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织造府后园,拄着拐杖的周昆来对已白发苍苍的李煦苦笑道:“织造,你是小妾,我就是侍奉小妾的奴婢,南北两面都看我不入眼,我说话能有多大份量?”
李煦哈哈笑道:“在这江南,你周大豪吃遍南北,鼎鼎大名,谁人不知?李卫在江南的事业,要靠你跟南面周旋,而南面的江南行营,也要找你铺撒商代,你打个喷嚏,江南千万人就要起鸡皮疙瘩,还嫌这份量小?”
周昆来叹气:“织造,你所忧之事,也是我周昆来所忧之事,咱们现在是一条道上的。说吧,我能帮些什么?”
李煦呆了片刻,也幽幽叹气:“你我都是在南北两面的夹缝中存着的,不管哪边风起,你我都根基难保。不知你所叹的是哪边的风,而我……现在正被南风吹着。”
李煦跟周昆来,一个是把控江南丝绸织造,官商一体的大人物,一个是联络南北双方,把控基层商代的江湖大豪,原本是尿不到一壶的,可李煦将周昆来约到府上,看来这“南风”会是一场飓风。
“俱情恕老夫难以细说,老夫有意将后辈家人转送南面,但又不好从官面上走这事,免得触怒北面,又让南面借题发挥,逼老夫立作决断。周大豪你有通天本事,又是逍遥身,南北两面既不视你为己,也不视你为敌,这事求你正好。”
李煦这般说着,周昆来的眉头皱了起来,到底是什么事,让李煦也起了退心?
李肆摊开手掌:“五万两,助老夫家人在南面有合乎名义,合乎情理的去处。”
五万两不算大生意,但能接下李煦的生意,这人情就已无价,周昆来慨然点头,同时心中已开始谋算,到底是以经营为由,还是以进学为由,甚至直接以游历南洋为由,将李煦的家人送到南面。
这种生意对周昆来已是轻车熟路,四年来他不知朝南面送去了多少清廷官员的家人。或者是投亲,或者是经营,总之如今江南的清廷官员,都兴“清白为官”的时髦,孑然一身,逍遥自在,方便大变降临时,好一个人跑路。
出了织造府,周昆来在马车上沉默良久,再吩咐亲信:“查查南面最近的报纸,还有龙门的动静,看是不是有什么大动作。”
李煦是苏州织造,他周昆来是江南“群英会”的总舵主。一个在官,一个在民,但处境其实都一样,就靠着南北两面周旋,才能活得滋润。现在李煦开始谋划后路,他周昆来自然得为自己想想。
亲信当下就回到:“南面不是天灾频频,正大兴土木,移民南洋吗?朝堂都为之大变,对江南该是没什么动作吧。”
周昆来不豫地道:“让你查就查,别废话!”
亲信斗胆再废话了一句:“其实……何必查,龙头亲自去一趟龙门,范总管多半也要吐露一些风声的,这几年咱们可帮龙门办了不少事。”
周昆来真怒了,逼视着亲信,冷哼一声,亲信吓得缩着脖子,不迭地告罪。
从车窗中看向东面,周昆来心说,这辈子他都不敢踏足龙门,他害怕,怕甘凤池会出现,他跟甘凤池的仇怨,只有一个死字才能消解。
圣道九年的龙门,已是一座初具规模的大城市,北到黄浦江南岸,东到奉贤县,西到金山卫,昔日荒地完全变了样。
水泥大道在这片大地上横竖贯通,道上人车如流。码头的防波堤直直伸向海中,将一座繁忙的港口遮护在臂弯里。龙门吊吐着黑烟,装卸着货物,一刻也不停息。数十万人来来往往,比北面的松江府、南面的杭州府还要繁忙。
三月末的龙门,依旧一如既往地忙碌着,可江南行营却笼罩在一股大异于往日的肃穆气氛中。
江南行营总管范晋正向一人转交印信文书,当对方接过之后,范晋也就成了前任总管。他的独眼里闪着不舍的光亮,对新任总管刘兴纯道:“既是次辅亲任总管,我也就没什么话说了,想必官家和朝堂,已对次辅交代清楚。江南本地实务,宋参事更知得详尽,不明之处可以找他参详。”
刘兴纯笑道:“别叫我次辅了,重矩,你才是次辅。眼下我们二人是各接其任啊。”
范晋摇头感慨道:“朝堂已非天王府,这次辅,我怕是难以担当。”
刘兴纯耸肩道:“无所谓,就是背黑锅的,为官家,为朝堂背黑锅,这也是荣耀。江南之事才是实务,我刘兴纯这辈子英名,不在次辅,而在江南。重矩栽树,我来乘凉……”
两人老相识,没什么客套,交接之后,范晋出了行营,负手环视喧嚣的龙门,长叹一声道:“江南风起,不知会是怎样一番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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