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的人流,卷裹着老弱妇孺,夹杂着七零八碎,在一片嘈杂中由北而南、自东而西的行进,唯有一支步伐整齐的军队,逆流而行。
其中,有经历了生死的老兵,散发着冷静和沉着的气势;也有嘴上方才毛茸茸的青年,双眼之中是对于战争的好奇、想象,还有几许忐忑。
他们虽然没有帝都的卫戍部队那样衣甲鲜明,但是全军上下所焕发的战斗的激情,却是京城有贵族子弟拼凑起来的少爷兵,所远远不能够比拟;他们虽然没有旗鼓张扬,但是默默无声的行进步履,却充溢着坚定和无悔。
几千人的部队,在中原浩瀚的战场之上,只不过是沧海一粟,但是在如今的局势下如此的行动,却成了一篇无声然而有力的宣言——一寸山河一寸血,圣龙男儿誓死捍卫祖先的土地,绝不放弃!
于是——他们,在这一片悲观、慌张、纷乱的人群中,成为了一道独特的风景画。
他们,所到之处,带来的是信心、安定,驱散的是惊恐和绝望。
百姓们惊讶的注视着这支军队,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议论之中有兴奋、有不解、有怀疑,也有感动。
“哼,收买人心而已!”
醉仙居楼上的雅座中,居高临下的目睹着这支军队的进城,一身白衣的年轻人不屑的冷笑,并且发出了尖刻的批评。
“就算是收买人心,却毕竟是身处绝地而和百姓同甘共苦,也比有些人远远得躲在江南好吧!”
撇了撇嘴,身旁的少女不以为然的针锋相对。
“一丘之貉罢了!如果风雨真的这么大义凛然、视死如归,也就不会在幽燕扔下老婆和部属,自己一个人逃跑了!”
年轻人激动而且尖声的反驳。
“这叫做卧薪尝胆、忍辱负重、百折不挠……”
似乎铁定了主意要和年轻人作对,少女一口气说出了一大堆成语。
“妳……”年轻人被激怒了。
正待他嘴唇微微牵动,准备发起强烈的反击之际,却听见一道爽朗的声音传来,竟是吟诵着一首显然称道风雨的词:“极目九州,千军齐啸,万马奔腾,穷神宇之力,帝国谁撑?
外有蛮夷,蚕食鲸吞,内有强藩,各自为政,国将不国山河崩。
游子吟,洒满腔热血,化鲲为鹏。
奇兵巧夺名关,震天下英雄显才能。
其知人善任,将士勇猛,军政革新,五谷丰登。
北拒呼兰,西征印月,名扬四海震国风。
谈古今,力挽狂澜者,英雄几曾!”
“好词,好文采!只是苏兄,前日你方才因为一身铮骨、直指朝政和宰相,而被血衣卫捕获,如今刚刚获释却又吹捧起宰相来,就不怕瓜田李下、人言可畏,冠你一个贪生怕死、见风使舵、阿谀奉承、依附权贵的罪名?”
此刻的醉仙居,由于风雨撤除了缄口令,并且释放了关押的大批士子,因此重又热闹起来,会集了不少书生,眼见那个前几天还因为醉仙居当众指责血衣卫而被抓获的书生,今日竟然作词称颂风雨的功绩,便有人忍不住出言质问。
“哈哈,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苏某岂畏人言?风雨兵败是过,血衣卫横行是戾,但是宰相制止血衣卫的暴行,释放士子,却是罕见的大度和英明,自当受到子民的感恩和拥戴。
“而且,风雨军大败之后,依旧振奋精神,云集天下兵马于京城保卫中原,也实实在在乃是英雄所为,不由苏某不佩服!”那苏姓的书生,也不以为意,坦然为自己的言行辩解道。
“愚蠢!这不过是一出双簧罢了!血衣卫唱白脸,风雨扮红脸,坏事让魏廖作绝,好事由风雨承当,到头来,那些真正威胁风雨的异己纷纷铲除,这些无足轻重的白痴却被放了出来,白白让风雨赢得个拨乱反正、仁厚大度的美名,还自有一帮蠢才感恩戴德……”雅座内,年轻人气得脸色煞白,冷笑着道。
“是吗?”
出奇的,少女却没有如刚才那般反驳,抿起了嘴巴,一双黑溜溜的眼珠灵活的转动着,不多时却突然站立了起来,一边鼓掌叫好,一边缓缓走出雅座来到了外面,学着男人般落落大方的向那书生抱拳道:“好!好个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在下风馨,前日看了兄台的所为,适才听了兄台所言,实在是钦佩不已!特此冒昧前来,愿与兄台结交,不知兄台意下如何?”
“多谢姑娘赞誉,这个……”
那书生被风馨大胆的举动,给大大的吓了一跳。
事实上,不仅是书生,在场的所有人都被少女的举动给吓住了,一时间,醉仙居上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到了少女的身上,有惊艳、有羡慕、有不屑,还有叹息……
原来,圣龙的男女之防一向森严,像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子,当众要和年轻的男子结识,在道德君子的眼中,无疑是伤风败俗、罪大恶极,男子看到了便是玷污了自己的眼睛,听到了便是折损了自己的耳朵,而女子则更将被打为十恶不赦的荡妇,浸猪笼、点天灯,千刀万剐也不足以惩戒其恶。
所以,书生的第一反应便是拂然不悦,正待严词拒绝,却见到了少女一双清澈有若泓水的眼睛,是那样的坦然、那样的纯洁,责骂之词便再也说不出来。
又想到自己“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的话言犹在耳,此刻便要因为可能的流言和世俗而畏首畏尾,岂不是自打耳光,连一个少女都大大不如。
这样想着,书生顿时豪气大增,一脸豁出去的神色,大声道:“晚生苏观,姑娘请坐!”
那风馨展颜一笑,也不推辞便坐了下来。
她出生风气开放的麦坚,自然没有圣龙那般的讲究,又听闻了不少侠义故事,有心作一个豪迈的女侠,因此倒也不害羞。
而一旁的那些书生,眼见风馨如此大方,加上都是年轻人的心性,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冲动,早已压过了儒教的繁文缛节,也不由三三两两的聚拢了过来,各自卖弄本事,讨好起美人来。
却没想到,这样的场面恰好是风馨所司空见惯的,当下双方很快便熟悉成一团,杯酒之间高谈阔论,好不热闹。
“该死!”
独自留在雅座内的年轻人微微皱眉,阻挡却已经来不及,眼见着少女已经和那班书生打成了一片,踌躇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走出去,唯有独自一人喝起了闷酒。
“风雪公子!”
突然,一道低沉的声音从身旁响起,却见一个全身被黑色斗篷裹着的蒙面人,不知何时竟已经进入了雅座,自顾自的坐到了年轻人的身旁,老实不客气的用起酒菜来。
“想不到,这些凉州的子弟这么快便到达,实在是天助风雨!”
正当醉仙居文人们杯酒交错的时候,检阅着这支军队进入圣京城的帝国宰相风雨,心中也颇为喜悦。
“如此一来,圣京城的守卫,便又平添了几分胜算!”旋即风雨顿了一顿,略带着疑虑的向一旁欧静询问道:“只是凉州毕竟还要兼顾伦玉关、玉门关两处关隘,还要为各路战场策援,这般调动,是否有些吃紧?”
“宰相大可放心!”无忧谷主转颜一笑。
“仰赖宰相大人的德政,当听闻您在中原的战事不利之后,凉州的百姓尽管自身也有不少困难,却还是个个深明大义,踊跃参军支援凉国公您,欧静便亲眼目睹过,不少年迈的父母送上了自己的儿子,新婚的妻子带来了自己的丈夫……”
“竟有此事!”
风雨的心怀一阵激动,良久方才平息。
“风雨何德何能,竟然得到凉州父老的如此爱戴,实在惭愧!不过欧谷主,虽然如今国事艰难,非常时期采用了非常的政策,但是凉州上下的官员也必须尽最大的努力,安排好这些百姓的生计,否则风雨军便无颜承受这些父老这般的牺牲。”
“请宰相放心,欧静一定尽力!”欧静正容应道。
“如今,凉州施行秋贷法,各府官员都将以最为优惠的条件,将资金借贷农户,以确保农耕的顺利,同时还以村落为单位组建了互援队,以尚能成为劳力的战场伤残退役的将士,和一些青壮的妇女为主力,相互支援帮助,尤其是那些老病残弱之家。
“同时,听闻幽燕失利之后,梅文俊将军便立即从巴蜀调拨了大批青壮北上,不仅大大减轻了白将军在凉州的压力,也极大支援了凉州的建设!”
“梅文俊?文俊将军高风亮节,素来为风雨所感佩,此刻国难当头,果然体现出了一代名将的风采!”
风雨微微一楞之后,放下心来。
“那也是宰相用人得当,方才能够让如此名将,为宰相所用!”欧静颔首,并乘机谏言道:“欧静以为,如今中原吃紧,而巴蜀却有梅将军坐镇,可否将兵力北调,缓解凉州和中原的压力?”
欧静的话,恰恰代表了凉州一系官员们的心声,毕竟凉州作为风雨军四面征战的大本营,承受着非常大的压力,因此压缩战线的议论早就不绝于耳。
“万万不可!”欧静的话音未落,却见魏廖强烈的反对道。“巴蜀封闭,素来都是豪门贵族集中的所在,和皇甫世家的联系也盘根错节,对于宰相大人奖励耕战的做法则极为不满,表面虽然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绝对不能轻忽!
“至于梅文俊,勇冠三军、深负众望,而且为人坚忍,不可不防!而西南半岛,如今激战正酣,大理为我圣龙历来传统领地,缅邦联系圣龙印月,交趾叛乱迭起,关系帝国和宰相的威望,无一不是不得不极力统御的地方,怎能轻易撤离兵马,自剪羽翼,徒留后患?”
自从平大理、灭交趾以来,血衣卫方才真正成为天下瞩目的一大势力,何况在血衣卫整理的情报中,西南恰是风雨的敌人们云集的所在,也正是血衣卫的一个重要战场,因此无论于私于公,魏廖的态度,都不再是当初风雨问计巴蜀时那般漠不关心,反而成为了和高凤阳一样最为积极的强硬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