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你这说的什么话。”乔雨润轻斥,“好端端的,不满太史姑娘做什么?太史姑娘是国公的客人,那就是你们的主子,哪有你们不满的资格。”说完又对容楚和李扶舟歉意一笑,“她们几个跟我久了,素来姐妹似的,难免娇惯得不识礼数,国公和李先生见谅。”
“小姐您大度,可婢子们……婢子们看不得您受委屈啊……”
太史阑点头。
很好。
圆转如意,生生不息,又转回来了,真一手好太极。
她突然大步走过去,几个侍女愤然回身瞪她,乔雨润起身,笑吟吟来拉她,道:“太史姑娘一看就是坦荡直爽性子,我是极爱的,一点小误会,不值一提,来,坐。”
“嗯,不值一提。”太史阑坐下,看看桌上,顺手从李扶舟面前拖过那碟破酥包子,“以后不要半夜闯门弹琴,就行。”
乔雨润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含笑点头。
“是我的不是。太心急拜会姑娘,”她含笑看了容楚一眼,轻轻道,“国公很少对谁这般关切呢,我一时好奇,失了礼数,国公便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
她娇声软语,温婉可人,含笑瞟过去的眼神,铁石瞧着也要化稀水。
容楚笑吟吟瞧着太史阑,“她说原谅,我便原谅。”
乔雨润似乎又僵了一僵,李扶舟夹起一只蟹黄汤包,搁在她碟子里,温和地道:“蘸些姜醋吃。”
乔雨润的身体瞬间又软了下来,笑靥如花,端庄静雅,“多谢李先生。”转头对太史阑微笑,“那么,太史姑娘原谅不原谅我呢?”
太史阑吃着破酥包子,觉得碱重了些,点点头,道:“下次破酥包子碱少放些。”
底下“咔嚓”一声,似乎那个梨魄抠破了墙面……
“那便算太史姑娘原谅我了。”乔雨润浅浅地笑,夹起一只蟹黄汤包,“李先生和我都爱吃这个,太史姑娘也尝尝。”
“她吃螃蟹会出红疹。”容楚横筷一架,夹了一只马蹄烧饼给太史阑,“她爱咸口味。扶舟也知道的,”他微笑,“你看扶舟都不给她夹汤包。”
太史阑看一眼容楚。
这么卖力地给她拉仇恨,闲的?
她没兴趣玩争风吃醋三人行的把戏,人生很忙,情爱不在服务区。
“我昨夜刚刚赶到,便逢上一场刺杀,想来此处也不太安全,我带的这几个侍女,都有一手好武艺,国公若有驱策,请随意说。”乔雨润笑意诚挚。
“她们保护好乔女官便行了,你若有个闪失,我怎么向太后交代?”容楚含笑看她,“或者,也没法向李兄交代呀。”
“国公说笑了。”乔雨润羞不自胜。李扶舟平静地道:“属下掌国公府护卫之责,只要乔女官在国公身边,你们的安危,确实都是我的责任。”
“李先生放心。”乔雨润柔和地道,“我既在场,此事自然不能脱身事外,就我看来,国公行踪如此绝密,依旧被刺客闯入,显然二五营内必有内应,我已经请王公公带宫内高手前去查办。王公公是西局主办之一,他办事,国公尽可放心。”
她说起正事来,语气和先前截然不同,神容庄肃,用词虽然客气,却不容置疑。
容楚正在喝粳米粥,听见西局两字,似乎微微顿了顿,曼声道:“哦,西局啊……”
他语气听不出喜怒,但这话本身就代表一种含义表达,乔雨润笑了笑,从容地道,“近年来,朝中及诸王公,对西局多有误会,其实依我看,多半是那些人做贼心虚,自身有鬼,自然畏惧我朝秘密侦缉部门,如国公这般光明磊落,自然是不怕的。”
“我怕。”容楚一笑。
乔雨润一怔,随即微笑,“国公玩笑了。”
“我怕乔女官和我一本正经。”容楚哈哈一笑,将碗一推,“我还怕我容楚尚未老去,便庸碌无用,自己遇到刺杀,还需要女人来替我解决。”
他含笑低头看着乔雨润,语气轻柔,笑容光华四射,然而俯下的飞凤般的眼角,几分尊贵里几分森然。
那样的森然漫不经心,而又杀机凛然,近在咫尺的乔雨润,竟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急忙轻轻一笑,放软声调,“国公这说的,叫我怎么生受。王公公是西局侦缉司掌事太监,我们既然遇上谋刺国公的大案,于公于私,都必得查办一二,否则太后知道,咱们不免担失职之罪,国公雅量,想来必然是明白的。”
“只要你明白,我自然也是明白的。”容楚又开始笑得可亲,亲自给乔雨润盛粥,“多吃点,一路辛苦。”
乔雨润双手接了,仰起的脸笑容诚恳。
太史阑默默咽下一口汤包。
上位者就是这样争权夺利的?笑里藏刀,刀上淬毒,每个字都是雪里深埋的长剑,拂去纯净软和外在,里头四射寒光。
哪怕是她半只眼角都瞧不上的乔雨润,也绝非花痴,一旦论起正事,好哥哥也不是好哥哥了,美色也浮云了,面对势力雄厚杀机暗藏的容楚,竟也是一步不让。
看样子,她还得学。
“饱了。”她碗一推,站起,对李扶舟一点头,看也不看容楚乔雨润,扬长而去。
“太史姑娘如浑金璞玉,天真直率,真让人喜欢。”乔雨润含笑看她背影。
容楚瞄了李扶舟一眼,笑道:“是不错,不过就像扶舟说的,像你这样温婉大方,亲切可喜的女子,才是最好的。”
“怎么当得起李先生谬赞。”乔雨润眼神惊喜,转脸看李扶舟。
李扶舟微笑,没承认也没否认。容楚又道:“今日天气甚好,乔女官难得出门一次,也不要辜负这春光,趁我斟酌给太后回折子,让扶舟陪你四处走走。”
乔雨润眼神惊喜,“真的吗?不过李先生诸事操劳,我不当再劳烦他。”
“伴美陌上游,杏花吹满头,这可是修也修不来的好事儿,他哪有不乐意的。”容楚微笑。
李扶舟起身,微微一让,“乔小姐请。”
乔雨润笑容,落落大方又带恰到好处的微羞,对容楚告了罪,同李扶舟并肩而行。
此时太史阑刚走到竹情身边,那侍女张大眼睛,感叹:“李公子和小姐,当真一对璧人!”
声音不高,正好足够太史阑听见。
太史阑微微偏头,淡定无波的眼神掠过那对“璧人”,觉得其实还是不怎么配。
野花插在玉瓶里,寒碜。
乔雨润和蔼地对她笑,轻轻道:“太史姑娘还要去就学吧?或者还得照顾你的孩子,不好耽误你的正事,我们便不邀请你一起了。”
“别。”太史阑道,“我还是不站在你身边的好,不够映衬出你的美。”
身后容楚噗地一笑,乔雨润的脸色瞬间一白,随即微微扬起下巴,自太史阑身边过。
她走在太史阑那一侧,挡住了李扶舟看向太史阑的眼神。
太史阑也没看李扶舟,眼看那几个女人终于走了,反而觉得舒服,取了一枚清新口气的青果嚼着往外走。
身后容楚悠悠道:“不开心了?”
“嗯?”
“是不是有点怨恨?”容楚笑得开心,“是不是刚刚发现,原来扶舟的好,对每个女人都一样?”
“那也总比对每个女人都不好来得强。”
“你还真维护他。”容楚身影一闪,到了太史阑身边,伸手捏住她下巴,“我瞧瞧眼神,真的假的?”
太史阑“呸”地一口,把嘴里青果吐在了他衣袖上。
“好酸!”她道。
容楚低头看看自己瞬间狼藉的衣袖,再抬头看看太史阑。
“你真让我想掀翻你,压在这堂上狠狠鞭三百。”
“小气。”太史阑伸手按在容楚衣袖上,片刻放开,掌中一枚完整的青果,她把青果塞在容楚正待张开说话的嘴里,“赔你。”
容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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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阑趁尊贵的国公忙着吐青果的时辰,迅速大步离开,走了几步觉得不对劲,刚才什么事似乎不妥当。
再想了想,青果?
那青果自己嚼过,再喂给了容楚……
刚才只想恶心他,现在想着,却觉得又恶心又暧昧。
容楚真是太恶心了!
太史阑越走越快,决定以后离这恶心的家伙远点。
前面远远的,一对高挑的人儿,似乎是李扶舟和乔雨润两个,看样子出营去了,太史阑停住脚,默默看了两人背影一阵,转身向反方向走了。
她走了一阵,才发现自己到了练武场,此时半上午,正是学生聚集在一起进行体能锻炼的时刻,一群汗流浃背的汉子在负重起跳,女子们则在练桩,花寻欢拎根鞭子满场游走,微红的头发一晃一晃地很显眼。
花寻欢眼尖,老远看见她,连连伸手招呼,太史阑想了想,觉得自己虽然不能练武功,但锻炼体能肯定没问题,跟着练练也好。
她一过去,花寻欢便捶了她一肩膀,笑道:“怎么,被我那一番话打击了?都没见你来练武场参加过训练,我是说你不能练高深武功,但没说你不能好好操练体能,最起码强身健体都是应该的。我刚还说呢,你再不来,我这个二五营总训官就要亲自去拎你了!”
她呱啦呱啦说了一堆,太史阑不过点头而已,此时一阵风过,吹起太史阑头发,花寻欢无意中一瞟,蓦然目光一凝,“凝血圣甲虫,天哪,你哪来的?”一边顺手就去摸太史阑耳垂。
太史阑偏头一让,花寻欢讪讪缩手,满脸艳羡之色,啧啧道:“这是我们五越的圣物呢,大首领都未必有的,最是化淤活血疏通修复经脉的圣品,这东西形成的条件极其苛刻,百年难遇,你这只成品尤其好,一看就是顶级精品,你哪来的?告诉我我也去找一只!”
“拣的。”
“我也去拣……啊?”花寻欢瞪大眼睛。太史阑早已一把拨开她,走远了。
场子那头,寒门和品流子弟虽然已经可以一起练习,但依旧泾渭分明,太史阑一走过去,场中顿时一静。
众人看向她的目光复杂――以为是个草根吧,偏偏带领寒门做出了光武营有史以来的最重要抗争并获得了胜利;以为从此寒门子弟要多个领袖,从此改变二五营的格局吧,偏偏这位火速崛起的领袖是个不能学武的,这在强者为尊的二五营内根本无法生存;以为从此可以放心,寒门抗争到此为止,二五营还是豪门天下吧,偏偏这女人又神奇地让曹老夫子当众求为弟子,再创二五营历史从未有过之奇迹;以为她还要创奇迹,或者老曹会传她惊天之艺吧,偏偏老曹收了她做弟子,第二天就收拾包袱跑路,现在营内有传言,说太史阑出卖色相蛊惑老曹求为弟子,其实资质极为不堪,不堪到老曹终究无法忍受,于是吓跑了。
总之,这女人,始终让别人不停地被颠覆,还不知道下次会有什么新颠覆。
鉴于这般复杂的,波浪起伏的人生,所有人现在对太史阑都处于一种雾里看花状态,品流子弟不消说,自然是相信最后一种流言,并且更加鄙视。寒门子弟一半疑惑一半失望,不知道该做何选择。
所以,此刻场中情形诡异,品流子弟迅速聚集在一起,摆出敌视架势;寒门子弟一半人,以迎接领袖般的姿态高兴地走过来,另一半则停留原地,眼神观望。
花寻欢远远望着,嘴唇翘起,她觉得,不管太史阑多神秘,不管她到底有无足够能力改变二五营,最起码,从二五营创立到现在,能造成对所有人如此影响的,自始至终,只有太史阑一人。
“你终于来了。”相拥着的弱攻强受二人组,萧大强熊小佳笑嘻嘻地过来,“我们过几天就要去北严城考练三个月,想着和你告个别,扶筑听雪又不许我们靠近,都等你好几天了。”
太史阑一怔,心想似乎今年的考练提前了?
苏亚走过来,默不作声指指脚下梅花桩,示意她上来练。
太史阑跳上梅花桩,问苏亚,“沈梅花呢?”
苏亚摇摇头,一个叫史小翠的女子探过头,撇撇嘴,“人家现在飞上高枝了,可瞧不上咱们。”
“也别这么说。”熊小佳憨厚地笑笑,“指挥助教很喜欢她,说她是好苗子,学指挥的不用上战场,留她多补补课了。”
太史阑目光一转,看见四面其余寒门子弟都有不忿之色,看来沈梅花要么就是际遇太好,要么就是不注意收敛轻狂太过,已经有点引起公愤。
不过,这是各人的选择,无可怨尤,也无须操心。
苏亚牵她上了梅花桩,二五营对女子要求不高,虽然不拘女子上战场,但一般都不从事一线拼杀,说起来这块大陆总体风气都较为开明,在从军这一例上不限男女,这也和大燕属国尧国有关,当年尧国公主铁血之名传遍天下,之后各国公主多有效仿,哪一国都不乏女将,相比之下,还是南齐位处天南,山温水软,物产丰富较为富裕,无需女子出苦力,这一地的女子,这些年倒没出什么人才。
所以女子们学艺,着重逃生和救护技能,轻功必练,梅花桩只是其中一种,负重跳跃,女学生也是每日功课。
太史阑第一次练习轻功,自然跌跌撞撞,苏亚和花寻欢却是好老师,前者沉稳细心,教了她很多个人心得;后者眼光犀利反应快捷,不住在桩下绕来绕去大吼,每次必吼在太史阑将要栽落的关节,令她及时补救,落足越发小心稳妥,速度也越来越快。
四面渐渐安静下来,都在看太史阑练习,眼神惊叹,夹杂惋惜。
因为,太史阑当真是好苗子。很少有人如她一般,反应快,颖悟力高,控制力强,眼神犀利,弹跳力和体能还超强。第一次上梅花桩,跌了两次就再没落下过,还能跟上别人练了一年的速度。
然而越是这样优秀,越让人可惜。
她能将任何武功都学到极致,可是偏偏不能走向极致。
“练得真好……”一个寒门子弟喃喃叹息,忍不住走近太史阑。
“练得再好有什么用?”远远的郑四少大声讥笑,“还是个废物!”
那个观望中的学生,犹疑地停了脚步。
“老曹都被吓跑了,你们猜,到底有多废物?”
“说起来奇怪啊,曹夫子那么不要面子地求她为弟子,第二天却又跑了,这可真蹊跷。”
“是呀,磕头求来的宝贝徒弟,怎么还舍得跑了不要呢?”
“我看呀。”那个出身寒门的子弟邱唐,跟在郑四少身后,洋洋自得地道,“曹夫子求她做徒弟,本就有问题,大家也知道,曹夫子先前被她惹怒,指天发誓不收她做徒弟有多坚决,怎么隔了不过一个时辰,忽然就头顶夜壶,只穿裤衩,光天化日之下来给她磕头?这合理吗?”
“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呢?”郑四少拖长嗓子问。
苏亚铁青着脸,往那边走,太史阑拉住了她,一转头,却看见花寻欢背着手,踮着脚往那边去了,鞭子垂在身后,远远看去像个耷拉着尾巴接近鸡群的火狐狸。
那群人说得高兴,犹自未觉。
“还能怎么回事?”邱唐口沫横飞,“明摆着的事儿!曹夫子单身在此几年了,想必是寂寞的,遇上某些风骚放荡的寡妇,一番秋波暗送,自然折节下交,过后,老曹不堪如狼似虎的娘们,面黄肌瘦,羸弱不堪,奈何烈郎怕缠女,无奈之下,只得逃之夭夭……哟……啊!”
前头语句流畅,最后几个字忽然变了调,尖尖地拔上去,化成了一声惨叫。
惨叫声里,夹杂着咻咻的鞭子响。
“去你娘的满嘴喷粪!”花寻欢鞭子快得像雷霆,半空一个鞭花刚刚炸开,下一瞬已经落在了邱唐的背脊,牛皮梢接触声响脆亮,一拉便是一道血棱。
邱唐痛得满地乱窜,惨叫声将品流子弟们的哄笑声压住。
“花助教!”鞭子好像抽在了品流子弟们的脸上,郑四少第一个按捺不住,冷声道,“说的又不是你,你凭什么打人!”
“爱打谁打谁!”花寻欢鞭子不停,“下贱种子!上次我就说过,代他娘教训他,一次不改,揍一次!”
“五越蛮子!”郑四少等人怒喝,“我们要去营副那告你,虐待学生,擅自体罚!”
“去呀!”花寻欢啪啪啪抽得更欢,“这是训练课,老娘没让休息,你们都在干嘛?擅自休息,胡言乱语,影响训练,破坏教学,老娘也去院正那告你们!”
品流子弟们一傻,这才想起他们确实也触犯了规矩,虽说平时这不算什么事儿,可轮上训练助教是花寻欢,她脾气上来,可不会给谁面子。
“你袒护太史阑!”
“谁不好好训练,我抽谁!”花寻欢鞭子一指,“我袒护她什么了?瞧人家多努力!”
众人伸长脖子,看向梅花桩。
太史阑在梅花桩上,面无表情,做两耳不闻窗外事用功状,人们目光投过来,她还张开双臂,飞翔了一下。
以示“努力训练中”。
熊小佳和萧大强笑得,差点没被负重的铁块压趴下。
“这才叫冷面笑匠……”萧大强趴地下,抹抹脸。
正在太史阑张开双臂那一霎。
忽然远处“咻咻”两声!
随即两道乌光,厉射而来,一道向着正待收回鞭子的花寻欢。一道向着高高站在梅花桩上,张开双臂的太史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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