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雄图江山,何为欢喜 天下四十九(2 / 2)

欢天喜帝 行烟烟 17963 字 2019-09-18

殿外鸟鸣声脆,混同蝉音嘈杂。夏日翠景其纾,人心却苍。骏马尥蹄抖鬃,不羁之势一如从前,似未有变。

她宫裙拖曳一地草屑,又有碎花之瓣粘于其上,芬芳清香染透一身。独红一朵,立于漆黑杈子下。

静静望着院中远处,那一锦玄袍之影。

自那夜他醒至今已近二月,苏祥用药相调,进食亦慎,宫人陪之多行,他身子恢复得极快,已然能驭马张弓,硬悍之气丝毫不减先前。

宽肩长臂,指握三箭。持弓而张,满弦而放,黑倏利镞猛然窜出,疾进如飞。直中射靶正中。

靶身狂颤,久久不止。

他却冷然垂眸,侧脸陡削,眉峰未扬,一袭锦单敞风而鼓,东向而立,不知在想什么。

她远望着他,看他英姿勃发。犹然摄人,眼角不禁微红,唇扬而笑,眉尖却涩涩攒起,心口满酸。

纵是独居西宫,亦掩不去与生而来地张狂之资。

知自己江山尽失。这般活着。又有何乐。

他掌转长弓,横挎于肩。走去牵马,回身之刹却见她在这边,寒眸蓦然一缩,下一瞬便扔了弓在脚下,大步朝她走来。

待至她身前几步时,脸上冰痕已然尽消,褐眸之中火苗在动。

他停下,微一挑眉,望着她,喉头动了动。

她淡淡一笑,看他人在眼前,心口却是更涩,“此处没有笔纸,你有何言,须得回殿才能同我说。”

他一垂眼,薄唇轻弯,慢慢陪她往回走去。

她走了几步,偏头瞧他一眼,轻声道:“前两日有贡至,蒙顶甘露百斤,我今日叫人取了些来,沏茶在候。”

他眼底淡光微闪,侧过脸,盯住她。

其情之深,罕未有见。

她心头似被人狠拧一把,疼的发搐,撇开眼不再看他,足下行之越快,未多时便走至他寝殿之前。

推门进去,将宫人遣退,待行入内殿,就见高案之上,两盏清茶微冒热气。

她走去,慢慢坐下,看他也过来入座,才伸手握过一杯茶来付与他,红唇轻扬,“因茶识你,却从未与你一同饮过茶。”他伸手接过,眼却一直看着她,眸底渐渐涌起些东西,又转瞬即消,眉间沉了些。

她转过头,去拿另一杯,指尖被杯沿浸得发烫,心底却凉,忽而道:“谢明远受封殿前都指挥使,你当知晓。”

他腕落于桌,杯底轻响一下,看着她。

她长睫淡落,又道:“古钦之流复仕,你定也知晓。”停了停,转眸盯住他,轻声道:“……你可有话要同我说?”

案上雪笺墨毫,铜纹棱口洗中水清见底。

他只是坐着,半晌才低眼,去看杯中热茶。

蒙顶甘露,银针色碧而卷,茶香渐溢,品之极甚。

待过了许久,茶气淡没,杯盏不复发烫……

他才蓦然抬眼,朝她看来,褐眸陡闪即黯,刀唇紧抿成刃,片刻后一展眉,面上寒色褪去些,慢慢拾袖伸手,从桌上拿起紫毫,触墨其上。

浓墨饱蘸,硬腕悬而挥抖,雪笺字凛。

四字疾成。

他手腕稍顿了一下,又慢慢将笔放了回去,放下玄锦袖口,重又握过茶盏。

她心有微栗,人僵半晌,才侧眸朝那笺纸望过去。

四字如泼墨走龙般笔笔直连,飞扬跋扈之锋,那般熟悉。

她看着,眼底滚滚涌水,又生生发烫,心底一血遽伤,沸了又凝,终是一垂眸,任泪纵滑。

----欢若平生。

一遇纵成一生苦,又有何憾。

他望她片刻,默然一撇眼,薄唇轻扯。长指硬骨沿杯而圈,握过那茶,就要举杯而饮。

她却忽然横臂过来,一掌打掉他手中瓷杯,热茶扑溅二人一身。瓷杯触地而碎,清脆一声响。

他未看她,只是冷然坐着,臂上湿渍也不去擦。

她泪涌如注,慢慢起身,再也不看他一眼,缓步往殿外走去。

殿外花草景绣,然落在她眼中。皆成枯木一方。

风过吹痕,脸上泪过之处紧而涩痛。

……对着他,她如何能狠得下心来。

当初他心知一死,肯以一家江山尽付与她,而今纵是意欲策军反夺她之天下,她亦无法以情绝患。

……欢若平生,欢若平生。

眼前诸景飞过,仿若身回初见之刹。

若果这一世帝权纠葛须得一人放手才能得断,那么……

她愿来终。

大历十四年七月五日,以曾参商为枢密都承旨。沈无尘总领邺齐朝事,旧臣不论品阶,位在其下。

十四日,诏分东西二朝。划原南岵为九路四十七州,易梁州为大梁府,东朝辖四路二十一州,西朝辖五路二十六州。

划原中宛为七路三十六州,易吴州为吴天府,东朝辖四路二十州,西朝辖三路十六州。

二十七日,日有食之。京中起谣,以新帝位得不正,而致天怨。

八月六日,沈无尘拜表,以东西分朝既定,奏议移都之事。上缓图之。

九日。翰林学士古钦领学士院诸臣再拜,以天下初定。请宴群臣将校,上允之,定宴半月后。

二十四日,宴开乾阳殿,上以平王体虚,不令请宴。

京中朝臣凡三品以上、两军将校无戍务在身者皆至,殿前都指挥使谢明远以大宴须慎,增内城诸防三成,领卫千余入宫,护文武百僚于宴。夜雨水之气,一地湿草之香,沁人心脾。

英欢坐于殿中,一袭华服重重及地,高隆腹部撑衮而起,一动便乏,满心俱沉。

良久,听得殿外有人请宴,道诸臣将校皆至乾阳殿候驾。

她撑着起身,对着身前窄立铜镜抚平额前花钿,红唇淡淡扬起些,绽开一笑,又落下。

久未得妆,今日略扮,竟觉陌生。

眉间愈发疲了去。

外面宫人又请一次,她才转身,拢起层层裙章,往外走去,可一出殿外,才过殿廊回弯,便见沈无尘朝服在身,静立在候。

“陛下。”他眼中凝色,低声唤道。

英欢挪步,越过他朝前行去,目不斜视,只道:“此时不在乾阳殿候驾,来此处有何事?”

沈无尘紧跟在后,口气忽而有些急躁,“陛下明知谢明远调兵进宫,不令方恺等将为之防,反去赴宴,到底何意?”

她不语,足下不紧不慢地走着,双臂拢袖,一派矜雅之姿。

沈无尘咬牙,不论君臣之别,越过她挡在前面,阻了她去路,低头又道:“那一日古钦领群臣拜表请宴,臣心中便觉蹊跷,奈何陛下一意允之,无法多劝。然陛下明知他们欲行何事,为何仍就纵其为之!”

她瞥他一眼,轻声开口道:“不过一宴而已,你多虑了。”

绕过他,继续向前慢行而去。

沈无尘眉目皆黑,在后沉声道:“当日陛下废帝,亦是大宴之行,倘是今日宴中出事,陛下又要如何是好?”

她足下一顿,微微侧身,竟是笑道:“朕自有分寸,不需你提点。”

这一笑倒叫他惶然忪怔,不解其意。

且虑之时,就见她已然施施然又迈步前行,直往乾阳殿向走去,身后侍驾宫人态亦嫣然,纨扇薄纱,香风一路。

乾阳殿外宫钟隆鸣,音波颤颤,荡飞一路轻鸟。

英欢进殿之刹,喧嚣笑谈声骤止,满殿文武朝臣皆起,分列两侧。待她步上銮座御案,才转身面上而立。

“坐。”她轻声道,大袖拂案而过,目光似是不经意般,淡扫右面邺齐朝臣之列。

谢明远身领重衔。却立在后面,一直垂着头,辨不清脸上神情。

古钦身立于前,面容有定,待听见她开口,便随宋沐之等人就席,分毫不慌,不卑不亢。全无降臣之感。

英欢伸手取过桌上酒注子,待要开口时思绪却是一飘,恍恍间忆起那一夜阑仓山下,两军共宴,他当着数万大军、百十将校之前,同她执手共立,祭亡犒军……敬她。

那般眉飞眸亮,那般英挺迫人,那般……令她心悸。

不由低唇淡笑。

她自斟一盅酒,持杯对下。声音轻低,不紧不慢道:“天下之定,功归群臣将校,此宴为犒百僚而开。尔等但且随意。”

邰诸臣将校登时出座而拜,上谢君恩,口呼万岁。

邺齐一列皆是默然不动,沉如寒渊丈底,投石无声。

沈无尘立觉不对,抬眸侧望,恰对上古钦目光,心头才是一凛。就见他悠然起身,朗声而道:“天下之定,功非我辈……但问陛下一言,邺齐万里疆域,功归何人?”

英欢放下酒盅,好整以暇靠椅坐稳。望着他。却不开

曾参商闻言遽然出列,厉声斥道:“古大人身为翰林学士。出口却是如此无礼,臣心何在!”

古钦眯眸,看向她,一捏手中玉杯,声音转低,“我辈臣心,俱托于西宫之中!”

说罢,猛地一砸玉杯,裂声碎起之时,殿廊之后利刃之光层层逼现。

沈无尘飞快转身,望向谢明远,却见他依旧默然,视若无睹。

殿前诸卫若无得他之意,如何能够这般猖狂……

一时间,满殿朝臣不知其缘者皆惊,仓促成乱,口不能言。

英欢稳坐于上,面无惊色,俨然意料中事一般,半晌之后,红唇角畔轻翘,静而无语。

当日她于这乾阳殿上废帝逼臣,而今事成反行。

方恺及麾下将校纷纷出列,按剑于前,与之相峙,怒眉之时却听古钦又道:“方将军莫须徒劳,皇城中此时早已被殿前司诸卫围了,将军纵是自外城调兵,亦已晚矣。”

英欢眸动,冲方恺一挥袖,淡淡道:“收剑,回座。”

未及众人有所反应,殿外忽起舍人高声传报之声,音中略急-

“平王殿下到。”

一殿臣将又惊,今日英欢本不令平王请宴,奈何他却会在此时前来……

古钦虽怔,然下一瞬便面露悦色,其后邺齐诸臣亦安,全都转身,望向殿门之外。

殿门缓缓滑开,金阳掠缝而入,铺就一方耀目之光。

墨靴踏砖。

风撩玄锦袍边,吹起黯金一线。

墨玉龙簪穿发而过,侧影如千仞之峰,硬而陡峭。

她高座在上,但看他步步走入殿中,逆着刺眼阳光,看不清他五官神色,只觉眼角愈来愈酸,终是垂了睫,搁在案上地手指微颤,碰翻了那满酒之杯。

琼液玉酿流了一案,又滴至她华服之上。

虽然早知他定然会来,如她当初废他帝号那般,重夺其位。

可此时此刻真见他至,心中却如万针齐扎,瞬痛之后,麻木无感。

他若来夺,她便让他。

她一早便知……

既是无法狠心除了他,便只得落得这般结果。

……心虽有伤,但却无悔。

殿门被外面祗候舍人慢慢关上,一室陡暗,清氛静且发寂。

邺齐朝臣诸将静愣片刻,而后纷纷疾速起身,出案而立,容肃而恭,一列众人皆垂首,齐齐低声道:“陛下。”

----仍用帝谓。

她眼中含泪,嘴角却噙笑,一心苍涩却又满足,看他帝气仍存,朝臣仍畏,不禁潸然。

无了殿外耀阳,他眉目终于清晰起来。淬黑剑眉横展于上,一双褐眸深湛于下……

眉动一分,眸黯一寸,便足撼人。

她只是望着他,一动不动地望着他。想要将他此刻模样深深印进心底里去,一生不忘。

他于殿中挺身而立,足下将停,下一瞬便侧头去望,眸光有如三尺青锋,直扫右面所列数人,又猛地一划廊后隐刃。

一剑入喉,数人噤声。利刃俱收。

他寒眸之光晃过谢明远,又瞥至古钦脚下玉杯碎片,终是敛目转头,望向殿中高高銮座。

她素面娇颜,眼中水光潋滟,目光恰触上他地。

如冰遇火,一时尽融。

她红唇微颤而启,意欲开口,却见他眸光淡闪,足下又上前一步。

一身帝气雍容表。昂藏七尺硬骨身。

他薄唇轻抿,静望她半晌,褐眸星点遽现,而后微一收颔。身对銮座,未迈右膝蓦然一弯,直落于地。

满殿只闻吸气之声,浮尘且滞,空气逆流。

她眸如被剑伤,心似被火焚,身若遭雷击,看清了他地动作。却又看不懂他地动作,满心满眼都是他眸中之情,不敢信自己地眼睛----

这个男人,曾经横枪立马,势摄九天,坐御朝堂。倪万民。一世傲骨不曾屈……

此刻却弯膝而落,跪于她座下。

她心已停跳。呼吸不能,浑身经脉如被震断,除了望着他,不知能做什么。

他眉峰斜扬,阖眸一瞬,左膝亦弯,重重又落。

满殿只留他双膝跪地余音在漾。

邺齐诸臣将校终是惊然回神,悚然一瞬,遽然齐跪而拜,身向銮座之上,俯身大叩。

他身骨硬挺,下巴微仰,望着她。

薄唇终于弯了一弯。

她看着他,心底血涌如潮,眼中泪亦成血,浑身都在发狂震痛----

以为他来是要夺位,却不知到头来,他竟以最后一方帝气傲骨成全她这天下……

竟是连她相让之机,都不予她一分一毫。

邰文武臣僚睹之皆撼,尽数出列,纷纷落膝而跪,口中高呼“万岁”,一时间满殿朝臣、二军将校齐称“万岁”,声声不歇,响颤殿内殿外。

她耳膜在颤,眼望他硬骨其姿,终是一闭眼,晶泪点滴而滑。

九天阊阖,一世帝业,江山天下----自是方定!

西宫偏殿中,烛影暗绰。

她一身华服未及换,不顾身孕之碍,步履沉匆,双手猛地推开殿门,大迈而入。

他在内殿,听见声音,本在除袍地动作一停,扬眉转身。

她看清他人在里面,眼角一红,步子慢了下来,走去他身旁,抬头时整个人都在发抖,开口数次才出声----

“为什么?”

他低眸,看进她眼底,眸光温润,无声而笑。

她却蓦然痛哭,伸手扯住他袖口,颤声又道:“……为什么?你可知那一日,茶中本有毒?”

他任她拉着衣袖,另一手慢慢抬起,伸指掠去她地泪珠,眸子渐渐一黯,点了下头,大掌移下去拉起她地手,带她走去一旁案边,然后松手,拾笔蘸墨,在纸上飞速写了几字。

她哽咽,抑泪抬眼,去看那纸。

----莫哭。

泪顿时涌得更凶。

她哭得声嘶力竭,手指掐透他锦袍单袖,不停问他“为什么”,他却岿然不动,良久才一侧身,复又拾笔落字。

腕抖不停,雪笺页页飞。

她挨在他身旁,伸指去拈,他写一页,她便看一页。

----苏祥曾道,我固疾难愈,今日纵然身醒而立,它日或又复作,到时寝疾或亡,亦未可知。

----从前诸计瞒你,是以身死为量,你恨我,我不怪你。

----你杀了我地兄长,拆了我地后宫,废了我地帝号,夺了我地江山,本就是我所愿,我不怨你。

----那一日你在茶中下毒,我知你是怕我再夺天下,困你在此,使你邰江山尽失,你有帝责在身,此举亦是迫不得已,我不恨你。

----纵是我眼下未死,将来有朝一日亦将会死,到时江山天下,仍是你的。

----我每夜阖眼之前都在想,若是明日再也无法睁眼,邺齐在你掌中,定会昌茂,如此一想,便觉心足。

----今日若使邺齐朝臣废你之位而复归于我,将来待我身死之时,岂非又要布策于你,使你领军夺位,徒费二国将兵之血,令万民妄遭战火荼毒……何苦为之?

----我知邺齐朝臣反心尚存,当日请宴便有所图谋,方才殿上诸臣将校一心欲复位与我,只有见我称臣于你,他们才不复反心。

----所以你,万莫再哭。

她泪珠不停滚落,每看一纸,便湿氤一纸,墨痕渍,最后全成了苍灰一片,再辨不出其字。

他放下笔,伸掌来抚她地脸,拾袖轻擦她泪水,虽是无言,可眼底之光温柔溺人,满满都是情。

良久,她才一抬头,眼中凝水不动,红唇颤道:“……我能否信你这些话?”

先前多少次,他语定如誓,赚得她心与其付,然却负她所信……

今日此刻,他言切至斯,她泪落至此,可到底能不能信他这一回……真地是如他所言那般,再无所图。

他半晌不再动,眼里竟又黯了些。

她低低一喘,当他是无言以对,不由心底一梗,泪水又涌,转身便欲离去。

手腕却忽而被他猛地一把攥住。

她停下,回身,欲挣却挣不开丝毫,抬眼去看,就见他嘴唇抿得紧紧,眉似奇峰而挺,一身悍气直直迫人。

他握着她地手,另一手重又摊开一页纸,拾笔又书数字于上。

----纵有千言骗你,未曾负你一分。

她望着那十二个字,眼底通红,浑身战栗。

未曾负她……

一分。

心底之堤瞬间决裂,情潮翻天倒地扑来,淹没了她地神智。

她抬头,触上他眸底之水,被他攥着的手微微发颤,反掌握住他,另一手去勾他地袍带---

他褐眸火星骤溅,大掌抚上她高隆地腹部,侧身低头,凉薄双唇贴上她地眼,又一点点移下去,噙住她地唇。谢谢贺喜,你地爱让我几欲提笔几落泪。九天之上,九泉之下,你未负天下……未负她。

英欢此生,得你一人一爱,纵有千伤万苦……亦足矣。

继续祝大家……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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