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借尸还魂(1 / 2)

楚留香系列 古龙 16819 字 2019-10-27

 这不是鬼故事却比世上任何鬼故事都离奇可怖。

九月二十八立冬。

这天在“掷杯山庄”生的事楚留香若非亲眼见到怕永远也无法相信。

“掷杯山庄”在松江府城外距离名闻天下的秀野桥还不到三里每年冬至前后楚留香几乎都要到这里来往几天因为他也和季鹰先生张翰一样秋风一起;就有了鲈之思因为天下唯有松江秀野桥下所产的鲈才是四腮的而江湖中人谁都知道“掷杯山庄”的主人左二爷除了掌法冠绝江南外亲手烹调的鲈鱼脍更是妙绝天下。

江湖中人也都知道普天之下能令左二爷亲自下厨房洗手做鱼羹的总共也不过只有两个人而已。

楚留香恰巧就是这两人其中之一。

但这次楚留香到“掷杯山庄”来并没有尝到左二爷妙手亲调的鲈鱼脍却遇到了一件平生从未遇到过的最荒唐、最离奇、最神秘、也最可怖的事。

他从来也不信世上竟真有这种事生。

左二爷也和楚留香一样!是最懂得享受生命的人他不求封侯但求常乐所以自号“轻侯”。

“掷杯山庄”中有江南最美的歌妓最醇的美酒马厩中有南七省跑得最快的千里马大厅中也有最风雅的食客。但左二爷最得意的事却还不是这些。

左二爷平生最得意的有三件事。

第一件令他得意的事就是他有楚留香这种朋友他常说宁可砍下自已的左手也不愿失去楚留香这个朋友。

第二件令他得意的事是他有个世上最可怕的仇敌、那就是号称“天下第一剑客”的“血衣人”薛大侠。他和薛衣人做了三十年的冤家对头居然还能舒舒服服的活到现在薛衣人虽然威震天下却也将他无可奈何。这件事左二爷每一提起就忍不住要开怀大笑。

第三件事也是他最最得意的一件事那就是他有个最聪明、最漂亮、也最听话的乖女儿。左二爷没有儿子但却从来不觉得遗憾只因他认为他这女儿比别人两百个儿子加起来都强胜十倍。左明珠也的确从来没有令她父亲失望过。她从小到大几乎从没有生过病更绝没有惹过任何麻烦现在年已十八岁却仍和两岁时一样可爱一样听话。

她的武功虽然并不十分高明但在女人中已可算是佼佼者了到外面去走了两趟之后也有了个很响亮的名头叫“玉仙娃”。

虽然大家都知道江湖中人如此捧她的场至少有一半是看在左二爷的面上但左二爷自已却一点也不在意。

左二爷并不希望他女儿是个女魔王。

何况她也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去练武她不但要陪她父亲下棋、喝酒还要为她父亲抚琴、插花、填词、吟诗——她无论做任何事都是为她父亲做的因为她生命中还没有第二个男人。

总而言之这位左姑娘正是每个父亲心目中所期望的那种乖女儿左二爷几乎从来没有为她操过心。

——直到目前为止左二爷还未为她操过心。

但现在现在这件最荒唐、最离奇、最神秘、最可怖、几乎令人完全不能相信的事正是生在她身上。

九月寒意已经很重了。

但无论在多冷的天气里只要一走进“掷杯山庄”就会生出一种温暖舒适的感觉就像疲倦的浪子回到了家一样。

因为“掷杯山庄”中上上下下每个人面上都带着欢乐面好客的笑容即使是守在门口的门丁对客人也是那么而有礼你还未走进大门就会嗅到一阵阵酒香、菜香、脂粉的幽香、花木的清香就会听到一阵阵悠扬的丝竹管弦声豪爽的笑声和碰杯时生的清脆声响。

这些声音像是在告诉你所有的欢乐都在等着你那种感觉又好像将一双走得麻的脚泡入温水里。但这次楚留香还远在数十丈外就觉得情况不对了。

“掷杯山庄”那两扇终年常开的黑漆大门此刻竟紧闭着。门口竟冷清清的瞧不见车马。

楚留香敲了半天门才有个老头子出来开门他见到楚留香虽然立刻就露出欢迎的笑容但却显然笑得很勉强。

昔日那种欢乐的气氛如今竟连一丝也看不到了。

院子里居然堆满了落叶未扫一阵阵秋风卷起了落叶带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凄凉萧索之意。

等到楚留香看到左轻侯时更吃了一惊。

这位江湖大豪红润的面色竟已变得苍白而憔悴连眼睛都凹了下去才一年不见他好像就已老了十几岁。

在他脸上已找不出丝毫昔日那种豪爽乐天的影子勉强装出来的笑容也掩不住他眉宇间那种忧郁愁苦之色。

大厅里也是冷清清的座上客已散盛酒的金樽中却积满了灰尘甚至连梁上的燕子都已飞去了别家院里。

“掷杯山庄”中究竟生了什么惊人变故怎么会成如此模样楚留香惊奇得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

左二爷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也是久久都说不出话。

楚留香忍不住试探着问道“二哥你……你近来还好吗?”

左二爷道:“好好好……”

他一连将这“好”字说了七八遍目中似已有热泪夺眶而出把楚留香的手握得更紧嗄声道:“只不过明珠!明珠她……”楚留香动容道:“明珠她怎么样了?”

左轻侯沉重的叹息了一声黯然道:“她病了病得很重。”

其实用不着他说楚留香也知道左明珠必定病得很重的否则这乐天的老人又怎会如此愁苦。

楚留香勉强笑道:“年轻人病一场算得了什么?病好了反而吃得更多些。”

左轻侯摇着头长叹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这孩子生的病!是……是一种怪病。”

楚留香道:“怪病?”

左轻侯道:“她躺在床上点水未进粒米未沽不吃不喝已经快一个月了就算你我也禁不起这么折磨的何况她……”

楚留香道:“病因查出来了吗?”

左轻侯道:“我已将江南的名医都找来了却还是查不出这是什么病有的人把了脉甚至连方子都不肯开若非靠张简斋每天一帖续命丸保住了她这条小命这孩子如今只怕早已……早已……”

他语声哽咽老泪己忍不住流了下来。

楚留香道:“二爷的张简斋可是那位号称‘一指判生死’的神医名侠简斋先生。”

左轻候道:“嗯。”

楚留香展颜道:“若是这位老先生来了二哥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只要他老先生肯出手天下还有什么治不好的病。”

左轻侯叹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他本来也不肯开方子的只不过……”

突见一位面容清瞿目光炯炯的华眼老人匆匆走了进来向楚留香点点头就匆匆走到左轻侯面前将一粒丸药塞入他嘴里道:“吞下去。”

左轻侯不由自主吞下了丸药讶然道:“这是为了什么?”

老人却已转回头道:“随我来。”

楚留香认得这老人正是名满天下的简斋先生见到这种神情楚留香己隐隐觉出事情不妙了。

三个人匆匆走人后园只见菊花丛中的精轩外肃然伫立着十几个老妈子小丫头一个个惧都垂着头眼睛红。

左轻侯变容道;“珠儿她……她莫非已……”

简斋先生长长叹了口气沉重的点了点头。

左轻侯狂呼一声冲了进去。

等楚留香跟着进去的时候左轻侯已晕倒在病榻前榻上静静的躺着个美丽的少女面容苍白双目紧闭。

简斋先生拉起被单盖住了她的脸却向楚留香道:“老朽就是怕左二爷急痛攻心也生意外所以先让他服下一粒护心丹才敢将这恶耗告诉他想不到他还是……还是……”

这本已将生死看得极淡的老人此刻面上也不禁露出凄凉伤痛之色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他连受劳苦老朽怕他内外交攻!又生不测幸好香帅来了正好以内力先护住他的心脉否则老朽当真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楚留香不等他说完已用掌心抵住左轻侯的心口将一般内力源源不绝的输送过去——

幕色渐深夜已将临但广大的“掷杯出庄”尚还没有燃灯秋风虽急却也吹不散那种浓重的凄苦阴森之意。

前后六七重院落都是静悄悄!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走动每个人都像生怕有来自地狱的冤魂正躲在黑暗的角落虽等着殉人魂魄。

树叶几乎已全部凋落只剩下寂寞的枯枝在风中萧索起舞就连忙碌的秋虫都已感觉出这种令人窒息的悲哀而不再低语。

左明珠的尸身仍停留在那凄凉的小轩中左二爷不许任何人动她他自已跪在灵床旁像是已变成一具石像。

楚留香心情也出的沉重因为他深知这老人对他爱女的情感。各地的名医也都默默无言的坐在那里也不知该走还是不该走心里既觉得惭愧也免不了有些难受。

只有张简斋在室中不停的往来蹀踱着但脚步也轻得宛如幽灵似乎也生怕踏碎了这无边的静寂。

左二爷一直将头深深埋藏在掌心里此刻忽然抬起头来布满血丝的眼睛茫然瞪着远方嘶声道:“灯呢?为什么没有人点灯难道你们连看都不许我看她吗?”

楚留香无言的站了起来在桌上找到了火刀和火石刚燃起了那盏带着水晶罩子的青铜灯忽然一阵狂风自窗外倦卷了进来卷起了盖在尸身上的白被单卷起了床幔帐上的铜钩摇起了一阵单调的“叮当”声就宛如鬼卒的摄魂铃狂风中仿佛也不知多少魔鬼正在狞笑着飞舞。

“噗”的一声楚留香手里的灯火也被吹灭了。

他只觉风中竟似带着种妖异的寒意竟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手里的水晶灯罩也跌落在地上跌得粉碎。

四下立刻又被黑暗笼罩。

风仍在呼啸那些江南名医已忍不住缩起了脖子有的人身子已不禁在开始抖有的人掌心已泌出了冷汗。

就在这时床上的体忽然张开眼睛坐了起来!

这刹那间每个人的心房都骤然停止了跳动。

然后就有人不由自主放声惊呼出来。

就连楚留香都情不自禁的退后半步。

只见那“体”的眼睛先是呆呆的凝注着前方再渐渐开始转动但双目中却仍带着种诡秘的死气。

左轻侯显然也骇呆了嘴唇在动却不出声音。

那“体”眼珠子呆滞的转了两遍忽然放出声尖呼起来。

呼声说不出的凄厉可怖有的人已想夺门而逃但两条腿却好像琵琶似的抖个不停哪里还有力气举步。

那“体”呼声渐渐嘶哑才喘息着哑声道:“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会到这里来了?”

左二爷张大了眼睛颤声道:“老天爷慈悲老天爷可怜我明珠没有死明珠又活回来了……”

他目中已露出狂喜之色忽然跳起来揽抱着他的爱女道:“明珠你莫要害怕这是你的家你又重回阳世了。”

谁知他的女儿却命推开了他两只手痉挛着紧抓住扒在她身上的白被单全身都紧张得抖一双眼睛吃惊的瞪着左轻侯目中的瞳孔也因恐惧而张大了起来就像是见到“鬼”一样。

左二爷喘息着吃吃道:“明珠你……你……难道已不认得爹爹了么?”

那“体”身子缩成一团忽又哑声狂呼道:“我不是明珠不是你女儿我不认得你!”

左二爷怔住了楚留香怔住了。

每个人都怔住了!

左二爷求助的望着楚留香道:“这……这孩子怕受了惊……”

他话未说完那“体”又大喊起来道:“我不是你的孩子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把我绑到这里来?快放我回……去。”

左二爷又惊又急连连顿足道:“这孩子疯了么?这孩子疯了么……”

实在他自已才真的已经快急疯了。

那“体”挣扎着想跳下床哑声道:“你才是疯子你们才是疯子我要回去让我走!”

楚留香心里虽也是惊奇交集但也知道在这种时候他若不镇定下来就没有人能镇定下来了。

他拍了拍左二爷的肩头轻轻道:“你们暂时莫要说话我先去让她安静下来再说。”

他缓缓走过去柔声道:“姑娘你大病初愈无论你是什么人都不该乱吵乱动你的病若又复了大家都会伤心的。”

那“体”正惊惶的跳下床但楚留香温柔的目光中却似有令人不可抗拒的镇定力量令任何人都不能不信任他。

她两只手紧紧的挡在自已胸前面上虽仍充满了恐惧惊惶之色但呼吸已不觉渐渐平静了下来。

楚留香温柔的一笑道:“对了这样才是乖孩子现在我问你你可认得我么?”

那“体”张大了眼睛瞪了很久才用力摇摇头。

楚留香道:“这屋子里的人你都不认得?”

那“体”又摇了摇头根本没有瞧任何人一眼。

楚留香道:“那么你可知道你自已是谁么?”

那“体”大声道:“我当然知道我是‘施家庄’的施大姑娘。”

楚留香皱了皱眉道:“那么你难道是金弓夫人的女儿?”

那“体”眼睛亮了道:“一点也不错你们既然知道我母亲的名字就应该乘早送我回去免得自惹麻烦上身。”

左二爷早已气得脸都黄了跺着脚道:“这丫头你们看这丫头后然认贼为母起来”

那“体”瞪眼道:“谁是贼?你们才是贼竟敢绑我的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