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一直黑沉沉的,景泰蓝竟然没有点灯,或者他要的就是这样的环境,在吴充容住过的殿内,在她死亡的地方,在这黑暗、幽深、充满回忆和诡异的气氛里,将自己想要知道的事,都慢慢揭开。
殿内有低低的哭泣之声,有时还有惨叫,听起来幽幽咽咽,叮叮当当有些恍惚。
“皇宫……”叮叮忽然慢慢地道,“我真是不喜欢。”
当当点点头,拍拍她的肩,“不喜欢,就不来。”
半晌,景泰蓝从殿内出来,神情怔怔的。
他挥了挥手,护卫无声进入殿中,叮叮当当转身。
那三个宫人,无论知情多少,今夜过后,都注定会消失在这已经永远封闭的宫内。
便算当年她们眼见罪孽,却默不作声,甚至做过帮凶的报应罢。
景泰蓝似乎累了,屁股一歪,干脆在院子里的井沿上坐下来,仰头看着天际的月亮。
叮叮当当也陪他看月亮,仰到脖子发酸。才听到他道:“我娘很美丽的。”
“嗯。”两只说。
“我娘也很善良。”
“嗯。”两只说。
“我娘和麻麻不一样,她很柔弱,特别容易相信人。”
“嗯。”叮叮说,“所以她上天堂了。”
景泰蓝转过脸,“是的,她上天堂了。”
他眼中晶莹闪烁,叮叮当当都当没看见。
“皇宫是吃人的地方。”容当当一本正经地道,“她那么善良柔弱,肯定呆不惯,早点回去也好。”
“嗯,也好。”景泰蓝站起身,牵起他们的手,“走。”
“去哪儿?”两只忍住困倦,仰头看他。
“我还有些话和我爹爹说。”景泰蓝道,“还好,爹爹还是爹爹。”
“我的麻麻是你的麻麻。”容叮叮抓紧他的手,“以后我把爹爹也借给你。”
“嗯。”景泰蓝捏捏她的脸,“其实我觉得挺好。因为我后来遇见麻麻。”
这下连容当当都满意地笑了笑。
三个小身影慢慢地往承御殿走,景泰蓝挥退步舆,在月光下,缓缓前行。
身影长长,附在燕喜宫斑驳的宫墙上,步伐却在寸寸拉远,他在一步步离开亲生母亲葬身之地,也在一步步离开童年,当身世在这一夜明了,责任便如山压下。
他知道,他已经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从这一刻开始。
天下莽莽,天下苍苍,天下茫茫,天下都属于他,而他也只有,天下。
……
“父皇,我知道我的身世了。”
“父皇,您也记住,给您生下我的,不是宗政惠,她叫吴静漪。宫女说她真心恋慕您,生产那夜她以为惠妃叫来的是您,结果她等来的是杀手。”
“父皇,我不明白世上怎么有她那么单纯的女人。她怀孕了,惠妃骗她说她孕月不祥,整个孕期不能见皇帝,她也就信了。惠妃说自己也怀孕了,她也信了,还给她做了很多小衣服。当然,惠妃怕小衣服有毒,都给扔了。”
“父皇,我不是愚钝的孩子,惠妃一直给我服药。我只是想睡觉,想睡觉,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睡到三四岁也就睡完性命了。”
“父皇,我现在都想起来了。惠妃两次怀孕,第一次是假的,第二次是真的,却不是您的。我记得她和康王说,您后来身子不行,根本不能令后妃怀孕,她想做皇后,还想做太后,便和康王在一起。可怜您因为她第一次怀孕封她做贵妃,因为她第二次怀孕让她做太后,结果两次都是骗您的。”
“父皇,您地下有知,千万可别再给她骗了。”
“父皇,我想好了,这个仇,我一定要亲手报。”
絮絮叨叨半夜,景泰蓝一回头,叮叮当当早已爬上榻,头靠头睡着了。
景泰蓝望着那两张喷红的小脸颊,无奈地笑笑真是百无禁忌的叮叮当当,这样的床也敢睡。
不过这对小祖宗有什么不敢做的?
两个温软的小身体紧紧贴着他,似乎想要将他焐热,景泰蓝当真觉得暖和了些,笑了笑,伸手捏捏叮叮当当的脸。
容叮叮挥手啪一下打开,容当当皱皱眉岿然不动。
景泰蓝四面看看,终究觉得睡在这里不妥,爬下榻,想要将两个孩子抱下来,他自觉自己在一夕之间长大,却忘记说到底也不过是八九岁的孩子,一手抱一个根本站不稳,身子向前一倾,不知道撞在床上什么地方,叮叮当当顺着床骨碌碌滚了出去,又撞在什么地方,随即景泰蓝听见“咔”的一响。
这一声立即让刚才还睡得如小死猪的叮叮当当睁开眼睛他们山上长大,极其熟悉这种声音,这是机关开启的声音。
景泰蓝已经奔了过去榻后原本就是九龙壁,此刻墙壁裂开,露出一个东西,他一眼看见,先是头皮一炸,随即飞奔去想挡住,以免叮叮当当看见受惊。
不过那俩小家伙已经看见,跪在床上,叮叮咬着手指头道:“哇……骨密度真高。”当当皱眉,“窒息死?”
景泰蓝大眼睛里漩涡转了转告诫自己:精英教育,精英教育……
屏风后是夹墙密道,密道里满满骨骼,刚才屏风一打开,就有一支白骨爪探了出来,景泰蓝才飞奔去挡。
若在平日他也害怕,可如今叮叮当当在,他忽然就觉得自己应有无限勇气。
此刻看见黑暗幽深密道里密密麻麻霜白一片,他禁不住发,不过后头那两只胆子太大,又壮了他不少胆气。
叮叮当当在武林世家长大,又不娇惯,这东西见得不少。他们年纪又小,谈不上害怕,好奇地爬下床去看。景泰蓝若有所思地站着,数了数人数,又看看位置,忽然道:“父皇的密卫原来每次是从这里出现的,也是在这里失踪的。他们竟然都死在这里。”
历代南齐皇帝都有密卫,但上一代密卫失踪,容楚曾经怀疑过这些人叛变离开,谁知道竟然都死在这里。
“机关被卡住啦。”容叮叮奶声奶气地指着墙脚。景泰蓝也看见墙角壁内伸出的一根黑色铁条有点异常,想必刚才他连撞了两次,才将卡死的机关撞开。
景泰蓝怔怔地看着那些白骨,扭曲纠缠,至死都有挣扎行走之态,很多人双手向天,雪白的骨头如落雪的枝桠狠狠地戳上去,地上掉落许多碎裂的指骨,死前必定经过漫长的挣扎。
那一夜父皇遇害时,应该有试图召唤密卫,他当时努力关暗门抽屉放回密旨的动作,保不准就是在召唤密卫,开启机关。但是机关被卡住了。
当时从承尘上落下来的,除了乔雨润,还有一个男人……
景泰蓝想着殿中那几个人,不出意外的话,这事必然是这几人中的一个干的,他心中忽然一阵烦躁,快步走出殿去。
“给朕拟旨。”他对赶来伺候的司笔太监道,“天节叛变,朕要御驾亲征。”
……
景泰六年十月二十,五越联军宣布与天节军合作,归营为一,兵锋直指北方三省偌大土地。
景泰六年十月二十二,南齐皇帝蓝君瑞宣布御驾亲征,亲自北上讨伐联军。荣昌郡王、卫国公双双随驾。
南齐历史上,注定风云变幻的一战,即将拉开帷幕。
十月二十三,联军避开天顺军兵锋,夺取上阳城,此时,联军已经占据北三省大部分土地。而南齐目前并没有展开反攻,只命令天顺军扼守住极东,断绝联军南下深入内陆的可能。
上阳城原本是先帝十八行宫之一所在地,不过行宫已经多年不用。上阳城被夺取后,喜爱享受的宗政惠,立即搬到了行宫居住。随即她还惊喜地发现,行宫不远处一个隐秘的山坳,有一片枫林。
北地景色萧瑟,这时节很多地方已经大雪封山,上阳这处行宫周围却与众不同,十分温暖,枫叶居然还零星开着。因为有数道温泉,从山周流过,整座山气温比别处要高上不少。
这使宗政惠十分欢喜,她向来喜热闹奢华,一路行来,景色逐渐荒凉,人烟逐渐稀少,内心中已经十分沮丧,如今这瑟瑟几朵枫红,已经让她眼睛一亮。
推开行宫后窗,看不远处山翠枫红,会让她想起当日金粉翠拥的宫廷岁月,想起她母仪天下,垂帘听政的风光年华,想起她在最顺心,最恣意的那些日子里所拥有的一切。想起那个人曾最爱枫叶,最喜温泉,曾陪她行走红霞烂漫之中,携手如一切人间情侣,他赠她金丝叶,她赠他玉夹剪。
然后一眨眼,什么都过去了。
荣华不在,权力不在,昔日知冷知热的贴心人也不在,他叛了国,弃了她,现在不知道在哪快活,或者早已埋骨他乡。
留她孤身一人,在这臭烘烘的军队之中流浪,每日和不相干的莽夫笑脸相迎,哄着他们为她打仗。
这些,真不是她该受的。
身后传来隐隐的呻吟声,她微微皱了皱眉。那呻吟声是老李的,他在城门救她,出手伤了容楚,自己似乎也油尽灯枯,自此一直没能起身。但又一直不死,奄奄一息地吊着。
带着这样一个人着实是个累赘,她以为乔雨润必然要抛下他的,谁知道乔雨润始终不提这事,居然真带着他辗转南北。宗政惠有点烦,她怕听人的呻吟,怕闻苦涩的药味,怕感受那种萦绕不散的死亡气息,那会让她觉得,似乎又回到了那段宫廷黑暗岁月,面对她不想面对的一切。
只是谁都知道李秋容对她忠心耿耿,抛下他,这句话她不能说,说了会令将士寒心。
前几日李扶舟来看过李秋容,当时乔雨润特意支开了她,两人在屋内低语了一阵,随即乔雨润送李扶舟出来,眼神微有喜色。
宗政惠更烦躁了。
她与乔雨润互相不信任还是小事,更重要的是,乔雨润现在已经不能完全算是她的人,她掌握军权,更多时候,是她这个太后需要仰仗她的鼻息。
比如现在,她想去那枫林转转,洗个温泉,乔雨润不同意,她也就不能去。
宗政惠百无聊赖地在屋子里转了转,忧心忡忡地坐下来,她知道皇帝御驾亲征了,也知道容楚和太史阑都来了,这让她更加不安,她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应对和天顺联合的苍阑军,而且折威军也在奉命长途驱驰逼近。
忽然她听见“当”一声轻响,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在她的窗台上,她随意地转过目光,蓦然浑身一紧。
……
“看五越天节联军的意思,似乎暂时不打算南下。”极东总督府里,太史阑正和容楚商讨军情,“他们竟然选择了上阳城,明摆着要往延江进发的意思。”
“对方很有头脑。”容楚道,“北地三省物产丰富,土地肥沃。拿到北地三省,五越就有了长久立足之地。所谓贪多嚼不烂,地盘抢占再多,没那兵去守都没用。”
“确实,有野心,却又知自量,这样的敌手最难缠。”太史阑点头。
两人都有意无意避开提对方的名字。
“我觉得……”容楚忽然一顿,太史阑立即敏锐地瞧他,“怎么了?”
“有点心悸。”容楚道,“许是挂念那对小魔头?”
“你最近似乎总心悸。”太史阑眉间有忧色。
“太医都瞧过了,没有问题。”容楚抚平她皱起的眉端,“别担心,我应该是因为你美色太盛,忍不住心跳。”
他在等太史阑笑,太史阑实在没心情笑,嘴角随意一歪。
但她也没什么办法,容楚的身体确实正常得很,根本查不出问题。
但再这样跳下去,她也怕自己心悸,整日疑神疑鬼。
容楚似乎在犹豫什么,想说,但终究没说。忽然一笑,道:“还是先操心我们的太后吧,今日我给她送了个礼物,不知道效果如何?”
“哦?”
……
宗政惠怔怔地望着窗台,那里,一个小小玉剪熠熠闪光。
她的呼吸几乎立即急促起来,双手紧紧绞扭在一起。
这玉剪,她认得!
今生今世,她只送出过一枚这样的玉剪,也只送给过一个人!
那个人,已经离开了她……
她忽然跳起来,扑到窗边玉剪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刚才肯定是有人扔在这里,人应该还在!
可是院子中人来人往,人人面色如常,哪里看得出端倪?
她拉开门向外跑,身后忽然传来乔雨润的声音,“太后,您往哪里去?”
她站住,就见乔雨润立在廊下,李扶舟竟然也在,一袭红衣如火,衬得眉目如画。乔雨润似乎为了和他相配,竟然穿上了以往从不爱穿的黑衣,衣袖宽大,掩住了她残缺的手足,竟也显得窈窕端庄,眉目秀丽。
她看着这两人,似乎丽影双双般站在那里,看着乔雨润眉梢眼底的淡淡满足笑意,忽觉刺眼。
心中一瞬间只觉寂寥和失落他人手掌重权,他人有美相伴,而自己只能孤身一人,处处被制。
那些繁华胜景,如花美眷,雄厚兵权,本来,该是她的。
她吸一口气,压下心中不平,淡淡道:“本宫想出去走走。”
“太后,太史阑率苍阑军已经逼近上阳。”乔雨润扬扬手中军报,“她那架势,似乎想像对付西番一样,重军压城,逼我们自退于极东。这是非常时期,请太后善自珍重,不要轻易出外。”
宗政惠默了一默,道:“哀家省得。”转身走了回去,砰一声关上门。
乔雨润不以为意地扬扬眉。转头对李扶舟道:“家主,虽然太史阑来势汹汹,但我们占据上阳城,进可下内陆五省,远可上边疆三省,遏制极东水域,可退上阳山脉,以此为据点,可以和太史阑慢慢耗上很久,直到她……”
“不,”李扶舟淡淡截断她的话,“我们坚持的时日,不会太久了。”
乔雨润愕然地看着他。
“太史阑一来,战争就快结束了。”李扶舟语气从容,似乎不是在说自己的末日。
“家主,你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不。”李扶舟再次打断了她,“你知道五越的依仗是什么?”
“是异术,是单兵作战能力。是五族与众不同的作战方式。”
“这就是了。”李扶舟唇角笑意冲淡,“南齐,只有太史阑,和五越,和五越联军都作战过。五越令他人手忙脚乱的神异,在她那里,早已有了破解之道。”
乔雨润脸色一白她真的忘记了这点。
“而单兵作战,她的苍阑军不比谁逊色。另外,她或者容楚,可能还有一支秘密军队。”
“秘密军队?”
“大批量使用神工弩,甚至难以想象的极速军器。”李扶舟道,“你应该见识过。”
乔雨润激灵灵打个寒战,她见识过,见识得太清楚,以至于一想到就浑身发冷。
“你是说……”她惊异到不可置信,“足足一支军队,那样的配备?”
“是。”
乔雨润的心沉了下去那样如何还有胜算?己方长处对方已破或已有;对方杀手己方却远远不如。
“难道,除非她疯了,我们都绝无胜算?”她有点绝望地喃喃自语。
李扶舟没有说话。
乔雨润回首,正看见一枚枫叶,从他略有些苍白的眉宇间掠过。随即,被他淡淡的语声割裂。
“那就让她……疯吧。”
==
景泰六年十月二十九,太史阑为前锋,率苍阑军直扑上阳城。五越联军悍然出城,摆开阵势迎上太史阑。然而,太史阑和五越联军的第一场接战,以二五营为基础的苍阑军,丝毫没有被五越联军诡异的战术所牵制,他们对于南越的舞战,北越的驭兽,西越的吹箭,中越的毒虫都有自己熟练的处理方法,五越联军丝毫没能讨得了好,他们想要施展自己的彪悍作风压制对方,结果苍阑军比他们更彪悍女将们在战场上,战得兴起,都是衣裳一甩大喊“来战!”,纯然继承了太史阑的凶悍作风。
与此同时,容楚指挥天顺折威两军,分兵六路,直扑北地三省各军事重镇。他的指挥图上,箭头纠缠,纵横来去,复杂到让人眼晕,只有容楚,能在那乱麻一样的兵力推进图上迅速推演,精密指挥,精确计算每支军队的行进速度、到达时间、以及短兵相接的各个时间点,由此穿插行进,以一种“瞻之在左,忽焉在右,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的战术,跳跃式前进,将驻扎在各处重镇的五越联军打得晕头转向,步步后退,六路大军不同时辰不同路线出动,却几乎在同一天内,夺北部六城,一举收复半壁鄂西,震惊天下。
所谓名家出手,风云暴卷,南齐战争史上,也少见一日连复六城的记录,何况这还是六支军队。统帅的控制力和指挥能力,可谓巅峰造及。军史官们迅速地又将这一战例,唰唰写进战史。
南齐最出色的一对统帅再次联手,这回的挥毫图卷不再是丽京一城,而是整个北三省。
上阳城的气氛也紧张起来,五越联军天天开会,商量着何去何从。大部分人坚持死战,有人希望和朝廷谈判,也有些人表示,在对方凶悍的攻击之下,一味硬碰硬殊为不智,但必须先打一个胜仗,才能拥有和朝廷谈判的余地。
说到胜仗,众人都沉默,要想在太史阑和容楚手下打个胜仗,谈何容易?
对此,一直沉默的武帝,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下,只淡淡说了两个字。
“会的。”
……
好了,这一章,其实也就是“大结局上”,再后一章,就是大结局了。
今天之后,我要请凤倾连载以来的首次假,来写我的大结局。结局章会在一月十六号奉上,我觉得这日子不错。
不另开公众章请假了,请知道的朋友相互转告。
幕后大BOSS的真正打算,埋下伏笔的众多疑问,男配女配们的结局,五越乃至南齐的未来,以及属于容楚和太史阑的波折(或许有?),大家等着结局章吧。
嗯,我的要月票魔咒也已经进入倒计时,也就这么一两次了,后面你们想看暂时都看不着鸟。那啥,亲们,你们下个月的票俺也不要了,还不赶紧在兜里搜搜,帮这个月月中就结束的凤倾,在月票榜上屁股坐稳些?记住Q猪文学站永久地址:,方便下次阅读!
<div id="center_tip"><b>最新网址:</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