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来了，立刻就来了。</p>
连城壁的脸色已回复平静，一字字道：“燃薰香、备兰汤、设盛宴、传鼓乐！”</p>
薰香、兰汤、盛宴、鼓乐，是不是真的能使人平静？</p>
一个人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使自己的情绪平静？</p>
连城壁把自己全身浸在温暖的浴水里，但他还是觉得全身冰冷。</p>
他从未真的被人击倒过，他绝不是个轻易就被击倒的人。</p>
可是，现在他心里就有了这种感觉。</p>
他一生中最大的愿望，就是彻底毁了萧十一郎。</p>
他要看着萧十一郎的生命和灵魂，全都毁在他自己的手里。</p>
可是现在，他忽然发现，他唯一真正毁灭了的，只不过是他自己的愿望而已。</p>
他忽然发现自己很可笑。</p>
他想笑，纵情大笑。</p>
他真的笑了，大笑着站起来，**裸地站起来，走出大厅。</p>
大厅里，彩烛高照，乐声悠扬。</p>
他**裸地，走向一对对回旋曼舞的歌妓。</p>
他一定要尽量放松自己。</p>
因为他知道，这最后的一刻已经到了。</p>
不是萧十一郎倒下去，就是他倒下去，这其间绝无选择的大地。</p>
鸿宾酒楼。</p>
鸿宾酒楼里也同样有彩烛、有乐声、有歌妓。</p>
萧十一郎仿佛也同样庄尽量放松自己。</p>
桌上有杯，杯中有酒。</p>
萧十一郎的心里却已没有酒。</p>
他看着连城壁走进来，连城壁也正在看着他，两个人的眼睛都同样的清醒、冷静。</p>
在这一瞬间，两个人心里都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好像正在看着另一个自己。</p>
在他们的眼睛里，在他们的灵魂深处，在他们生命中某一个最秘密的地方，他们是不是有很多相同之处。</p>
为什么他们会爱上同一个女人？</p>
为什么会同样爱得那么深？</p>
没有言语。</p>
没有声音。</p>
两个人就这样互相凝视着。</p>
也许直到现在，连城壁才真正看清萧十一郎。</p>
萧十一郎绝不是一个会被酒毁了的人。</p>
洒只不过是他的工具。</p>
桌上有杯，杯中有酒。</p>
连城壁忽然举杯一饮而尽，道：“好酒。”</p>
萧十一郎道：“是好酒。”</p>
连城壁道：“酒，替你做了很多事。”</p>
萧十一郎道：“是。”</p>
连城壁道：“所以你知道我一定会来的。”</p>
萧十一郎道：“是。”</p>
连城壁道：“我当然也知道你一定会在这里等我。”</p>
萧十一郎道：“是。”</p>
连城壁道，“也许我们都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p>
萧十一郎道：“是。”</p>
连城壁笑了。</p>
萧十一郎也笑了。</p>
连城壁道，“请。”</p>
萧十一郎道：“请。”</p>
他们微笑着走出去。</p>
夕阳仍然艳丽，风却已经很冷了。</p>
冷得就好像他们的微笑一样。</p>
落叶萧萧。</p>
萧萧的落时正飘落在长街上。</p>
长街寂寥。</p>
夕阳照着峡谷。</p>
遍山残叶，红艳似火。</p>
连城壁的吕光像火一般的凝祝着萧十一郎。</p>
凝视着那柄闻名天下的刀。</p>
世上绝没有任何一把刀的锋利，能比得上割鹿刀。</p>
世上也绝没有任何一个人的手，能使得出萧十一郎那么可怕的刀法。</p>
这是武林中人尽皆知的事。</p>
连城壁自然也清楚得很。</p>
而现在，那把锋利的刀，正紧紧握在萧十一郎的手里。</p>
无论什么人，面对着这样的对于，都不免会产生出畏惧的感觉，但连城壁却绝对不会。</p>
只因为他心中充满了自信。</p>
多年前他就已有了这种自信，他相信世间再没有人能胜过他的剑法。</p>
萧十一郎是人，当然也不例外。</p>
所以他很镇定。</p>
他凝视萧十一郎，只不过想增加萧十一郎心里的压力。</p>
他凝视着萧十一郎，只不过想欣赏萧十一郎死前的表情。</p>
夕阳最后一丝余辉照在割鹿刀上，刀光闪亮了萧十一郎的眼。</p>
连城壁发现萧十一郎的眼里出现了一种神奇的、无法形容的、一种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光辉。</p>
就在这时，连城壁的信心，忽然像暴露在阳光下的春雪一样，溶化，消失。</p>
他忽然有了一种神奇的、无法形容的、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恐惧。</p>
他这种恐惧的强烈，就好像刀光一样。</p>
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萧十一郎做了一件任何人永远梦想不到的事。</p>
萧十一郎放下了他的刀。</p>
放下了他的割鹿刀。</p>
放下了他那柄神奇的、无法形容的、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割鹿刀。</p>
就放在连城壁面前。</p>
就放在连城壁伸手就可拿到的地方。</p>
然后，夕阳猛然不见了，刀光忽然不见了，萧十一郎也忽然不见了。</p>
因为在连城壁眼睛里已经没有了萧十一郎，也没有了恐惧。</p>
但是，他也没有了自信。</p>
信心，虽然是克敌制胜最大的因素，可是对一个胜利者而言，信心已经不重要了。</p>
因为他已经获得了胜利。</p>
胜利的滋味是什么呢？</p>
是满足，是刺激，是欢愉，也是空虚。</p>
一种唯有胜利者才能体会到、了解到的空虚。</p>
一种“高处不胜寒”的空虚。</p>
就在这锐如刀锋、尖如刀尖、快如刀光的一刹那里，连城壁忽然有了这种空虚。</p>
这种比恐惧更可怕千万倍的空虚。</p>
他只看见割鹿刀。</p>
他只看见了放在地上的、他伸手就可以拿到的割鹿刀。</p>
他没有看见萧十一郎。</p>
他也没有想到真正可怕的并不是这把刀。</p>
真正可怕的是萧十一郎。</p>
一个神奇的，无法形容的，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萧十一郎。</p>
夜。</p>
夕阳真的不见了。</p>
萧十一郎也真的不见了。</p>
等到连城壁要找萧十一郎的时候，萧十一郎已经消失在黑暗中。</p>
他的人忽然间好像已经和这个可以包容万事万物的黑暗溶为一体。</p>
任何人都知道黑暗是最可怕的。</p>
没有任何事比黑暗更可怕。</p>
因为黑暗代表了人类历史生活中某些不可知的恐惧。</p>
现在，萧十一郎的本身就已经是黑暗。</p>
黑暗。</p>
黑暗。</p>
连城壁眼前只有黑暗。</p>
他一生中最黑暗的时候，就是这一刹那。</p>
然后，他听见了一种奇怪的声音。</p>
他听见了一种神奇的、无法形容的、只有他自己听见才会觉得恶心的声音。</p>
他听见了他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p>
月。</p>
今夕有月。</p>
星。</p>
今夕有星。</p>
今夕是何夕。</p>
星光月光都洒在连城壁的脸上，连城壁的脸苍白如今夕的月，今夕的星。</p>
连城壁的脸色苍白如萧十一郎的眼睛。</p>
没有人能形容萧十一郎的眼睛，更没有人能形容萧十一郎此时此刻的眼睛。</p>
没有人能形容，也没有人能知道萧十一郎此刻眼中的表情是满足，是刺激，是欢愉，还是空虚。</p>
有谁能知道这种空虚是什么意义？</p>
有谁能知道这种空虚是多么空虚？</p>
有谁能知道萧十一郎现在的心情？</p>
没有人知道萧十一郎现在的心情。</p>
没有人知道萧十一郎现在所想到的是什么事。</p>
他想到的是白云，是泪水，是白云下的山坡，是流水的河滩：是山坡上的密语，是河滩上的柔情。可是每个人都应该想得到这是谁的柔情，是谁的密语，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苦和心酸，为什么这种密语柔情中要有这么多的痛苦和心酸？</p>
为什么这代价永远无法偿还？他手里已没有他的割鹿刀。</p>
真正能杀人的，并不是他的割鹿刀，而是一柄看不见的刀。现在，他又放下了这把刀。</p>
月光仍在地上。</p>
星光仍在地上。</p>
割鹿刀也仍在地上。</p>
可是萧十一郎已经不在了。</p>
萧十一郎走的时候，并没有带走连城壁的生命，却带走了他一生中所希冀的一切——希望、骄傲、光荣。</p>
他走的时候，只说了一旬话：“你不能死，因为我还是欠你的。”</p>
你不能死。</p>
我不能死。</p>
风四娘不能死。</p>
沈壁君更不能死。</p>
可是千千万万年以来，这世上有千千万万的人，有谁能真的不死呢？</p>
有谁能？</p>
全文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