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这无山无水更让秋廪心悸,他吞咽口口水,思量着如何措辞。那年,他主子五岁也许记不全所有事情,可他记忆犹新,那年他已十岁,尚且懂了是非。自小被明皇挑在明胤手底,追随其长大,那年的苍山龙泉峰深处,他也是在场的。他清楚记得几位大臣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他就是不信他们叛国,明皇也会叫他信,叫天下信。
“卑职不敢妄议。”秋廪良久挤出一句,为了让明胤能露出点情绪,哪怕一点,他咬了咬牙关再道:“主子,推来算去,只有傅砚石和晁荣两位是老先生门生,可他二人的子女均不符合条件。死者为尊,卑职实在不愿猜想,廉衡是两位大人中任何一位的私生子。”
一句不着调的私生子,倒真让无山无水的明胤抬起眼睑,无声失笑,半是问他半是问自己:“你说,还查不查他?”
“查。”秋廪铿然回应,他深知昌明十年是主子的死结,也料到主子会作如是问,回答的便毫不犹疑。“主子,恕属下直言,不管昌明十年究竟真相如何,眼下才是最重要的。主子心里的乌叔和卑职心里的乌叔,应为同一人,细数永夜盟种种行径,无非想捣乱太平天下,引发恐慌和民乱,动摇国本。其人目的不言而喻,可若查无实据,谁都不敢怀疑到‘他’头上。因而不论是借廉衡摸出乌叔,还是借乌叔摸出廉衡,都是当务之急。最重要的,”秋廪突然停顿,嚼在舌根的狠话终究难道出,要他如何道出呢,说廉衡若真是两位大人的私生子,世子府无疑是他头号仇家,必须先下手为强嘛?!
明胤确实不想再听到“斩草除根”这四个残酷无情的字眼,秋廪截话截的很睿智,沉默片刻,见主子无意再听,即使他满腹疑问满腹忧虑,还是识相地退出门外,就在房门即将合上时,屋里人徐徐吩咐:“叫药鬼来。”
秋廪眸子一亮,忙应了声“是”。
少顷就听药鬼那兴抖抖的声音飘进来:“世子爷可是身体欠佳啊?”
明胤眉目幽静,语调平平:“我知你通过号脉能探出人年龄。告诉我,那日你摸的脉,是何年纪。”
“老鬼哪有那本……”扁鹊甫一迎上明胤深寒的目光,立时知趣详述,“初初摸去,像是患有重度寒疾的六十老牧。细细品摸,再观他筋骨和……应该不到一十五岁。”
“具体。”
老鬼为难道:“我最多摸出年,哪月哪日可没那本事,就是大罗神仙也未必能够。想知他具体的生辰八字给他聘个小娇娘,世子爷直接问他不最简单。”秋廪早想踢这浑郎中两脚,却又不敢,而明胤更懒理他惫赖样。扁鹊见他们个顶个心烦,生怕他们给愁云压死了,没法跟老宫主交待,又想自己已瞒了不该瞒的,便诚心道:“瞅你们一个个……愁云惨雾跟儿子死了老婆又跟人跑了一样……他身上的寒气,是在出生没多久就种下的。世子只管往冬岁里找,能不能找着对应人物,就看你们缘分了。”言罢晃荡出门,可扁鹊这话说的轻巧,谈何容易,何况他还隐瞒了最重要一点!
想他加以隐瞒,原因极简,看不分眼这些个天潢贵胄处处以“大局为重”为借口而冷漠的赶尽杀绝。他是个江湖郎中,心中是存着正义的。
药鬼出去后,秋细心旧茬重提:“主子,依他脾性,绝不会没缘由提及千面,您看要不要我去……”见明胤拦住他话,秋廪只好再问,“那接下来要?”
“派暗卫跟紧一人。”
“谁?”
“杨鸿礼。”
“他?”秋廪愕然,“这位太子太傅,不是同崇老先生一样,不涉朝政不涉俗事吗?”
明胤缓缓一笑:“暗室亏心却不知神目如电。皮囊之下那一拳人心,可非看去那般简单。”
秋廪:“那他图什么呀?”
明胤反问:“换作你是主考,看到逆卷,先作何反应。”
“撕了。”
“杨鸿礼如何处置?”
秋廪顿悟:“他故意的,他故意让那份卷子出现在陛下面前,他想……”言及此处,他不禁胆寒恶心,“他竟想着把崇老先生……也牵连进去。”
“你能想到这层利害关系,儒父亦能,可他接到密信,还是入了谨身殿,你说,乌叔的这封密信,现在有多少人在好奇?相信他杨鸿礼,知道的也未必是真的。你我心中那人,今日也在震惊之列,不过,他更多的应该是愤怒。”明胤顿了顿,再次缓缓一笑,“呵,小鬼悖行致大鬼惊怒,不妨猜猜,葫芦庙佛脚的信里究竟写了什么。”
秋廪跟着他思路将近日种种极速理了个脉络出来,言必有中串起来道:“小鬼同敖广不共戴天,大鬼栽培他数年,本想借今日之事扳倒敖党,并顺手将他作为见面礼送给太子,再借太子和小鬼之手扳倒主子,最后由他收拾掉太子,实现篡位夺权。”秋廪失口一笑,“说他登龙有术还真是登龙有术!利用永夜盟四处捣乱,引发民愤;利用唐卧仙的无间门拉拢云南余孽,借云南乱党窃权拥势;利用杨鸿礼的私心促成今日之事;利用太子和您同室操戈,最后坐收渔利。这棋下的够精够细。”秋廪言讫一手冷汗,双拳握住散开再合上,半晌再补句,“好在小鬼弃邪从正,半道上将他抖落出来。”
明胤默然。
秋廪小心翼翼道:“他能保证小鬼最后会将矛头指向我们,只能是,小鬼只能是几位大臣的遗孤。”
明胤对其鞭辟入里的分析未置一词,靖默片晌才缓缓问:“你觉得所有人围绕的点是什么?”
秋廪:“权、财、名,三者并行不悖。”
明胤:“不止。”
秋廪“哦”了声,道:“太子为权,左相、大鬼为权,马万群为财,杨鸿礼为名,至于国舅爷……”他顿了顿道,“至于廉衡,应该是……冤……”
明胤缓缓起身,将桌上那张笺纸夹入《鬼谷子》一书中,走近一面书墙将其复归原位,低低沉沉嗫嚅句:“昌明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