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熬得过饥肠辘辘,熬得过白眼讽刺,熬得过高烧之时无处容身,熬得过毫无缘由被人毒打折磨,横竖这些他都毫不在意。那老秀才从来不曾给过他半分温暖,存的根本是奇货可居的心思,在这个世上他感觉不到温暖,感觉不到希望,甚至感觉不到活着。饥寒交迫,忍;疼痛入骨,忍;羞辱折磨,忍。在这样的人生中,他一天天变得麻木,变得冷漠,他不需要温暖,不需要宽容,更不需要那些廉价的同情心。尤其是那些身娇肉贵的女人,在街边看到他挨打,经常有人会多管闲事。
他到底年少,骨子里倔强无比,恨人同情更恨人轻易践踏他的尊严,而眼前的女子看着他,神色莫名变幻不定,那复杂的眼神叫他没来由的心生烦躁。
又来了,这些人为了表示自己的善心而伸出手救人,随随便便给一块银子便要他当作天大的恩典,最好是跪在地上叩头才好。每一个都是这样,不是为了帮助他,而是迫不及待地彰显自己的善良。
他低贱,卑劣,那些人骨子里比他还要卑鄙无耻。
我吩咐苏嬷嬷几句话,苏嬷嬷低声道:“夫人,您何苦跟这种不知道好歹的人说话。”
我失笑,苏嬷嬷是个善心的老好人,明明最先想要帮忙的人是她,我轻轻一叹,道:“去吧。”
苏嬷嬷动作很快,很快去马车上取了点心过来,正要吩咐车夫送过去,我却从她手中接过,将匣子推到他的面前。
少年一动不动,眼睛警惕地盯着我。
这双眸子极为狭长,本该是漫天的明澈,却隐现戾气和凶狠。饶是污垢满身,他那一双眼,终是直击人的心扉。
少年惊于我的专注,瞬间一缕脏乱的头发垂落而下,挡住了他的眼。
我只是淡淡一笑:“不是饿了吗?”
少年的手顿了一会儿,竟然真的接过匣子,翻出里面的核桃酥,狼吞虎咽地吞下去。
我看了少年一眼:“我让人送你去看大夫。”
“不必费心。”少年冷淡地说,声音里有一丝与声音不相符的沧桑。
苏嬷嬷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你几天没吃饭了?”
“五天。”他的语气很平常,经常没饭吃这又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他说到这里,突然盯着我:“你瞧不起一个小偷?”
“我为什么要瞧不起你?”我微笑,认真地说,“如果我在你的位置上,可能也会这么干。”
这些年来,他被打磨得冷热不侵、愤世嫉俗,却又必须屈辱地活着。现在目标是活下去,为此不惜去偷、去抢。
而我的目标,不过也是为了在那个冰冷的皇宫,那个见不得人的地方,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活下去,我们竟有一丝相同之处!
“是么?”少年的声音又恢复了冷淡的语气。
“是啊,只不过我比你运气好,我是个女人,总有谋生的法子。”我轻声地叹息着。
我十六岁就给先帝爷万隆帝做了妃嫔,他年纪已经可以做我的父亲了,这又岂是我能选择的,当初,我也不过是家族的一颗棋子罢了。
“你这是在炫耀?”少年挑高了眼睛看我,漂亮的眼睛永远带着一种嘲讽世人的神情。
苏嬷嬷在一旁督促道:“夫人,咱们该走了,别耽误了时间,晚了就不好回去了!”
我看着少年没有动:“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没有想到这世上还有人关心他叫什么,微微一皱眉便回答道:“我叫胡亮。”他娘没有给他起名,他不过是偶然给自己随便起的一个名字罢了。
少年的声音透露出一股浓重的绝望之气,却又有一种张扬和决绝。那是一种独行人间的孤愤与偏激,如同一只不知世间险恶的雏鸟,纵身一跃,以为自己得上青云,却不知跌下来的时候头破血流无可避免。
我当下只是点头道:“哦,原来你叫胡亮”
苏嬷嬷再一次提醒:“夫人,咱们该走了。”
我并不理会,反倒眉梢微扬,眸子粲然:“大丈夫立身处世,纵万刃加身亦是面不改色,何必在意一时得失,我要走了,你保重吧。”
胡亮收获过无数目光,绝大多数是同情和怜悯,这已经是最善意的,从来没有想过有人会用看同类的眼神看着他。
没错,就是同类。她的神情不骄不躁神态自若,仿佛在说,瞧,我们都是一样的。一个人最渴望的就是有人理解你,如果有人肯给予理解和包容,你会觉得活在这个世上也不是那么糟糕。
我上了马车,车夫塞给胡亮一袋银子:“夫人说,这是她借给朋友的。”说完,他嘴巴里忍不住念叨:“夫人真是闹不清,跟个乞丐做朋友,疯了!”
胡亮看着马车远去,胸口郁气输出,突然轻轻一笑。
“你说的不错,世人皆看不起我胡亮,但终有一日,定要他们看着我如何一步一步、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爬到最高处!”胡亮心中暗想道。
然而,我却是没有想到,我今日救的这个少年乞丐,以后却帮了我不少大忙!当然,这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