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恭退后,明皇靠回龙榻,精疲力竭道:“淮王呢?这几日怎不见他进宫了?”
董矩:“淮王爷许是被什么事情耽误了,这几日才未能进宫,陪陛下下棋。”
明皇:“他能有什么事?总不至于,这些个名楼别馆,也有他的产业?”董矩并未接话,明皇再道,“真是可怕啊,瞧瞧朕这天下,都是些什么人。贪、奸、滑、诡,一个个都想啃朕的肉。就说这抱月楼,一晚上五十两白银出不来吧,却有那么多朝廷大员、甚至是些上不了台面的芝麻官,竟都一个个是盘龙浮凤牙牌的持有者,他们如何去的起的?朕一个月都花不了五十两?都喂不饱……”
明皇说时起身,捏起一本奏疏道:“知道这里边写着什么?两个月过去了,还有人坚持不懈的上疏来问朕要钱!都想问朕要钱,都想着法要贪渎国帑的银子,都像一群饿疯的狼。他们分明比谁都有钱!知道坊间怎么传?说哪个大臣家里地底不埋着几百两几千两银子,随便翻一翻就够吃十年。都喂不饱!喂不饱!难道朕就不缺银子么?黎民百姓就不缺?”
董矩终慢腾腾接话:“都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明皇:“哭?我看他们真该哭了!这两个多月的风云翻搅,不论是谁策划的,目的都是要他们哭。传我旨意,凡被抱月楼造册登记的官员,一律谪降一级。”
董矩:“是。”
明皇沉闷片刻,又道:“不过,这背后推手,如此翻搅,就只为让朕,贬谪官员么?”
董矩再慢腾腾道:“不论是谁翻搅,目的为何,终归要陛下‘大火收汁’。”
明皇再次靠回龙榻:“大火收汁?好一个大火收汁!你个老东西。”明皇沉默一刻又道,“倘使他们行动得力,追缴回来一千万甚至两千万两的白银,真就好了,朕也就不用天天被步步拥逼了。没银子,是真的可怕啊……”
而所谓的“大火收汁”,在明晟强势而猛烈的釜底添柴、展现他浴日补天的能耐下,辅以明胤和相里为甫的睿智,很快得以落幕。
不能说斩断其人之筋骨,但也至少褪掉其人一层皮:
作为楼王的“抱月楼”,因其背后有能谋善断的大鬼,以是很快缴齐偷逃税银,于理不予追究,正常营运;
银楼背后有太子镇压,马党即便割肉剜心,也只能纷纷出银,补齐偷逃税款,于理不予追究,正常营运;
春林班因蔺妃之贬大势急去,汪忠贤见此直接壁虎断尾。门面掌柜梁维昌,砸锅卖铁也未能凑齐偷逃税赋的一半,又无法保证三年内能凑齐巨款,更不敢攀咬汪忠贤,末了只能枷锁下狱,流放苦地。春林班查封两个月后,转手他人;
天命赌坊、群芳园、金凤楼等,因三套账四套账引发的内讧,在太子烈火烹油的攻势下,只能暂息内讧惜命要紧,各自出头牵引,贴补亏空。天命赌坊的杜九书,群芳园的霍连山霍仕杰及金凤楼等各位门面掌柜,只能跟着执纛者砸锅卖铁、东挪西借凑足一大半税银,并签字画押,应允三年内补齐所有税款;
掉脑袋的,也就秦淮河畔教坊司顶替出来的几只替罪羊而已。
经此大震,举国商圈,尤其帝京商圈,便都暂时性的规规矩矩经起商来,即便偷漏也只敢小偷小摸。
但这一切,并非结束。
就像明皇自己说的那般,这背后推手如此翻搅,就只为让他贬谪官员么?
当然不是。明胤倾其所有,助廉衡如此翻搅,当然不只是为让明皇贬谪官员,亦或追缴那几千万两白银,这般简单。
在明胤协助明晟、相里为甫日理万机大半年,追缴回将近三千万两真金白银时,明皇看着铺满武英殿半个大殿的一箱箱白银,那一刻带给这位九五至尊的视觉冲击,可比当时官捐结束后,流入太仓库的四百万两夸张多了。连明晟这位,一贯游离在财政之外的太子爷,都开始意识到,这个国家并不缺银,何况是九五至尊。且,他们同时产生了两大疑问:一,这些雪花银,究竟是如何地流到了他们手里?二,那更多的白银,究竟都在谁人手里?
三千万两,白银,一个天文数字,一场天方夜谭。
以是,廉某人想要的“银道即王道”的理念,自此被深深种进了他们心里。
明皇离开武英殿后,侧躺御榻上闭目出神,嘴底却不由自主地嗫嚅着那句、十五年前傅砚石常挂嘴边的“银道即王道”。
有些话,确实越嚼越苦。
廉某人官捐之下的一石四鸟中的第三只鸟——让饱尝饥荒被步步拥逼的明皇意识到银子的珍贵性和不可替代性的目的——在草包王无心贡献的戏码下高度达到后,那最后一只——人人惊怕的、因商圈巨震而暂时性被无暇顾及的削官削爵削藩——这惊弓之下的第四只鸟,却并未刮起一丝丝涟漪。
好像明皇压根儿没听懂,那位被贬斥的赵自培,官捐结束时恭维中夹带着辛辣讥讽的“如此巨大数字,可见我朝人才济济,一职供养着无数循吏良臣,更可见恩沐皇泽的宗卿,如恒河之沙啊,人才之盛,实乃我朝大幸”的大实话。
但明皇越是没反应,人们便愈知道,一切不过是暴风前的宁静罢了。
暴风积蓄欲久,来势也就欲汹。
不急。且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