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十一郎毕竟不是铁打的！</p>
他血流个不停，力气也流尽了。</p>
赵无极又一滚，抄起地上的刀，狂笑道：“我迟早还是要你死在我手上！”</p>
霹雳一声，暴雨倾盆。</p>
一阵狂风自窗外卷入，卷倒了屋子里的两只残烛。</p>
赵无极刀已扬起，眼前忽然什么也瞧不见了。</p>
死—般的黑暗。死一般的静寂，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见。</p>
赵无极的手紧握着刀柄，他知道萧十一郎就在刀下！</p>
但萧十一郎真的还在那里吗？</p>
赵无极的掌心正淌着冷汗。</p>
突然间，电光一闪。</p>
萧十一郎正挣扎着想站起来，但随着闪电而来的第二声霹雳，又将他震倒，就倒在刀下了。</p>
超无极的手握得更紧，静等着另一次闪电。</p>
这一刀砍下去，一定要切切实实砍在萧十一郎的脖子上！</p>
这一刀绝不能再有丝毫差错。</p>
隆隆的雷声终于完全消失，正已到了第二次闪电击下的时候。</p>
闪电一击，萧十一郎的头颅就将随着落下。</p>
想到这一刻已近在跟前，赵无极的心也不禁加速了跳动。</p>
他只恨现在烛火已灭，不能看见萧十一郎脸上的表情。</p>
就在这时，屋子里突然多了阵急促的喘息声。</p>
门了外雨声如注。这人似乎自暴雨中突然冲了进来，然后就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因为他也必定什么都瞧不见。</p>
这人是谁？</p>
赵无极不由自主向后面瞧了一眼，虽然他也明知道是什么也瞧不见的，但还是忍不住要去瞧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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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电光又一闪！</p>
一个人被头散发，满身湿透，瞪大了腿睛站在门口，目光中充满了惊惶、悲愤、怨恨、恐惧之意。</p>
是沈璧君！</p>
赵无极一惊，沈璧君也已瞧见了他，手突然一扬。</p>
电光一闪即熄，就在这将熄未熄的一刹那间，赵无极已瞧见沈璧君手中有—蓬金丝暴射而出！</p>
这正是沈璧君家传，名震天下的“夺命金针”！</p>
赵无极已顾不得伤人，抖手晃起一片刀花，护住了面目，身子又就地向外滚出了七八尺，“砰”的一声，也不知撞上了什么。</p>
又一声霹雳声过，电光又一闪，沈经君已冲了过来，扑倒在萧十一郎身上。</p>
四下又是一片黑暗，震耳的霹雷声中，她甚至连萧十一郎的喘息声都听不见，但她的手却已摸到他身上有湿粘粘的—片。</p>
是血？</p>
沈璧君嘶声道：“你们杀了他——是谁杀了他？”</p>
凄厉的呼声，竟似比雷声更震人心弦。</p>
黑暗中，一只手向沈璧君抓了过来。</p>
雷声减弱，电光又闪。</p>
沈璧君瞧见了这只手，枯瘦、乌黑得如鹰爪。正是海灵子的手。</p>
海灵子另一只手还紧握着剑，似乎想一把抓开沈璧君。接着再一刻刺穿萧十一郎的咽喉！</p>
但他也瞧见了沈璧君的眼睛，比闪电还夺人的眼睛！</p>
火一般燃烧着的眼睛！</p>
直到闪电再亮，他的手还停顿在那里，竟不敢抓下去！</p>
沈璧君道：“滚！滚开！全部滚开！无论谁再敢走近一步，我就叫他后悔终生！”</p>
呼声中，她已抱起萧十一郎，乘着黑暗向门外冲出。</p>
只听一人道：“且慢！”</p>
电光再闪，正好映在厉刚脸上。</p>
他铁青的脸被这碧森森的电光所映，映得更是说不出的诡秘可怖。</p>
沈璧君怒喝道：“闪开！你有多大的胆子，敢拦住我？”</p>
闪光中，她的手似又扬起！</p>
厉刚也不知是被她的气势所慑，还是畏惧她手里的“夺命金针”，竟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两步。沈璧君已向他身旁冲了出去。屠啸天长长叹了口气，道：“纵虎归山，萧十一郎这—走，日后我们只怕就难免要一个个死在他手上了！”</p>
厉刚怒道：“你为何不来拦住她？”</p>
屠啸天叹道：“你莫忘了，沈璧君毕竟是连城璧的妻于，她若受了伤，谁承担得起？”</p>
赵无极忽然笑了笑，道：“但你若是连城璧，现在还会认她做妻子吗？”</p>
屠啸天默然半晌，忽也笑了笑，道：“无论如何，我们现在再追也不迟，反正她也走不远的。”</p>
厉刚道：“不错，追！”</p>
暴雨如注。</p>
雨点打在人身上，就好像一粒粒石子。</p>
无边的黑暗，雨水帘子般挂在沈璧君跟前。</p>
她根本瞧不清去路，也不知道究竟该逃到哪里去。</p>
天地虽大，却似已无一处能容得下他们两个人。幸好后面还没有人追来，沈璧君放慢了脚步，迟疑着道：“该走哪条路？”</p>
电光一闪。她忽然发觉一个人痴痴地站在暴雨中，正痴痴地在瞧着她。</p>
是连城璧！他怎么也到了这里？</p>
沈璧君虽然并没有看清他的面目，但这双眼睛，眼睛里所包含的这种情意，除了连城璧还有谁？</p>
她的脚步忽然似乎被一种虽然无形、但却巨大的力量托住！</p>
无论如何，连城璧毕竟是她的丈夫。</p>
电光又一闪，这一次，她才看清了他。</p>
他全身都已湿透，雨水从他头上流下来，流过他的眼睛，流过他的脸，他却只是痴痴地站在那里，动也不动。</p>
他目中既没有怨恨，也没有愤怒，只是痴痴地望着她，全心全意地望着她，除了她之外，他什么都已瞧不见，什么都不在乎。</p>
连城璧本来永远都是修饰整洁，风度翩翩的，无论任何人，在任何时候瞧见他，他都像是一株临风的玉树，神采照人，一尘不染。</p>
但现在——</p>
沈璧君从来也没有看见他如此消沉，如此狼狈过。</p>
她突然觉得一阵热血上涌，连喉头都似被塞住，情不自禁向他走了过去，嘎声道：“你——你一直在跟着我？”连城璧慢慢地点了点头。沈璧君道：“但你并没有来拦住我。”</p>
连城璧沉默了半晌，缓缓道，“只因我明白你的心意——”沈璧君道：“你明白吗？真的明白？”</p>
连城璧叹道：“若不是你，他不会落得如此地步，你怎么能不救他？”</p>
忽然间，沈璧君整个人似也痴了，心里也不知是悲伤，还是欢喜？</p>
“无论如何，他毕竟还是了解我的。”</p>
在这一刹那问，连城璧若是叫她带着萧十一郎逃走，她也许反而会留下，以后她纵然还是会后悔的。</p>
但在这一刹那间，她绝不忍抛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暴雨中。</p>
连城璧柔声道：“我们回去吧！无论他受的伤多么重，我都会好好照顾他的，绝不会让任何人再伤他毫发。”</p>
沈璧君突然向后面退了两步，道：“你——你相信他不是坏人？”</p>
连城璧道：“你说的话，我几时怀疑过？”</p>
沈璧君身子忽然颤抖了起来，颤声道：“但他们方才要来杀他时，你并没有拦阻，你明知他们要来杀他，却连一句话也没有说。”</p>
她—面说，一面向后退，突然转身飞奔而去。</p>
连城璧忍不住喝道：“壁君——”沈璧君大声道：“你若真的相信我，现在就该让我走，否则以后我永远也不要见你，因为你也和别人一样，是个伪君子！”</p>
连城璧身形动了动，又停下！</p>
雨更大了。</p>
沈璧君的身形已消失在雨水中。</p>
只听一人叹道：“连公子的涵养，果然非人能及，佩服佩服。”</p>
震耳的霹雳声中，这人的话声还是每个字都清清焚楚地传入连城璧耳里，只可惜他的脸色别人却无法瞧见。</p>
一个人手里撑着柄油伞，慢慢地自树后走了出来，闪电照上他的脸，正是“稳如泰山”司徒中平。</p>
他脸上带着诡秘的微笑，又道：“在下若和连公子易地相处，萧十一郎今日就再也休想逃走了，也正因如此，所以在下最多也不过只是个保镖的，连公子却是名满天下，人人佩服的大侠，日后迟早必将领袖武林。”</p>
连城璧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淡淡道：“你究竟想说什么？”</p>
司徒中平笑道：“我只是说，连公予方才若杀了他，虽只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但若被人知道连公子也会乘人之危，岂非于侠名有损？连夫人更难免伤心，如今连公子虽末杀他，他反正也是活不长的。”</p>
连城璧没有说话。</p>
司徒中平道：“方才赵无极他们也已追了过来，连夫人虽未瞧见，连公子却自然不会瞧不见，现在他们既已追去，夜雨荒山，以连夫人之力，又还能逃得多远？既然已有人杀他，连公子又何必自己出手？”</p>
连城璧沉默了良久，缓缓道：“这些话，你自然不会对别人说的，是吗？”</p>
司徒中平道：“连公子也知道在下一向守口如瓶，何况，在下此时正有求于连公子。”</p>
连城璧淡谈道：“你若非有求于我，也不会故意在我面前说这些话了。”</p>
司徒中平大笑着道：“连公子果然是目光如炬，其实在下所求之事，在连公子也只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p>
连城璧突然笑了笑，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司徒中平‘稳如泰山’，依我看，却未必。”</p>
司徒中平脸色变了变，勉强笑道：“在下正也和连公了一样，本就是别人无法看透的。”</p>
连城璧沉下了脸，冷冷道：“你看我是个会被人所胁的人吗？”</p>
司徒中平身子不内自主向后缩了缩，再也笑不出来。</p>
连城璧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也知道，你如此做，也是情非得已，只因你要求我的事，平时我是绝不会答应的。”</p>
司徒中平变色道：“连公子已知道我要求的是什么事了？”</p>
连城璧淡淡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们的事，有几件是我不知道的？但你们只知我涵养很深，却未想到我有时也会翻脸无情的。”</p>
司徒中平依然瞧着他，就像是第一次看到这个人似的。</p>
连城璧叹道：“其实每个人都有两种面目，有善的—面，也有恶的一面，否则他非但无法做大事，简直连活都活不下去的。”</p>
司徒中平满头水流如注，也不知是雨水？还是冷汗？他突然抛下了手里的油伞，飞也似的逃了出去。</p>
闪电又击下！</p>
连城璧的剑却比闪电还快！</p>
司徒中平连一声惨呼都未发出，长剑已自他后背刺入前心穿出，将他整个人钉在地上！</p>
连城璧垂首瞧他，叹息着道：“没有人能真‘稳如泰山’的，也许只有死人——”他慢慢地拔出剑。</p>
剑锋上的血立刻就被暴雨冲洗得干干净净。</p>
荒山。</p>
闪电照亮了山坳后的一个洞穴。</p>
沈璧君也不管洞穴中是否藏有毒蛇、猛兽，不等第二次闪电再照亮这洞穴，就已钻了进去。</p>
洞穴并不深。</p>
她紧紧抱着萧十一郎，身子拼命往里缩，背脊已触及冰凉坚硬的石壁，她用力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喘息。</p>
雨水挂在洞口，就像是一重水晶帘子。</p>
她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匹狼，一匹被猎人和恶犬追踪的狼，她忽然了解了狼的心情。</p>
赵无极他们并没有放过她。</p>
她虽然没有真的看到他们，但她知道。</p>
一个人到了生死关头，感觉也就会变得和野兽一样敏锐，仿佛可以嗅得出敌人在哪里。</p>
这是求生的本能。</p>
但无论是人或野兽，都会有种错觉，到了一个可以避风的地方，就会觉得自己已安全得多。</p>
沈璧君颤抖着，伸出手——萧十一郎的心还在跳，还在呼吸。</p>
她闭上眼睛，长长叹了口气，过了半晌，他身子突然发起抖来，牙齿也在“格格”地打战，仿佛觉得很冷，冷得可怕。</p>
沈璧君心里充满了怜惜，把他抱得更紧。</p>
然后，她就感觉到萧十一郎在她怀抱中渐渐平静，就好像一个受了惊骇的孩子，知道自己已回到母亲的怀抱。</p>
世上只有母亲的怀抱才是最安全的。</p>
虽然外面还是那样黑暗，风雨还是那么大，虽然她知道敌人仍在像恶犬般追踪着她。</p>
但她自己的心忽然也变得说不出的平静。一种深挚的、不可描述的母爱，已使她忘却了惊煌和恐惧。</p>
孩子固然要依赖母亲。</p>
母亲却也是同样在依赖着孩子的。</p>
世上固然只有母亲才能令孩子觉得安全，但也唯有孩子才能令母亲觉得幸福、宁静——这种感觉是奇妙的。</p>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会有这种感觉。</p>
因为她还不太懂得真正的爱情。</p>
恋人们互相依赖，也正如孩子和母亲。</p>
闪电和霹雳已停止。</p>
除了雨声外，四下已听不到别的声音了。</p>
沈璧君也不知道是该再往前面逃，还是停留在这里。恍恍惚惚中，她总觉这里是安全的，绝没有任何人能找得到他们。</p>
她这是不是在欺骗自己？</p>
有时人会自己欺骗自己，所以才能活下去，若是对一切事都看得太明白、太透彻，只怕就已没有活下去的勇气。</p>
恍恍惚惚中，她似又回到了深谷里的那间小小的木屋。</p>
萧十一郎正在外面建筑另一问，雨点落在山石上，就好像他用石锤在敲打着木头。</p>
声音是那么单调，却又是那么动听。</p>
她眼帘渐渐阖起，似已将入睡。</p>
她虽然知道现在睡不得，却已支持不下去—一恐惧并不是坏事。</p>
一个人若忘了恐惧，就会忽略了危险，那才是真的可怕。</p>
幸好这时萧十一郎已有了声音！</p>
他身子仿佛微微震动了一下，然后就轻轻问道：“是你？”</p>
四下—片黑暗，暗得什么都分辨不出。</p>
沈璧君看不到萧十一郎，萧十一郎自然也看不到她。</p>
但他却已知道是她，已感觉出她的存在。</p>
沈璧君心里忽然泛起了一阵温暖之意，柔声道：“是我——你刚刚睡着了。”</p>
萧十一郎很久没有回答，然后才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你不该来的”沈璧君道：“为——为什么？”</p>
萧十一郎道：“你知道——我不愿意连累你。”</p>
沈璧君道：“若不是我，你怎会这样子？本就是我连累了你。”</p>
萧十一郎道：“没你，他们一样会找到我，没有你，我一样能活下去，你明白吗？”</p>
沈璧君道：“我明白。”</p>
萧十一郎道：“好，你走吧！”</p>
沈璧君道：“我不走。”</p>
她很快地接着道：“这次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走了。”</p>
萧十一郎从来也未曾听到她说过如此坚决的话。</p>
她本是很柔弱的人，现在已变了。</p>
他本想再像以前那么样刺伤她，让她不能不走。</p>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那些尖刻的话他竟再也无法说出来。</p>
沈璧君仿佛笑了笑，柔声道：“好在那些人已走了，我们总算已逃了出来，等到天一亮，我就可以送你回去，那时我——我再走也不迟。”</p>
萧十—郎又沉默了很久，忽也笑了笑，道：“你根本不会说谎，何必说谎呢？”</p>
沈璧君道：“我——说谎？”</p>
萧十一郎道：“那些人无论哪一个，都绝不会放过我的，我明白得很。”</p>
他声音虽然还是那么虚弱，却又已带着些讥消之意。</p>
沈璧君道：“他们为什么一定要你死？”</p>
萧十一郎道：“因为我若死了，他们就可以活得更安全，更有面子。”</p>
沈璧君终于听出了他话中的讥消之意，试探着问道：“是不是只有你才知道他们曾做过哪些见不得人的事？”</p>
萧十一郎没有回答。</p>
沉默就是回答。</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