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八、廷议(2 / 2)

殿前汉白玉台阶共有一百零八级,规定是第一级先跨左脚,右脚跟上,第二级是先跨右脚,左脚跟上,一点也差不得。台阶虽然不高,但这样按着礼数仔仔细细地走下来也是非常劳累的。姜朔向前面的王正奇望去,见他背影巍然如山,心中稍安。

众官员又整了整着装,出汗的拿出手帕擦干,走累的乘机喘口气,然后按照官阶大小重新换了个队形。陆鼎依然独自一人在最前面,接着是冯六阳、卓籍英、古轩、王正奇四位天机院成员,第三排是傅致尧、车捷、翟英、姜朔、鲁万里,至于后面的地方官员,就以程鳌、姜晦、姜望这些富庶地区的长官打头了。

这金殿之上是一个足能容纳数百人的大堂,地面是云南*供的大理石磨制,光可鉴人。最里面又有九级台阶,搭起了一个高台,高台之上,又有九级台阶,上面才是金光灿灿的龙椅。一个约莫十**岁的小太监从殿后绕出来,高声叫道:“皇上驾到——”众官员闻声,齐刷刷地跪在地上,口颂万岁。

往年里都是大太监费公公担任这一职务,这次他因事下狱,才给了这小太监一个出头的机会。过了一小阵子,一个身着龙袍的年轻人在四个黄衣的带刀人环卫之下从殿后步出,那四人中,赫然便有一个司熠辰。

那小皇上虽未亲政,但也过了二十岁,行过了加冠礼,还差点有了个龙子,看上去也不是很稚嫩。他一边落座一边道:“众位臣工不必多礼,快快平身吧!”语气冷淡漠然。司熠辰四人手按刀柄站在皇帝身前,那小太监侍立于测。

小皇上道:“请各位挨次把去年的各项事务报上来罢。”陆鼎是丞相,掌管天下大事,自然不用汇报具体事务。户部尚书卓籍英从袖里拿出一份奏章,率先上前道:“臣户部尚书卓籍英禀,去年一年中,我朝全国总收入为白银一千一百零十四万两八十六钱九分六厘,总支出为八百三十六万五千五百七十九两五钱三厘。其中京城……”他照着奏章上一点一点念下去,有条不紊,清楚明白。待他奏完,冯六阳也上前奏道:“臣吏部尚书冯六阳禀,去年一年中,我朝全国有数在案的官员变动总数是三千三百五十二人,升职重用的有一千五百九十三人,降职调用的有一千七百五十九人。其中……”接着又奏明了重要的人事升迁,又按地区分别阐述了升迁人数和升降级数。接着古轩道:“臣兵部尚书古轩禀,去年一年中,北方夷狄共来犯五十九次,无一例外均被我圣朝大军击退……”又细细说明了来犯地点、斩敌首级数、俘虏敌人数、我军伤亡数,各项数字有条有理,一丝不苟。王正奇、车捷和傅致尧又上前禀报了自己去年的工作成绩,姜朔听得暗暗心惊,对他们的认真仔细大为咋舌,暗道:“即使是结党营私之徒,也没忘每日的工作,看来我朝果然是底蕴深厚,不容小觑。”甚是满意。

除了路途遥远,或是服丧守制的官员,今日来朝的人也有七八十个,挨个奏报下来,也花了两个多时辰,陆鼎听得仔细认真,不时指出个中错误。而那小皇上耳中听着这些数字,目光却只是呆呆盯在一处地面,明显是跑神了,连众人奏报什么时候结束的都没发觉。陆鼎轻轻咳了几声,他才猛地清醒过来,面上仍带有一丝茫然。

吏部尚书傅致尧上前道:“启禀皇上,今年春节后十天,天下古刹少林寺的后山里现出宝物,前来献宝的少林寺僧众就在殿外相候。”小皇上听到宝物,好似稍微高兴了一点,道:“宣他们进来罢!”

傅致尧走到殿口,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红旗,向外招了几招,又回到队列中。不多时,殿外响起钟磬之声,殿口现出一群鲜衣俊美少年僧人,一边吟哦颂念,一边按着预定的步伐缓缓走上前来。众官员有序地退到两侧,那群少年僧人在当先的延空率领下向左前进四步,又向右后退三步,向右前进四步,又向左后退三步,身体却一直正对着前方的龙椅。就这样按着“左四右三、前四后三;右四左三、前四后三”的节奏到了龙椅三丈之外,延空长颂一声佛号,手捧一方红木盒子,五体着地跪了下来。那小太监走下两重九级玉阶,从他手中接过木盒,打了开来,正要拿回给小皇上看,小皇上挥手道:“拿出来给大家伙都瞧瞧!”

那小太监迟疑了一下,将木盒放回依然匍匐在地的延空手中,然后从中拿出一块石板,高举过顶,朝着四方转了一周。姜朔身在前列,看得明明白白上面是“天地变,异姓王”四个歪歪扭扭的青色古篆。

众官员中升起一阵疏疏淡淡的惊呼和唏嘘,陆鼎不动声色,低头看着两尺前一方大理石砖地面,不作任何表态。卓籍英上前两步道:“皇上,这六字是秦朝时候的大篆,并非今人伪造,看来早在秦时,上天已有注定了。”冯六阳也上前和卓籍英并排道:“皇上,卓尚书所言有理。如今能有资格封王的异性人,只有陆国师一位。那年前之事,请皇上顺应天意,给个定夺。”他二人一开了这个头,车捷、傅致尧、古轩、程鳌等人纷纷随之上奏,一时间喧哗异常。皇上高高地坐在龙椅上,向后一靠,看着他脚下嘈杂的朝堂,嘴角似乎浮出一丝冷笑。

程鳌出列奏请之时,将姜朔撞了一个趔趄。姜朔稳了稳身子,偷偷看了王正奇一眼。王正奇屹立如山,面如刀刻,冷峻异常,直盯着脚下一方石砖,任身边官员进进退退,石头人般动也不动。姜朔握紧了拳头,咬紧了牙关,心道:“等他们闹剧一过,我便站出来罢!我便率先同国师、丞相、太子太傅、天机院主事,权倾天下、一手遮天的陆鼎陆大人唱反调了!”想到不久后的场景,热血上涌,太阳**一阵阵地发烫,脚下的砖缝似乎也扭曲振荡起来。他的心脏跳得极快,几乎没有间歇,且在他听来声音极大、分量极重,仿佛要将堂上百官的百舌之语都盖了过去,又仿佛下一次搏动就要从喉咙口蹦出来一般。早上明明没吃什么东西,可他一想到马上就要当着天下的面在这金殿之上痛斥甚嚣尘上的拥王派,便有一种强烈的呕吐**——要知道陆鼎权势极大,此刻堂上几乎全都是他的拥护者,姜朔一旦站出来,那便意味着和整个朝野对敌!那么自己的前程、家庭、性命……全都成了未知之数,想到这一点,又觉不小的恐惧。

就在这难以忍受的极度紧张之中,少林寺众僧人倒退着退了下去,拥王派也觉得自己似乎有点过分,声音逐渐小了下去,等待皇上发话。姜朔心道:“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你们终于闭口了么?”一低头,冲出队伍,越过站在前面的陆鼎,高声道:“皇上,臣姜朔以为此举不妥!”

这近百人的殿堂之上忽然变得极为安静,连呼吸之声都听不到,只有姜朔的回声在柱子、墙壁、地板、拱顶之间如同一只不羁的跳蚤般肆意地来回乱撞。在这四处冲荡的回声之中,姜朔扭头扫视他身后的人群,又和坐在对面的陆鼎对视,心中忽然不再紧张了,反倒有一丝破坏的快感:“你率领百官朝政之时,也是这般非凡的感觉么?可是你再怎么非凡,现在依然站在规规矩矩的队列里,我却能站到这“规矩”之外!天下人皆服你,我偏偏不服!”<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