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岁那年，已经是玉皇观观主的长明收下第一个徒弟。</p>

玉皇观不是一个很大的门派，但在长明执掌几年之后，这座道观开始崭露头角，在江湖上小有名气，不少人慕名而来，想要拜入门下，长明却都看不上眼，偶尔遇到资质根骨还算可以的，就丢给师弟去调|教，自己则一门心思在大道上修炼，企图穷尽有生之年，一窥天道奥妙玄机。</p>

那个时候的云未思，只是一个十五岁少年。</p>

从满门抄斩的厄运中捡回一条命，又被赶出家族，流离失所，四海为家，所有锦衣玉食诗书礼仪都成了过眼云烟，许多门派因为他身份敏感不肯收留他，也有些门派见他根骨平平，内腑受创，绝不可能花大力气为一个陌生人重塑筋骨。</p>

只有玉皇观收下他。</p>

起初，长明也没留意到这个不起眼的烧火弟子。</p>

直到有一天，门派管事给所有杂役弟子布置早课，让他们在煮熟的米粒上雕花刻字。</p>

在米粒上刻字本来就考验功夫，煮熟的米饭蓬松柔软，更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功课，不少弟子半途而废，对刁难的管事颇有怨言，也有一些交了差强人意的作品，个别坚持两三天，还雕出简单的花纹，已是令人意外。</p>

唯独云未思，整整三个月，每天夜深人静，就在月光下雕米饭。</p>

偶然之下，长明发现他将雕好的米饭放在碗中，以寒冰诀保存完好，整整三个月的米雕，从一开始七零八落不成模样，到后面居然能雕出后山竹林。</p>

雕工寻常甚至简陋，但这份韧性却难得。</p>

长明起了收徒的心思，云未思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接连完成几个考验，最终成为长明的入室大弟子。</p>

除了云未思，长明在玉皇观那几年，没再收过别的弟子，直至他离开玉皇观，另立宗门，乃至成为天下第一人，作为他的大弟子，云未思也跟着声名鹊起，尤其当他独自斩杀雪山魔龙，力败鬼王，云未思之名终于脱离其师，变得如雷贯耳，惊动天下。</p>

再后来，师徒反目。</p>

所有旧日情谊，灰飞烟灭，不复存在。</p>

云未思公开宣称要追杀其师，率领道门数十成名修士围剿长明一人，虽然最后铩羽而归，可天下人也都知道了，这对师徒不和，竟已到了徒弟不惜忤逆犯上的地步。</p>

自然，当时长明固然有天下第一人之称，名声也没好到哪里去，甚至有不少人暗中幸灾乐祸，等着看他惨死在徒弟剑下，只不过当着他面不敢说出来，长明也向来我行我素，从来不把这些事情放在眼里心上。</p>

哪怕过去这么多年，哪怕记忆混乱有所缺失，长明仍旧记得云未思十五岁时的模样——</p>

与眼前这名被狼狈追逃的少年，无缝重叠，分毫不差。</p>

是巧合？</p>

还是另有隐情？</p>

听贺惜云所言，云未思应该还活着，而且已经是九重渊之主，赫赫之威，无人可及，绝不可能变回十五岁被追杀沦落至此。</p>

难不成，这少年跟云未思有什么亲缘关系？</p>

长明皱起眉头。</p>

没等他开口询问，三四个人就从竹林里蹿出来。</p>

对方手里拎着木棍，从装扮来看应是外门弟子。</p>

来势汹汹，不怀善意。</p>

“把他拖走！”</p>

他们看也不看长明，显然没将他放在眼里。</p>

少年想是筋疲力尽，一滩烂泥由他们粗暴拽起，拖向竹林深处。</p>

为首弟子边走边冷笑。</p>

“让你再盯着碧心小师妹看，这次定要将你眼珠子抠下来！”</p>

“可不是，这厮天天偷鸡摸狗，早就该赶下山了！管事仁慈，就由我们来帮忙教训吧！”</p>

几人很快远去。</p>

长明没有拦阻。</p>

他沉默片刻，从袖中摸出一张纸片，轻轻弹出。</p>

纸片随风而去，悄无声息滑入竹林。</p>

须臾之后，竹林方向响起惨叫。</p>

哀嚎和求救声此起彼伏，接二连三，长明却听而不闻，弯腰用笋刀把笋割下扔进竹篓，直到那少年从林中飞快逃窜出来，冲到他面前，突然跪下，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又立马起身匆匆逃走，很快消失的傍晚暮色中。</p>

长明不以为意，那几名弟子早就被纸老虎追得往反方向飞奔而去了，就算折返回来，也不可能猜出是他放过去的。</p>

慢腾腾将笋收割满一篓子，长明回到外门灶房，开始帮何大厨拾掇晚饭。</p>

其实何大厨早就做得差不多，也用不着他帮什么忙，长明回去，正好赶上热腾腾的四菜一汤。</p>

两个人吃这菜色，着实奢侈，但谁让他顶头上司是何大厨，谁也说不出二话。</p>

“来来，尝尝我的新菜，鲜笋鱼片！”何大厨招呼他坐下，“咱爷俩再来个小酒，啧，今晚就齐活了！”</p>

长明应声坐下，举筷夹菜，从善如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