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文章开头提到了《看上去很美》,这是因为06年这部片子上映时,有人起哄称它为“中国的《飞越疯人院》”,“儿童版《飞越疯人院》”。单纯地就角色和某些场景而言,两者的确有相似之处,比如说“幼儿园”对应“疯人院”,李老师对应护士长拉契特,方枪枪对应麦克墨菲,集体拉屎对应“Medicinetime”等等。但问题是,表面看来,《飞越疯人院》和《看上去很美》都是一部关于专制与自由、制度化与反抗制度化的电影,就这点而言,两部电影的确是极其相似。但其实《飞越疯人院》还有一更深层次的内涵。当我们拿《飞越疯人院》和《肖申克救赎》、《楚门的世界》以及《看上去很美》一起做比较时,往往只着眼于这几部影片的主题都是表达了对自由的追求和对人的关怀,但却忽视了《飞越疯人院》与其他片子在表达这一主题上的方法上的不同,而这种表达方法上的不同,恰是他高于其他片子的地方。《肖申克的救赎》等几部片子是在通过制度——制度化与反制度化——来体现对人的关怀和对自由的思索与追求;而《飞越疯人院》则更多的是直接地通过“人”这一命题本身来表达对人的关怀和对自由的理解。它其实是以麦克墨菲和拉契特的矛盾为引子,通过对其他病人,尤其是酋长、比利两人的刻画,表达了一个更深层次的近乎哲学的命题,那便是:如何对待“自我”,从而不单对制度化进行批判,更多的是去试图探索、揭开这种“制度化”产生的根源。
在《飞越疯人院》里,我们会发现被真正制度化的其实只有一人,那便是制度的代表护士长拉契特;而反制度化的也只有一人,麦克墨菲。其他病人,除了少数几个有暴力倾向的以外,制度于他们是没有多少关系、可有可无的,因为他们都是自愿进入这个疯人院的。是的,他们都是自愿的,不同于《肖申克救赎》里被强行关押的犯人们;不同于《楚门的世界》里生来便在摄影棚里的楚门;也不同于被迫上幼儿园的方枪枪们。他们都是自愿的。他们自己选择了进来,并且随时可以选择离开——当麦克墨菲知道这点时,感到无比震惊,因为在他看来这完全不可思议。很多人会从病人们并不愿意离开这所疯人院并对护士、看守们逆来顺受而得出他们已经被制度化的结论,姑且这么认为吧;但他们忽视了一点,那便是病人们是自愿进来的。如果他们真的被制度化了,那制度化也只能是果,在他们进入疯人院之前便存在的、让他们接受制度化的因更加引人思索、让人毛骨悚然。
他们为什么会选择主动进入这个疯人院?影片对除了麦克墨菲的其他病人的刻画似乎告诉了我们答案。比如说酋长。酋长是印第安人,一开始是医院里病得最严重的人。他虽然身体强壮,牛高马大,却严重的自我压抑,反映迟钝,从不说话,以至人们都以为他又聋又哑。而后来,在麦克墨菲的鼓动和激励下,他渐渐与其他人接触了起来,最后成了墨菲知心的朋友。在一次与麦克墨菲的对话中,墨菲说酋长很强大,而酋长却说道:“我父亲才是真正的强。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要他喜欢……所以大家都不放过他……”显然酋长的父亲的遭遇让他对自我的释放产生了怀疑,从而导致极其严重的自我压抑。我们再看比利。比利是一位弱小、自卑、口吃的病人,当麦克墨菲准备逃跑时,邀请他一起走,他说:“我还没有准备好。”我相信这不但是比利一个人的答案,也是全体病人的答案。他们都“没有准备好”。而这种对自己的不信任、强烈的自我压抑,使他们主动选择进入疯人院,甘愿接受各种不人道的待遇。在影片的最后部分,麦克墨菲把她的女朋友弄进了疯人院,并举行了一个派对。那个晚上,墨菲甚至让他的女朋友跟比利发生了性关系,以满足比利对他女朋友的爱慕之情——某种程度上,比利的自我压抑就是由于曾经被喜爱的女性拒绝而造成的。这件事第二天被拉契特发现了,在她质问比利,并对他表示彻底的失望时,我们可以看到比利在回击她时口吃的毛病消失了。这是一个很有象征意义的情节,比利通过欲望的达成而解除了自我压抑,于是作为他“不正常”标记之一的口吃便消失了。虽然比利最后在拉契特的刺激下悲愤地割开了自己的手腕,自杀了。但我们可以想见,他在解除了自我压抑的那一刻,他便已获得了自由。
影片的结尾墨菲去世了。在比利因拉契特的刺激而自杀后,他袭击拉契特,从而被切除了脑白质成了真正的白痴。此时已经寻回了自我的酋长不忍心见到墨菲如此痛苦且荒谬地活着,便用枕头闷死了他,然后扛起水泥台,砸开了窗户,独自一人,在晨曦中向远方的树林跑去。而在他身后,是其他病人远眺他高大的背影时发出的阵阵欢呼。
是的,酋长自由了,但与其说这是挑战制度、规则的胜利,不如说是因为他重新认识了自我,释放了自我。而其他病人,他们望着酋长的背影,望着洞开的窗户却没有行动,这显然不是制度和规则的原因,而仍是因为“内心不自由”,还“没有准备好”。但好歹他们欢呼了——他们对自由有了向往。
“普鲁士的专制制度是对作家内心不自由的惩罚。”马克思如是说。
麦克墨菲,显然他一直都是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