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威也忘不了自己的父仇,只是为了家中能有本钱将莞香树照顾周全,同时还能拿到每月二两银子的饭食钱,名义是补贴家中壮丁不能出海捕鱼的损失,算算自己这水勇的薪银竟然比绿营兵还高,他不得不咬牙认了自己的身份。
头三天过得很辛苦,被穿着灰蓝短装,戴着短檐圆帽,扎着宽皮带的兵丁用鞭子棍子赶去洗澡搓背,生吞活剥地记下了一大堆什么《卫生条令》。之后被分配到二十人一间的大通铺里,继续背什么《作息条令》,什么时候睡觉,什么时候起床梳洗,怎么样才能出门,全都被限得死死的。
如果不是发下来一大堆新鲜玩意,郑威敢保证自己吆喝一嗓子,整个营寨都能反了,连囚犯都没遭过这么多规矩的整治。可收到那些新鲜玩意,他们才醒悟自己没被当囚犯对待。
软软的棉毛巾不提,还有柳木绑鬃毛作的“牙刷”,上好青盐加了什么膏来刷牙,郑威觉得简直是暴敛天物。每人都收到了新崭崭的棉织内衣,灰黑棉布短装,还有有钱人才穿得起的皮靴,以及绑腿棉袜。更带劲的还是腰间那根宽皮带,再戴上和那些兵丁式样差不多的短檐圆顶布帽,原本一群苦哈哈凑在一起,居然也有了几分整肃的模样。
而后每天三顿的伙食,隐隐让郑威心中的仇恨蒙上了一层薄雾,连带也觉得事情越来越不对劲。每曰清晨有一顿,豆浆外加玉米或者稻米饼子,中午和晚上有菜有肉,米饭吃到饱。几天吃下来,这些海岛上的汉子脸上都带出了一丝血色。
郑威和众人开始泛起嘀咕,更有人直接说,这是杀猪饭,要准备送他们去死了。
这说法在三百多水勇里很快传开,郑威的心思又开始活络起来,咬着牙想,报仇、保命,是不是把两件事一起办了。
他的打算在第二天就被粉碎,就在营寨空地里,三百多人眼睁睁看着三个四下串联,想唆弄众人闹事的汉子每人挨了四十鞭子,浑身鲜血淋漓,都是噤若寒蝉。
处置完这几个人,又一队“官兵”进了营寨,领头一个人的身影像是刀锋一般,逼压在所有人的眼瞳前。这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初看上去还带着几分书卷气,可左眼被眼罩遮住,让他的独眼格外摄人。
独眼青年一路行来,其他人都朝他恭敬行礼,郑威等人在想,这估计是个比刘巡检还大的官。
“古人云,以德报德,以直报怨,给你们好吃好穿,还给了你们银子帮补家里人,为什么不想着报恩,却想着闹事?”
踩上空地里的木台,范晋的高筒皮靴在木板上蹬蹬作响,将这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地踏进郑威等人的心底。
“官爷,我们不过是怕而已。”
沉默许久,见没人回应,郑威壮着胆子回了句。
“怕?怕什么!?”
范晋的质问中气十足,气势压得郑威心中那股翻腾的异样念头赶紧沉到心底,嘴上更是呐呐无言。
“忘恩负义,以怨报德,你们连老天都不怕,还怕什么!?”
范晋冷声说着。
“我没料错的话,你们中的不少人,都在海上讨过生活,手下也欠了不少人命。你们劫货杀人,王法也都没放在眼里,还怕什么?”
范晋一边高声反问,一边回想来之前和李肆的那番谈话。
“他们怕的就是拳头和刀子,怕的就是暴力而已。千百年来,他们畏惧的是官府的暴力、豪强的暴力、盗贼的暴力,他们只熟悉这样的力量,当他们成了强者的时候,也只会用暴力说话。”
李肆这么对范晋说道。
“没错,他们骨子里的确是反贼,大方向和咱们一样。可他们的力量仅仅来自仇恨,失去故土旧朝的仇恨,这力量只能让他们苟活,再作不了更多。你要给他们带去的,是对老天的畏惧。”
这些话语在范晋心头流过,独眼环视众人,他的话语就像是刀锋刻石一般有力。
“老天始终睁着眼睛,有所得就得有付出,这是老天的铁律!”
范晋沉声质问着。
“要得食,就出力!要富贵,就赌上姓命!你们之前不就是这么干的吗?现在让你们来干这份工,可以堂堂正正挣前程,怎么还怕了呢?”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怕的其实是这帮“官爷”的居心。
“老天是老天,官爷是官爷。”
郑威再憋不住,嘀咕了这么一句。
“我们……是为老天办事的。”
范晋微微笑了,笑得郑威只觉心头发毛,脑子更是一团迷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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