了门……
死亡开了锁……
她的面前,光线越来越暗。
汗水与泪水模糊了她的眼,恍惚之间,她听见稳婆急匆匆进来的声音,她听见稳婆在大声斥责男人怎么能守着妇人生产,怎么能亲自为妇人接生,她也听见有人在笑着说恭喜,恭喜他们得了一个眉目清秀的小千金,她仿若也感受到了赵十九双手是血的抱紧她的身子,摇晃着她,在说些什么。
她没有力气再回答。
松懈下来的心,经不住再折腾。
但是她还是不得不叮嘱了一句。
“赵十九……你……别忘,为我缝合……”
~
楚茨院的书房,赵绵泽以前没有来过。
可今日一踏入,才发现这里全部都是他自己的痕迹。一个花梨木的书架上面,书都是新的,夏楚从来没有翻过,可书架下面的大画筒里,却有无数被她翻得有些陈旧的画作。
每一张画作,都出自夏楚之后。而画作上面,每一个人物都是他自己。她把他画得很丑,却把他的日常都通通付诸在了纸上。绵泽吹笛、绵泽抚琴、绵泽读书、绵泽望月、绵泽游园、绵泽吟诗、绵泽骑射、绵泽……每一幅图的内容不一,有阴有暗,有日出有夕阳,有落英有细雨,几乎充斥了他们两个人那一段岁月。
“这般念着朕,你又为何……”
他自信自语着,不经意抬头看向跟着身边的阿记。
“这世上的女子,都是这般易变心的吗?”
阿记微微一愣,目光落在案桌上那两个写着“绵泽和楚七”的泥娃娃上。看着两个相依相靠的泥娃娃,她视线有些飘,可语气却有些淡。
“回陛下,卑职不懂。”
“是啊。”赵绵泽收回视线,没有再看她,只把那一双泥娃娃拿了起来,扣在手心端详着,手指一遍一遍的摩挲着,自嘲一笑,“你又不是女子,如何能知女子心事?”
阿记半垂着头,没有回答他。赵绵泽自说自话完了,突地冷笑一声,抬头看向垂手立在门边的晴岚。
“你家小姐想让我看的东西,我都看完了。如今,你可以带我去瞧她了吗?”
七小姐其实从未让赵绵泽来看过这些东西,晴岚那样说的目的只不过是为了拖住他,拖延时间,能拖一时是一时。如今见他问起,心跳了一瞬,竟不知如何相答。
只一瞬,她灵光一闪。
“奴婢这里,还有一个七小姐为陛下写的东西。”
“何时所写?”赵绵泽很注重这个。
晴岚默了默,“奴婢记得,好像是五日前。”
那东西自然不是夏初七为了赵绵泽写的。而是她那几日因思念赵樽情切,无聊之余,随手把前世在网络上看见的一个段子抄出来的。可晴岚不知原委,只觉得那些词儿用在此处,再合适不过,还能软一软赵绵泽的心,就算出了什么事儿,他或许也能手下留情。
想到此,她赶紧把那幅字拿过来交给赵绵泽。
赵绵泽微微一眯眼,目光定住。
只见上面写着——
我为你写下江山如画,你却让我蹉跎了一生似水年华;
我为你笔下君临天下,你却让我破碎了两世青梅竹马;
我为你种下十里桃花,你却让我沐浴了三年半城烟沙;
我为你赋下凭栏相挂,你却让我等候了四曲唱念做打;
我为你害下相思如麻,你却让我虚度了五载老树昏鸦;
我为你忍下浪迹天涯,你却让我承受了六次丢盔弃甲;
我为你隐下眉间朱砂,你却让我痴笑了七碗砒霜杀伐;
我为你染下青丝白发,你却让我力竭了八声嘶鸣黯哑;
我为你败下山河欲塌,你却让我听闻了九月倾城佳话;
我为你许下倾国以嫁,你却让我叹息了十句白衣非他。
……
原来她心里并非完全没有他的。
把那幅字紧紧扣在手心,先前的恼恨淡了不少。
他望向晴岚,缓和了语气,“她的心思,朕都明白了。但该面对的事,总该面对,躲避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走吧,领朕去瞧瞧她!”
他的话,令晴岚心脏惊惧一跳。
躲避不是办法?这意思是他是知道了七小姐怀孕的事儿?
她没有敢再问,赵绵泽也没有再说话,只把那两个泥娃娃捏在手中,柔声一笑,大步出了书房,径直往夏初七居住的内室而去。
晴岚走在前方带路,每一步都在计算着,觉得整个人都仿佛被吊在了悬崖之上,紧张得每一个毛孔都在冒冷汗。
七小姐自然是不会在内室的。
等一下赵绵泽看不见七小姐,她该找一个什么样的借口来搪塞?说她外出未归,因为怕被他发现,自己这才撒谎哄骗他的?如此一来,也能缓冲一下。如今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赵绵泽不知道床底的密道。
晴岚心里七上八下的打着鼓,就在赵绵泽的手推开房门的一瞬,心脏猛地一停,却听见身后传来焦玉匆忙的喊声。
“陛下,含章殿来人急报。”
赵绵泽收回手,淡淡回头,“何事?”
焦玉的脸面灰败一片,像只霜打的茄子。
“太皇太后疴疾发作,咳嗽吐血,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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