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当真是不公平的……”偷了库房法器的那名弟子颓然跪地，喃喃自语道, “人生如树花同发, 随风而坠，自有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 亦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中。* 坠在茵席之上的, 是陆九思；落在粪溷之中的, 便是我了。”</p>
他说的一番话兴许有三分道理，此刻却没几人关心。</p>
随着教习们报出的礼单越来越长, 弟子们的注意力都被那厢吸引住了。</p>
从前也有世家出身的弟子上山时会携带丰厚家资、一众小僮, 但在祭酒再三强调修行之人须得清心寡欲, 莫要被俗世迷了眼后, 还敢往山上送钱财法器的人便少了。</p>
虽说私下里那些膏粱子弟定然没少从家中取来吃用，但至少没人明目张胆地这么做。</p>
君不见，连天字第一号大纨绔陆九思都安安分分的在学院里待了三年，除却平日的吃穿用度较其余弟子好上一些, 到底也没什么斗富炫奇的举动。</p>
今日为何突然发了疯？</p>
听教习们报出的礼单, 光马车就有足足三十辆, 每辆马车上还不知装了多少奇珍异宝。陆家这是要做什么？把学院整个儿买下来不成？</p>
“徒弟啊, 你这是要做什么？”王教习既已送出了式盘，便算给了弟子见面礼，也能端起师父的做派了。他听得同僚滔滔不绝地报出名贵的丹药、法器, 老心一颤。</p>
陆九思被他问住了。</p>
他自个儿还莫名其妙呢。</p>
自打他来到这儿，还没同陆家的人打过交道。为了避免麻烦，他也没主动联络过陆家, 更别提差使对方做事。这群打着陆家名头，往山上可劲儿送财物的家伙到底想做些什么，他也不知道啊。</p>
王教习忧心忡忡地揣测：“你是不是嫌山上清苦，捎了口信让他们多送些吃用过来？”</p>
陆九思道：“我没嫌弃。”</p>
江云涯在旁听着，欲言又止。</p>
不管陆九思说了什么话，他都能点头称是，但这话说的，他但凡有点良心都没法附和。</p>
江云涯在保持沉默和“小师叔没嫌弃山上的饭菜”二者之间纠结不定，半晌，居中选择“嗯”了一声。</p>
陆九思完全没察觉到他这份纠结，接着道：“不过山上的饭菜确实口味不佳……我好像听他们报的单子，里头还有一箱海味？”</p>
无想山深居内陆，在学院里倒是也能吃到点小鱼小虾，但味道鲜、分量足的海味是许久没吃过了。</p>
鲍鱼、海参、鱼翅、鱼肚……不管怎么烹调，光是想想那股子鲜味，就够诱人的。</p>
陆九思目光发亮，显然是已经想到了那箱子海味的一百零八种吃法。</p>
王教习叹了口气：“你要是当真想吃，让他们悄悄送上山来不就好了？现下这样，万一惹得祭酒大人生气——”</p>
陆九思一个激灵，忙问：“谁会生气？”</p>
王教习这还没回答呢，右肩就被搭上了一只宽厚肥大的手掌，随后他不算单薄的身子就如同断线纸鸢一般，被人往旁一拉一推，轻而易举的就跌飞了出去。</p>
他仗着多年修补护山大阵摸爬滚打锻炼出的灵活身法，极快地稳住了身子站定，正要出声喝骂，起了个头的声音就被来人完全盖过了。</p>
“少爷！你可受委屈了！”</p>
王教习没看见来人的正脸，只见一个浑身上下闪着金光的圆球在自个儿徒弟身前蹲了下来，嚎的声响怕是能越过几重院墙。</p>
那片金光也不是旁的，就是对方罩衫上的金线，因着缝合的针脚太过密密麻麻，缀成一片，好似金网，生怕旁人看不出他身家不凡。</p>
对方的身形也是十足的富家翁。有句诗道是“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若是换作这人，腰上少说也能缠个二三十万贯，得四只仙鹤起头并进才能载得动他。</p>
“这是……”陆九思低头好是辨认了一会儿，对满脸怒容的王教习道，“我家二管家。”</p>
“诶，诶，少爷还记得小的，是小的的荣幸。”那陆家二管家一点儿架子也无，滚到陆九思身边后虽则站起了身，却还是弯腰低头，恭敬得很，一听陆九思提到他，更是诚惶诚恐地行礼。</p>
陆九思道：“这是教授我阵法的王教习。”</p>
二管家满脸堆笑地朝王教习福了福身，道：“小的三年没见少爷，心中挂念，走得急了，不慎冲撞了先生，还望先生体谅。”</p>
不待王教习吹胡子瞪眼，他又极有眼色地道歉：“此行匆忙，没来得及为诸位先生备礼。不过马车之中还算有些珍本秘籍，先生要是看得上眼，不妨取走几本，也算物尽其用。”</p>
王教习哼了一声，随后却很是不屑地问：“都有什么书啊？”</p>
陆九思没忍住笑了。</p>
王教习恼羞成怒道：“你家的管家还知道要挑两本书孝敬师长，你呢？!”</p>
“我家少爷性子天真烂漫，没有那么多弯弯道道，先生莫怪，先生莫怪。”二管家打了个圆场，敏锐地察觉到有人在盯着他瞧，转过身狐疑地看了江云涯一眼，“这是？”</p>
陆九思道：“这是我同窗。平日待我极好的。”</p>
二管家立刻和善地笑道：“我家少爷从小就是被大家伙捧着长大的，如今背井离乡，不知有多过不惯，有赖小兄弟照看了。”</p>
江云涯双眼一眯，发觉自己遇上对手了。</p>
他自然觉得小师叔千好万好，爱屋及乌，连同对方有一丁半点儿关联的东西，在他眼中也变得不错。没想到世上还有和他半斤八两的人。</p>
那二管家也把眼一眯，奈何样貌和身形比起江云涯都差出一截，两人实在不可同日而语。</p>
“钱叔。”陆九思依着记忆喊了二管家一声，对方立刻应声。</p>
陆九思想了想，问：“您到底是干嘛来了？这么大阵仗，叫我吓了一跳。”</p>
二管家一拍脑门道：“瞧我这记性，把正事给忘了。”</p>
他从袖中取出一份折子，封面依旧是烫金的贵气，右手一抖，便抖出了数尺长的折页。</p>
他把折子递给陆九思：“少爷，这回带上山来的东西都写在上边儿了，您看看，有没有什么缺的？”</p>
陆九思只扫了一眼，便头皮发麻。</p>
那密密麻麻的小字堪比经文，一列挨着一列，挤得连根针都插不进去。</p>
二管家提醒道：“反面还有呢，少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