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华夏自秦而下,虽有强汉盛唐,繁宋朗明,国祚延三百年,可民人相安之时,从不过百年!天命轮转间,生灵涂炭,满目疮痍,更任夷狄入华夏,毁我衣冠,秽我人心,这得一之君,怎能不是大害!?”
到此时,以三贤派为核心的读书人,都觉李肆竟然是完全站在他们一边了,但是……对华夏历史的总结,在李肆之前,就已有了很多定论。段宏时和李肆所看透的儒法之锢,文人们自己也有所认知,他们将问题归结为郡县制,归结为独揽权柄的君王,从某个层面上看,这两种观点是一致的。
区别在于,黄顾王为代表的晚明文人,提出的解决方案是复封建,废郡县,行井田,同时虚君,靠学校,也就是熟读圣贤书的儒士治政,以德治天下。
这当然不是李肆要说的,所以下方范晋、刘兴纯、苏文采、彭先仲和李朱绶等心腹一党,脸上依旧波澜不惊,他们虽未懂得透彻,可跟着李肆这几年下来,行事种种,都很清楚。
李肆是不可能走上那条路的,他劈出了一条新路。
“但我华夏,亿兆之民,万里之疆,又何能无王而治?士农工商,贵贱贫富,又有何人能听得众民言,看得众民生息,为众民谋福?故我华夏,无君不立!”
这话现在说来,似乎是多此一举,即便是三贤派,也没有激进到不要帝王。但这话已是在为李肆的帝王法统打地基,更是为着曰后段宏时所料的形势筑起防波堤,甚至是在为更远的未来,当社会开始剧烈荡动时,留下一道人心和法理上的阻拦索。
新儒们脸色黯淡下来,在他们心中,原本代表天下人的权力是他们的,是读圣贤书人的,在他们的理想里,君王只是国体,只是承天命的花瓶,是旧儒所尊之“君父”,是道德的象征。该是他们代表天下人治天下,现在李肆竟然径直伸手来拿。他们想要虚君,李肆却是在说“实君”。
“我华夏再起,这君就不能再是握一之君!不再是受天下人奉养之君,而该如上古三代得道之君!”
这一句话道出,所有人屏息以待,不仅在期待李肆到底是要将这君王改造成什么样子,也在等待,李肆要怎样以此来接天命。
“上古三代之君,与内,得天道而福泽万民,与外,挥刀戈而辟疆逐虏。天道时进,君治随进。君视民如手足,视国为公廷。民非君子,无奉养之责,臣非君奴,唯忠国事。君国非一体,天下非一家,社稷非一姓……”
随着李肆朗朗话语而出,道道无形狂澜在所有人心中激荡着,即便是乡下草民,不是太听得懂,可“君国非一体,天下非一家”这话却是再明白不过,顿时就觉天地混淆,脑子一片糊涂。
“这说的是什么意思?这天下……不再跟皇上姓了?”
“是啊,咱们这英华,是不是也不由天王作主了?”
“哪跟哪啊,我瞧着吧,天王的意思,好像是……他要当了皇帝,不再是什么都说了算,就有点像……像是主着一家事的老爷子那般。”
民人嘀嘀咕咕着,读书人则已被震慑得说不出话来,旧儒固然是不堪这番冲击,新儒则更是纠结。他们想要虚君,可李肆却是在矮君,削君。李肆所言之君,不再是君父,不再与一国同体,也不再背一国之德,而是实实在在,要行治权。
可他们却难以责难李肆这番言论,圣贤所言之上古三代圣君,就是这般“贤德”,不以天下奉己,视一国为公,奉公而治,才有后世所追的三代之治。
屈明洪深呼吸,低声向正失神的儿子和同僚道:“这难道不是好事?我等不再是臣子,而是臣僚!三贤之愿,虽不能复封建井田,兴学校治政,却是能掌得相僚之权,与君共治天下!”
众人都是恍然,没错,这矮下来的君王,要治天下,终究还是得与读书人分权。既已不是君父,既已非君国一体,读书人与君王的关系,自然也就从原本的上下关系,变成了主僚关系,也就如上古三代的圣君贤臣一般,自有他们的一番作为。
李肆将他的华夏之君抛了出来,接下来的问题就是,这样的君王,又该怎样接下朱明交回的天命?
接着李肆却没有谈这个问题,而是谈起了满清窃占华夏的种种恶行,话题再发散,谈到了当今寰宇,万国林立,天道显于机巧者纷繁难述。各国逐天道而各成一势,华夏不再是过去那泱泱傲视诸国的中央王朝。前有荷兰人占台湾,后有罗刹蚕食北疆,西面准噶尔也动荡不安,欧人正满地球乱跑,开疆辟地,华夏危机四伏,并非满清一个大敌。
这番言论,若是在江南讲,十数万人里,准有一半人不以为然,若是在燕京讲,估计大多数人都要轰然发笑,可在这广东,民人却自有一番见识,没见过洋人,洋玩意见得不少。很多人心中想的只是天王太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咱们英华自己不也曰新月异,自成一势了么。
“而今新世,续道统,兴华夏,我李肆所言的君王,你们要不要!?”
之后李肆高声问着,禁卫和侍卫亲军高声呼应,接着是官员,再是民人,十数万人,一个“要”字,喊得半空云散,大地震颤。
“我李肆……”
终于到这一步了,额头已热意难当的李肆心中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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