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公公似乎是真的不着急。
那么破败的院落,连窗板都透风,冯内侍缩在角落里冻得浑身发抖,却见曹公公不疾不徐坐下来。
那两个体壮的太监,竟然还搬来了一把看起来干净、半新不旧的太师椅,给垫了厚厚的靠垫,甚至还摆好了一把脚踏。
曹公公怡然自得,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冯内侍。
“慢慢想,”他道,“杂家很好奇,你能给杂家编排出什么故事来。”
冯内侍浑身一个冷颤。
明明只是问话,曹公公还没有用上各种手段,他内心的惧意就翻滚起来了。
回避了曹公公的视线,冯内侍垂着头回忆自己的“经历”。
他当然记得自己的经历。
每个人都有来龙去脉,何况是宫里这种地方,跟随过谁、伺候过谁,都被记在册子上、有据可依。
他在调来东宫之前着实在不少地方做过事。
初进宫时,跟着一位从闻太妃跟前退下来的老太监学规矩,老太监夸他聪明伶俐,学了小半年,推荐他去德荣长公主府里做事。
从后园洒扫开始,做了快三年,又回到内廷,东一处西一处地被安排了各种活计,没一个长性。
直到五年前,被拨到翠华宫,在皇贵妃那儿打理小厨房。
如此做了快四年,翠华宫放了一批年纪到了的宫女,也顺势换了几个管事太监。
又一月,冯内侍调出了翠华宫,在御花园那儿耗了些时日,直到东宫换人手、才被调到了太子跟前。
冯内侍在脑海里过了一遍。
这些的确是他这么多年脚踏实地走过来的,想来曹公公已经摸得一清二楚。
可他的经历里,与主子其实没有一点干系,怎么都拼凑不到主子那儿。
又或者说,他经历里能挖的东西太多了,只要他自己随便说道几句,足以让查他的人晕头转向。
能被主子派到太子跟前的人,岂会是仅凭经历就能“顺藤摸瓜”的呢?
当然,害怕依旧是害怕。
追不到主子那儿,不等于他冯内侍可以全身而退。
曹公公这人,别看此刻笑面虎,实则吃人不吐骨头。
“您、您把小的问迷糊了,”冯内侍缩着脖子,讨好一般笑了笑,“小的不懂您的意思。”
曹公公耐心道:“你想往上爬,讨好殿下是情理之中,但挑拨离间不是。
你可以在殿下跟前骂郭公公,骂其他太监,但凡与你同路的、只要能抓到他们的尾巴,你可以把他们踩下去,哪怕抓不到,胡说八道嘛,陷害同行又不是什么稀罕事。
可你挑的是辅国公与郡主,怎么的,国公爷不跟着殿下观政,你以后就能当国公了?
那二两肉都没了,还做着春秋大梦呢?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无利不起早,你图什么?
当了这么多年的太监,总不至于连这点道理都不懂了吧?”
冯内侍的喉头滚了滚。
曹公公摸了下手上的扳指:“杂家真不爱动手,但杂家耐心有限。圣上那儿还等着杂家伺候,拖久了,杂家不好交代。”
冯内侍挣了下身上绳子,倒不为解开,而是调整姿势,老老实实跪好了。
“小的、小的之前是翠华宫做事的……”他垂着脑袋,额头几乎碰到地上了,“您也知道,圣上只有心情烦闷时才会多往翠华宫几趟。
小的并非想挑得殿下与国公爷失和,只是想有些小矛盾,让圣上能多惦着些皇贵妃娘娘。
娘娘宅心仁厚,膝下又无儿无女,她对宫里下人都很和善,小的就想回报她……”
曹公公听得笑了起来。
冯内侍只当听不出曹公公笑声里的讽刺,连声道:“小的说的都是真话,小的只为了皇贵妃娘娘……”
曹公公打断了他的话:“常主子知道你这么孝敬她吗?”
常主子仁厚、和善,这话一点不假。
圣上越烦闷时,越惦记常主子,这话也不假。
可要说常主子想要这种回报,曹公公可不信。
常主子巴不得事情少些、更少些,今儿郡主怎么说的来着?
“难怪皇贵妃宁愿闭门谢客都不找人打马吊。”
啧!
冯内侍硬着头皮:“小的一片心意,不求娘娘知道。”
曹公公叹了声。
行,把事情推到翠华宫,又把皇贵妃撇干净,明摆着就是“我可以被抓、但我的路子得干净些”,但这干净的是谁的路子呢?
“杂家很佩服你。”曹公公道。
冯内侍一愣,然后,他听到了下一句。
“佩服你的天真。”
这话如同一桶冰水,在寒冬腊月里,浇了他一个透心凉。
他听懂了,曹公公不是信了他为皇贵妃付出的“天真”,而是讽刺他竟然以为如此谎言就能过关。
凉归凉,冯内侍也能接受。
曹公公既不信他为皇贵妃做事,那再往前,也就猜个德荣长公主,或是闻太妃,亦或是他在宫里其他接触过的人手。
让曹公公慢慢猜吧。
他咬死是翠华宫就好了。
曹公公调整了下坐姿,声音彻底冷了下来。
“翠华宫管事有一套,你只是个小厨房里做事的太监,连在常主子跟前露面的机会都没有。好好做了快四年,突然被调走了,是新来的管事太监金公公看不上你。”
冯内侍道:“是,金公公不喜欢小的。”
“之前宫里那么多地方,竟然也都没做久,算起来更久些的,还是德荣长公主府上。”
“可能小的不太聪明,做事不够周全,可有可无的,因此一旦有调动,管事就把小的调了。”
曹公公问道:“所以,杂家很好奇,都调去长公主府了,你凭什么能调回宫里来?谁给你的机会?”
冯内侍的身子僵了一下。
曹公公看在眼里,继续道:“不太聪明、不够周全?初进宫廷、什么都不懂的小太监能在不到半年里就笼络了闻太妃宫里退下来的老太监,你这么多年是越活越回去了吗?”
这之后,曹公公没有再给冯内侍说话的机会。
“杂家让人问过金公公,金公公对你印象深刻,与其说他故意为难你,倒不如说你原就不打算在翠华宫里待着了。”
“讨人喜欢不容易,让人膈应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其实挺容易的。”
“能调这么多地方还能不叫管事们抓到明显的错处、把柄,你有你的能耐。”
“那老太监早几年病死了,但不是没有证词,他最后大半年很念叨,说教过这么多小太监,就数冯尝最机灵,一点就通,伺候人伺候得明明白白。”
“什么叫一点就通呢?宫里那么重的规矩,你学得比谁都快,甚至不用人特意细细教,看都看会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