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p>
济南虽是个五方杂处、卧虎藏龙的名城，但要找个比茶馆人更杂、话更多的地方，只怕也很少。</p>
风四娘坐茶馆的机会真不多，但每次坐在茶馆里，她都觉得很开心，她喜欢男人们盯着她看。</p>
一个女人能今男人们的眼睛发直，总是件开心的事。</p>
这茶馆里大多数男人的眼睛的确都在盯着她，坐茶馆的女人本不多，这么美的女人更少见。</p>
风四娘用一只小茶碗慢慢地吸着茶。茶叶并不好，这种茶她平日根本就不会入口，但现在却似舍不得放下。</p>
她根本不是在欣赏茶的滋味，只不过她自己觉得自己喝茶的姿势很美，还可以让别人欣赏欣赏她这双手。</p>
萧十一郎也在瞧她，觉得很有趣。</p>
他认识风四娘已有很多年了，他很了解风四娘的脾气。</p>
这位被江湖中人称为“女妖怪”的女中豪杰，虽然很难惹、很泼辣，但有时也会天真得像个孩子。</p>
萧十一郎一直很喜欢她，每次和她相处的时候都会觉得愉快，但和她分手的时候，却并不难受。</p>
这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感情，怕自己也分不清。</p>
他们赶到济南来，因为割鹿刀也到了济南。</p>
还有很多名人也都到了济南……</p>
突然间，本来盯着风四娘的那些眼睛，一下于全都转到门外面去了；有人伸长脖子瞧，有人甚至已站起来，跑到门口。</p>
风四娘也有些惊奇，她心里想：“外面难道来了个比我更漂亮的女人？”</p>
风四娘有些生气，又有些好奇，也忍不住赶到门口去瞧瞧。她心里想到要做一件事，就绝不会迟疑。</p>
她到了门口，才发现大家争着瞧的，只不过是辆马车。</p>
这辆马车虽然比普通的华贵些，可也没有什么特别出奇的地方！车窗车门都关得紧紧的，也看不到里面是什么人。</p>
马车走得也不快，赶车的小心翼翼，连马鞭都不敢扬起，像是怕鞭梢在无意间伤及路人。</p>
拉车的马虽不错，但并非什么千里驹。</p>
奇怪的是，大家却偏偏都在盯着这辆马车瞧，有些人还亦窃窃私语，就像是这马车顶上忽然长出朵大喇叭花来了似的。</p>
“这些人宁可看这被马车，却不看我。”风四娘真有点弄不懂了，这地方的男人难道都有点毛病？</p>
她忍不住冷笑道：“这里的人难道都没有见过马车吗？一辆马车有什么好看的？”</p>
旁边的人扭过头瞧了她一眼，目光却又立刻回到那辆马车上去了。只有个驼背的老头子搭汕着笑道：“姑娘你这就不知道了，马车虽没有什么，但车里的人却是我们这地方的头一号人物。”</p>
风四娘笑道：“哦？是谁？”</p>
老头子笑道：“说起此人来，可真是大大的有名，她就是城里‘金针沈家’的大小姐沈璧君沈姑娘，也是武林中第一位大美人。”</p>
他满脸堆着笑，仿佛也已分沾到一分光彩，接着又道：“我说错了！沈妨娘其实已不该叫做沈姑娘，应该叫做连夫人才是。看姑娘你也是见多识广的人，想必知道姑苏有个‘无瑕山庄’，是江南第一世家，沈姑娘的夫婿就是‘无瑕山庄’的主人连城璧连公子。”</p>
风四娘淡淡道：“连城璧……这名字我好像听说过。”</p>
其实她不但听说过，而且还听得多了。</p>
“连城璧”这名字近年在江湖中名头之响，简直如日中天！</p>
就算他的对头仇人，也不能不对他挑大拇指。</p>
那老头子越说兴趣越浓，又道，“沈站娘出嫁已有两三年，上个月才归宁，城里的父老兄弟都一心想看看她这两年来是否出落得更美了。只可惜这位姑娘从小知书识理，深居简出，我老头子等了二十年，也只不过遇见她一两次而已。风四娘冷笑道：“如此说来，这位沈姑娘倒真是你们济南人心中的宝贝了？”</p>
老头子根本听不出她话中的讥诮之意，点着头笑道：“一点也不错，——点也不错……”</p>
风四娘道：“她坐在车子里，你们也能瞧得见她吗？”</p>
老头子眯着眼笑道：“看不到她的人，看看她坐的车子也是好的。”</p>
风四娘几乎气破了肚子，幸好这时马车已走到路尽头，转过去瞧不见了，大家这才纷纷落座。</p>
有人还在议论纷纷：“你看人家，回来两个月，才上过一趟街。唉！谁能娶到沈姑娘这样的媳妇。真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y“但人家连公子也不错，不但学问好、家世好、人品好、相貌好，而且听说武功也是天下数一数二的高手。这样的女婿哪儿找去？”</p>
“这才叫郎才女貌，珠连碧合。”</p>
“听说连公子前两天也来了，不如是否……”</p>
大家谈谈说说，说的都是连城璧和沈璧君夫妻，简直将这两个人说成天上少有、地下无双！</p>
风四娘也懒得听了，正想叫萧十一郎赶快算帐走路，但她身子还没有完全转过来，眼角突然瞥见一个人。</p>
茶馆的斜对面，有家“源记”钱庄票号。</p>
当时的行商客旅，若觉得路上携带银两不便，就可以到这种钱庄去换“银票”。信用好的钱庄发出的银票，走遍天下都可通用；信用不好的钱庄就根本无法立足。当时“银票”盛行，就因为所有钱庄的信用都很好。</p>
做这行生意的，大都是山西人，因为山西人的手紧，而且擅长于理财！这家“源记”票号，就是其中最大的一家。</p>
风四娘看到的这个人，此刻刚从“源记”票号里走出来。</p>
这人年纪约莫三十左右，四四方方的脸，四四方方的嘴。</p>
穿着件规规矩矩的浅蓝缎抱，外面却罩着件青布衫，胸上穿着经久耐穿的白布袜、青布鞋。全身上下干干净净，就像是块刚出炉的硬面饼。</p>
无论谁都可看出这是个规规矩矩、正正派派的人，无论将什么事交托给他都可以放心。、但风四娘见这到这人，却立刻用手挡住了脸，低下头就往后面走，就像是穷光蛋遇着了债主似的。</p>
不巧的是，这人的眼睛也很尖，走出来就瞧见风四娘了。</p>
一瞧见风四娘，他眼睛里就发出了光，大叫道：“四娘，四娘……风四娘……。”</p>
他嗓子真不小，三条街外的人只怕都听得风。</p>
风四娘只有停下脚，狠狠道：“倒楣，怎么遇上了这个倒楣鬼。”</p>
那位规矩的人已撩起了长衫，大步跑过来。</p>
他眼睛里有了风四娘，就似乎什么也瞧不见了！街那边刚好转过来一辆马车，收势不及，眼见就要将他撞倒。</p>
茶树里的人都不禁发出了惊呼。谁知这人一退步，伸手一挽车轭，竟硬生生把马车拉住了！</p>
只见他两条腿钉子般钉在地上，一条手臂怕不有千斤之力，满街上的人又都不禁发出了喝彩声。</p>
这人却似全没听到，向那已吓呆了的车夫抱了抱拳，道：“抱歉。”</p>
这句话刚说完，他的人已奔入了茶馆，四四方方的脸上这才露出一丝宽慰的微笑，笑道：“四娘，我总算找到你了。”</p>
风四娘用眼白横了他一眼，冷冷道：“你鬼叫什么？别人还当我欠了你的债，你才会在这儿一个劲儿的穷吼。”</p>
这人的笑容看起来虽已有些发苦，却还是陪着笑道：“我——我没有啊！”</p>
风四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找我干什么？”</p>
这人道：“没——没事。”</p>
风四娘瞪眼道：“没事？没事为何要找我？”</p>
这人急得直擦汗，道：“我——只不过觉得好久没、没见了，所以——所以——才——”原来他一着急就变成了结巴，越结越说不出。本来相貌堂堂的一个人，此刻就像变成了个呆头鹅。</p>
风四娘也忍不住笑了，道：“就算好久没见，你也不应该站在街上穷吼，知道吗？”</p>
看到风四娘有了笑容。这位规矩人才松了口气，陪着笑道：“你——你一个人？”</p>
风四娘向那边坐着的萧十一郎指了指，道：“两个。”</p>
这人脸色立刻变了，眼睛瞪着萧十一郎，就像是恨不得将他一口吞下去，涨红着脸道，“他——他——他是什么人？”</p>
风四娘瞪眼道：“他是什么人，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凭什么问他？”</p>
这人急得脖子都粗了，幸好这时萧十一郎已走了过来，笑道：“我是她堂弟，不知尊驾是……”</p>
听到“堂弟”两个字，这位规矩人又松了口气，说话也立刻变得清楚了起来，抱着拳笑道：“原来尊驾是风四娘的堂弟，很好很好，太好了……在下姓杨，草字开泰，以后还请多指教。”</p>
萧十一郎似乎觉得有些意外，动容道：“莫非尊驾就是‘源记’票号的少东主，江湖人称‘铁君子’的杨大侠么？”</p>
杨开泰笑道：“不敢，不敢……”</p>
萧十一郎也笑道：“幸会，幸会……”</p>
他吃掠的倒并非因为这个人竟是富可敌国的“源记”少东，而因为他是少林监寺“铁山大师”唯一的俗家弟子，一手“少林神拳”据说已有了九成火候，江湖中已公认他为少林俗家弟子中的第一高手。</p>
这么样土头土脑，见了风四娘连话都说不出的一个人，居然是名震关中的武林高手，萧十一郎自然难免觉得意外。</p>
杨开泰的眼睹又已转到风四娘那边去了，陪着笑道：“两位为何不坐下来说话。”</p>
风四娘道：“我们正要走了。”</p>
杨开泰道：“走？到——到哪去？”</p>
风四娘眼珠子一转，道：“我们正想找人请客吃饭。”</p>
杨开泰道：“何必找人，我——我——”风四娘用眼角膘着他，道：“你想请客？”</p>
杨开泰道：“当然，当然——听说隔壁的排骨面不错，馒头也蒸得很白……”</p>
风四娘冷笑道：“排骨面我自己还吃得起，用不着你请，你走吧！”</p>
杨开泰擦了擦汗，陪笑道：“你——你想吃什么，我都请。”</p>
风四娘道：“你若真想请客，就请我们上‘悦宾楼’去，我想吃那里的水泡肚。”</p>
杨开泰咬了咬牙，道：“好——好，咱们就上”悦宾楼”。</p>
每个城里都有一两家特别贵的饭馆，但生意却往往特别好，因为花钱的大爷们爱的就是这调调儿。</p>
坐在价钱特别贵的饭馆里吃饭，一个人仿佛就会变得神气许多，觉得自己多多少少还是个人物。</p>
其实“悦宾楼”卖五钱银子一份的水泡肚，也未必比别家卖一钱七的滋味好些，但硬是有些人偏偏要觉得大不相同。</p>
杨开泰从走上楼到坐下来，至少已擦了七八次汗。</p>
风四娘开始点菜了，点了四五样，杨开泰的脸色看来已有点发白，突然站起来，道：“我——我出去一趟，就——就回来。”</p>
风四娘理也不理他，还是自己点自己的菜。等杨开泰走下楼，她已一口气点了十六七样莱，这才停下来，道：“你猜不猜得出他干什么去了？”</p>
萧十—郎笑了笑，道：“去拿钱？”</p>
风四娘笑道：“一点也不错，这种人出来身上带的钱绝不会超过一两银子。”</p>
萧十一郎道：“无论如何，他总是个君子，你也不该穷吃他。”</p>
风四娘冷笑道：“什么‘铁君子’，我看他简直像个铁公鸡！就和他老子一样，一毛不拔！这种人不吃吃谁？”</p>
萧十一郎道：“他总算对你不错。”</p>
风四娘道：“我这么样吃他，就是要将他吃怕。”</p>
她撇了撇嘴，道：“你也不知道这人有多讨厌，自从在王老夫人的寿宴上见过我一面后，就整天像条狗似的盯着我。”</p>
萧十一郎道：“我倒觉得他很好，人既老实、又正派，家世更没话说，武功也是一等的高手，我看你不如就嫁给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