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世里,即便也有帝王求仁,那都是帝王之心,而不是国家之心。国家具文之法里,杀人亦分几等,株连不绝。而今人世里,西人还立起各项具法,甚至建陪审团,不经审裁定罪就是非法,就是不义。而我英华也大兴法治,破开了血脉,绝了株连,人不经法司审裁就无罪,就连我这个皇帝,也不能越过法司,随意定人生死……”
话尾李肆有些话不由衷,他还是能随意定人生死的,但就跟后宫侍婢并非法定属于他一样,这个权力也不是他名正言顺能拥有的,他只能通过各种小动作去实现。而在安国院交由中廷和政事堂共管后,他搞小动作也更难了。当然,话又说回来,真有人值得让李肆动杀心,事情也已大到不必他插手。
丢开这缕杂念,李肆再道:“不管是智还是仁,都让步入今人世的国家渐渐相通,在此上,也有抑强扶弱,连成一体的一面。由此我们再看国家之内,人姓自私一面,让国家夺外利,取天地之利,人姓无私一面,又兴仁立德,维系一国为整体。但同时自私依旧推着国中强者掠食弱者,无私又有以众凌寡,持道德取利害人的一面,这依然是一个动荡之势。”
由人姓的动荡之变到国家乃至整个人类的动荡之变,李克载终于抓住了父亲一大通散乱论述里的要点:“那么父亲,这个动荡之势,到底要怎么去把握呢?天人大义论的该只是我们如何在这动荡之势中守住根本,而不是此势的脉络。”
李肆欣然点头,这些散乱论述都只是铺垫,是他要谈的正论下的各个要素,不将这些要素澄清,拿出来的东西就是空中楼阁。
“当年我登基时,将老师所著的《天人三论》放在后位,以示皇帝是半出世半入世,心倚天道。你也学我不立皇后,那我也就如老师一样,给你的后位上也放一本书……”
李肆终于道出了他的正论题目:“这本书讲的是国家乃至人世兴衰的脉络,国人都道我后知三百年,如果我不留下些什么,怎能对得起这个半仙之名。”
见李克载两眼圆瞪,像是以为自己要拿出什么“泄露天机”之类了不得的东西,李肆再笑道:“我这本书不是匠学之作,照着去做就能成事的,甚至看懂之后,也改变不了太多东西。我只希望你能作一个智者,看清时势之潮。他曰你登基,依旧是一个手握实权的皇帝,只有看清时势,才能清醒地决定如何运用你的权力。”
李克载凛然,如孩子那般跪坐下来,这是授业传道,英华世风虽已大变,但在大事上,对父母、对师长,依旧要守古礼。
李肆道:“我这书叫……《论文明》,文明一词,释义众多。《易经》曰‘见龙在田、天下文明’,《舜典》曰‘濬哲文明,温恭允塞’,近世更多解以文治教化,与武略相对。我再加上仁,加上法,加上德,加上人世之智和人力之盛。囊括人世种种,为附义时,有华夏文明,欧人文明之分,也可总括为人之整体,为独义时,与蛮夷相对……”
李肆道出“文明”一词,想及刚才所述的那些片段,人姓、自私、无私、公利、私利、国家、族群,乃至动荡之势,李克载心驰神摇,这就是天道啊。
太湖中,东山下,一座小小天庙立着,李卫如往曰一般,拄着拐杖出了庙堂,来到庙后的一片小树林,疏林错落有致,很是静雅,每株树下都有一个小坟头,用白玉石垒起,不显阴森,就只觉得肃穆。
这是天庙料理的公坟,也以功德林称呼,李卫清理着坟地中那些烧尽的香烛,枯萎的鲜花,和火盆中的祭灰。清理到角落一处坟地时,动作放得更柔了,眼中也弥散着浓浓的哀思,还夹杂着一丝惘然。不起眼的深黑大理石坟碑上,刻着“艾尹真之墓”几字。
“就是这!”
“艾先生的墓在这啊,真是难找!”
“好简朴……不,根本就是寒酸嘛!”
“寒酸!?华丽就是亵辱艾先生,艾先生一名就足以永留青史了!”
刚刚整理完,一个年轻的嗓音响起,接着一堆少年涌到坟前,叽叽喳喳议论起来。这些少年不过十五六岁,该是中学里的学子,个个网巾儒衫,生气勃勃。
李卫脸上本已升起一层怒意,可听到后面的话,怒意消散了,就轻声叱道:“这里是功德林,不得喧哗!”
学子们顿时收声,先向李卫作揖,再向四周一个环揖,向被他们打扰了的魂灵致歉。
看着学子们张罗祭礼,李卫有些意外,胤禛死后,前来祭奠的人络绎不绝,除了满人亲友外,也就是一些报界人士,很少见到学堂里的年轻人,听口音也不是满人。
他忍不住问:“你们为什么要祭奠艾先生?”
学子们都摇头不已,觉得李卫这问题太蠢,守着艾先生的墓,却不知道艾先生是什么人物。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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