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进得内堂,候了约小半柱香的光景,便见高士奇一袭藏青团福纹锦袍,戴着顶便帽,慢慢从后院踱入。看书(->见到高士奇,来人先是打下千去,起身之后又双膝落地,着着实实施了一个大礼,口陈:“德州同知,学生方昀叩见恩师。”高士奇满面堆笑,上前两步扶了,道:“复希客气了,你乃翰林出身,说起来你与老夫又都曾在翰林院供职,当是同僚才对,称不得有师生名分,何必行如此大礼?”说着,自己坐了,示意方昀坐在左,又命人上茶。方昀恭敬地躬身一揖谢过,这才落座,道:“昔年学生为翰林检讨,随在恩师身旁,多蒙恩师提点学问,又教以为人为官之道,方才能有今日出息。学生虽鲁顿不才,却也不敢稍忘师恩。如今得知恩师赴德州,学生下了差事,便特地前来拜会恩师。”高士奇并不答,只付一笑,轻呷了一口茶,方悠悠道:“记得初于复希论交之时,你沉溺学问,甚少世顾。不由老夫想起熊敬修的一句名言:做学问易,守寂寞难。细想来,复希当时堪为读书人典范,真是羡煞老夫呵。如今,你守牧一方,老夫却已是闲云野鹤了。今日难得你我重逢,老规矩,可有诗文相赠让老夫一饱眼福啊?”此言一出,方昀面上一红,道:“学生这些年都忙着些俗物,治学也罢,诗文也好几无所成,真是惭愧。”言及于此,与高士奇目光一触,转了话题问道:“恩师身子还好?看着似乎比原先清减得多?”高士奇随意应了两句之后,方昀也便不再言语,一时间竟有些冷场。看书高士奇观方昀似乎面上有些愁容,像有话要说,只是到得嘴边却又住了。
高士奇这许多年宦海沉浮,早便是成精的人了,望其一眼,便知其意,当下浅笑道:“复希今日夤夜到访,怕不是只和老夫叙旧罢?”“恩师见微知著,着实令学生敬服。学生不敢相瞒,今夜此来,确是有事相求。”方昀闻言一揖,就着话头便道:“日前,陈知府于行宫冒犯圣驾一事,您必是知晓了的。而今,此事艰危,恳请恩师斡旋。”言毕,即是撩袍欲跪。却被高士奇抬臂挡了,只得用目光恳恳相望,甚多希冀之色。高士奇一度留意审视着方昀,心思早已是翻覆了数遍,尽管当日对陈鹏年一事确有诸多存疑,然这趟浑水尚摸不清底细,怎好随便去接茬,遂笑笑,开言辞道:“老夫身无长才,眼下又是个致仕赋闲之人,不过蒙圣上顾念旧情,恩赏侍驾从游。于地方吏员委任处分之事上,如何可擅越置评?况,陈鹏年处事不谨,侍驾不周乃是实罪,你不是不知。”目含深意掠过一眼,轻拍上方昀其肩,踱了两步,叹道:“复希啊,今日在我这说说便罢,出了这门,不应去犯这忌讳啊。”
方昀既然已说开了,便索性便敞了去,重重跪倒,高士奇欲再拦,却终是没有拦住。方昀拱手,面上淌下两行清泪,道:“恩师,陈大人着实冤枉啊,若是您再不救他,他便是再无一线生机。学生这几年与陈大人份属上下,最是知道他做事的分寸,从来都是仔细有加,生怕稍有丁点遗漏的,如何会犯得这种要命的过失?”稍一犹豫,方昀心一横,道:“只怕这次得咎,是因为识不得眼色,得罪了那位爷。”说话着,抱拳向南虚指。
“唔?”高士奇一怔,“此话从何说起?”高士奇心下暗惊,方昀这里所说的必然不是皇上,难道是哪位阿哥爷?略一回想白日所见,便已有了计较,比出二指,低声道:“你说的可是这位?”见方昀颔,高士奇不由叹了口气,道:“老夫虽身不在庙堂,然还有几分薄面。若是别的事,老夫帮也便是帮了,可这位爷……。”方昀生怕高士奇就此推托,便急急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全部倒了出来,一番话直听得高士奇心颤不已。好容易方昀住了,高士奇闭目沉思了一,才道:“你说那位爷向陈鹏年索贿,可有实据?”方昀道:“前些日子,那位爷身边的太监,唤作何柱的,说是来德州为那位爷打个前站。抚台大人将其引荐给陈大人及学生,着我等好生安排迎驾事宜。因何柱非是官差,不便住驿馆,抚台还将其让指自家的别院。陈大人见抚台慎重,也不敢怠慢,自己掏了银子,让学生作陪,请了何柱一席。可那阉人,席间一会儿说那位爷要在通州建园子,只是今年年景不好,名下的皇庄收不上什么孝敬,一会又说别看那位爷尊贵,一年的体己还不如一个郡王出息,言里言外似乎都是问德州要银子。陈大人最清廉素著,置备那席面本就勉强了,再何来这许多银子与他?何柱自是不悦,至后席更出不逊之语,兼着大人又有几分气性,末了竟是个不欢而散的场面。可若论实据,学生确是没有,不过恩师,倘若真不是为这个拂逆了上头的意思,以陈大人廉干之能,又何至到如斯境地?”
高士奇紧了眉头,何柱是太子胤礽身边最亲近的内侍,他是扯着虎皮当大旗,以太子之名行贪腐之事,还是这本就是太子之意?转念一想,不知怎的,突然又记起晨间迎驾之时的一幕。当时太子下了御舟,受了百官跪迎之礼,欲上车驾之时,正是何柱上前说了几句。其时自己便正随其后,虽听不清何柱说些什么,却分明看到之后太子便面有不悦之色。那档口还不自觉,此刻细一回想,内里顿时清明。太子为何不悦?无他,自己也看到了,太子德州仪驾乃是比照着亲王典制。然太子在京,仪制都几与皇帝同,不想在这德州,竟然被扫了兴头。
至此,高士奇已然明白了分,想来当是何柱在太子面前细数了一通陈鹏年的不是,借着这两桩事诬指陈鹏年刻意轻慢太子也未可知。偏生太子又是个偏听偏信,耳根子极软且心窄的主,康熙亦多次诫其远佞幸、宽待人,但其究竟听了几分进去只有天知道。这会子碰上何柱撺掇的这么一邪火,难保太子不深恨陈鹏年。可巧赶上那么个机会,便有了那么一通貌似保全实则置之死地的“谏言”。只是高士奇不明白,究竟那污迹,是太子着人特特做下陷害陈鹏年的,还是另有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