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继续截杀陈亭还是回城？</p>

陈亭已经帮他们作出选择。</p>

他在说完那句话之后, 立刻抽身后撤，飘然拂袖。</p>

长明他们若是再想追上去，就会失去挽回丛容眼睛的唯一机会。</p>

更何况——</p>

在长明倒下的前一刻, 云海伸手将人揽住。</p>

他点住止血的穴道，用春朝剑裁开一截袖子，裹上对方血肉模糊的掌心。</p>

云海知道, 此时长明必然是痛极。</p>

“站稳，我先杀了他。”</p>

“来不及了，先回城, 去客栈找丛容！”</p>

现在赶过去，也许还能阻止她的悲剧。</p>

长明神情尚算平静, 但额头汗珠正一颗颗往外冒，刷得脸色冷白晶亮。</p>

云海二话不说, 揽住长明的腰，足尖一点往城中疾奔。</p>

城门紧闭，但云海轻功足以轻松翻越不高的女墙。</p>

这道女墙就像界线。</p>

越过之后，迎接他们的, 是无尽死寂。</p>

偌大玉汝镇，已经相当于内陆比较繁华的县城了。</p>

但现在，刚刚天黑不久的时辰, 却没有万家灯火, 只有一眼望不到头的黑暗。</p>

偶尔角落里响起的一两声哀嚎与短兵相接，仿佛黑暗深渊中最后的绝望挣扎。</p>

挣扎过后, 等待的只能是永远沉沦。</p>

“你有没有闻到……”</p>

一股奇异的香味四处飘荡，甜得发腻，让人只觉反胃。</p>

长明话未说完，接连咳嗽好几声, 顺带也咳出一大口血。</p>

云海透过衣裳都能感觉到对方肌肤传来的滚烫。</p>

黑暗中蠢蠢欲动的生物从四面八方赶来，循着鲜血香甜的痕迹，悄无声息将触角伸向似乎毫无防备的长明后背。</p>

云海突然回身！</p>

剑起剑落！</p>

一条正欲搭上他后肩的胳膊被斩断，剑光落处，身躯随之被劈成两半。</p>

轰然倒地，却无鲜血喷溅而出。</p>

借着半隐云后的红月粗看几眼，那躯壳分明已经干瘪了，眼睛周围的肌肤都塌陷下去，脸上布满裂纹，暴露出皮下的红色肌理，眼睛圆睁却泛着诡异青灰色，直直瞪向夜空。</p>

由此延伸而去，直到巷尾，如这尸体一般的活死人，正密密麻麻，大批朝他们蜂拥而来。</p>

这些人穿着玉汝镇居民的服饰，外形神态却无一例外呆滞木讷，身体发肤更像面目狰狞的妖魔，他们虽然脚步迟缓，将二人前后左右的道路完全堵住。</p>

云海的目光扫过这些活死人，落在僵尸大军身后的八角楼上。</p>

两层高的建筑很精巧，飞檐下还挂着风铃，随着夜风当啷作响，仿佛无言命令，指挥大军夜行。</p>

檐角方寸之地上，立着一人，富手背光，看不清长相，只能看见他的衣裳迎风飞扬，猎猎作响。</p>

“司徒，万壑？”</p>

云海听见身旁的长明轻声道。</p>

似不确定，又像在问他。</p>

司徒万壑。</p>

云海搜索记忆，不费功夫就能想起来。</p>

长明说过，此人修为足以跻身天下十大宗师。</p>

当年玉汝镇惨案，正是司徒万壑比旁人更早赶过来，只是凶手早就跑了，所有人一无所获，后来这桩惨案依旧是个谜团。</p>

现在看来——</p>

云海微眯起眼，看向司徒万壑。</p>

现在看来，也许不是找不到凶手，而是当年许多人都没想到，堂堂宗师级别的修士，居然会去屠镇，将上万手无寸铁的百姓变成活死人吧。</p>

……</p>

云长安面色苍白，汗如雨下。</p>

不算热的天，他的后背却已经完全被汗水浸湿，湿淋淋贴在身上，难受得很。</p>

换作往常，他一定跳脚抱怨不休，赶紧换上一套干净舒服的衣裳了。</p>

但此刻，他却无暇顾及这些。</p>

长剑捅出去，一个活死人被捅穿身体往后倒，跟在他后面涌上来的同类也都顺势滚下楼梯。</p>

但这只能让云长安他们喘息片刻，因为很快就会有新上来的活尸踩着同伴填上来。</p>

前仆后继，仿佛永无止境。</p>

可这些“怪物”，在不久之前，还是有说有笑，有血有肉的普通人。</p>

云长安甚至能认出其中不少熟悉面孔。</p>

扒着楼梯扶手朝他抓来的，是客栈跑堂的伙计，今早刚刚给他端上一碗馄饨，听说他要葱，又跑去后厨要来一小把葱花，还笑着说郎君您慢用，这玉汝镇我最熟了，您若想四处逛逛，也可以找我。</p>

刚刚扑上来，动作最为凶狠的女子，是客栈外头不远处卖胭脂的，那时他正与丛容胭脂摊边上吵嘴，这卖胭脂的娘子对他们说小两口床头吵架床尾和，别在外头让小娘子难堪，有什么话回去再说。当时他和丛容还异口同声一致对外，说了句谁和他（她）是小两口。</p>

还有住在同一层的房客，早上还被他多看了两眼，风韵犹存的浣衣娘子。</p>

这些人，现在通通都变成恐怖的怪物，他们力大无穷，失去人性，只对鲜活的生命感兴趣，云长安亲眼见过一个来不及逃跑的人被这些怪物扑围上去撕咬生吃，又在不久之后苏醒变成新的怪物。</p>

只会喘气，没有人性，不会说话，没有正邪喜好，一心追逐血肉，不是怪物又是什么？</p>

</p>

云长安甚至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p>

天黑仿佛一个号角，吹响所有人体内的怪物，可为何他却没有变成怪物？</p>

乱七八糟的思绪在脑海里搅成浆糊，混淆时间与理智。</p>

“快，这里挡不住了，去上面！”一名少女带着哭腔喘息道。</p>

聂峨眉是与他住在同一层的房客，据说是准备去参加千林会的修士，但与她同行的师姐妹，刚刚也变成怪物之一，转头攻击曾经的同门，聂峨眉不忍心下狠手，差点也变成怪物的盘中餐。</p>

修为在遇上这些刀枪不入，只要有残躯就能攻击人的怪物时很难发挥作用，更何况这些怪物里也有一部分修士，他们变成活死人之后，攻击力比普通人更大，寻常兵器根本奈何不了。</p>

被她一喊，云长安回过神，赶紧转身往楼上跑。</p>

但他还背了个人，力气耗尽之后脚步开始虚浮，走没几步就被台阶绊倒，身后一只手伸过来，差点将他背上的人抓出血痕。</p>

关键时候还是聂峨眉出手，将那只手斩断。</p>

“快点啊！”</p>

她伸手拉了云长安一把，转头踉跄奔向顶楼。</p>

“你把我放下吧。”</p>

丛容趴在云长安背上，平静道。</p>

她原是不肯出声，生怕影响他们杀敌，现在却忍不住了。</p>

“我是个累赘，你带着我也没用的，你要是能回京，就给他们说，说我死了，别说我变成怪物……”</p>

丛容哽咽，双目却已变成两个黑洞，流不出半点眼泪。</p>

她甚至不敢睁眼，只能紧紧闭着。</p>

“少废话，抓紧我！”</p>

云长安喝道，跟在聂峨眉后面狂奔。</p>

所有事情还要从那一声尖叫讲起。</p>

睡梦之中的云长安被惊醒，想起那叫声来自丛容。</p>

他再讨厌丛容，也不至于希望她死，所以赶紧起身，随便套上外衣就跑去对方厢房。</p>

可他没想到，自己会彻底陷入另一个噩梦之中。</p>

他永远忘不了踹开房门之后，趴坐在窗前的丛容回过头来，眼皮下是空荡荡的凹陷，两颗眼珠不翼而飞，白天还活蹦乱跳的少女变成失去双目的瞎子。</p>

多么希望现在还是在做梦，会有一个人将自己叫醒，告诉他眼前这些全都是幻觉。</p>

客栈是城中最高的楼房，可也只有四层，他们很快跑到顶楼平日提供给贵客吃饭的宽敞包厢，聂峨眉守在门边，待云长安前脚进来，她后脚就立马将房门关上反锁，又找来桌子叠在一块堵门，连屏风都用上了，将几扇门结结实实堵住，可她也无法确定，这种法子能安全多久。</p>

“怎么会这样，到底怎么会变成这样？！”她绷着一根弦，早就近乎崩溃。</p>

聂峨眉一屁股瘫软在地上，不停喃喃自问。</p>

云长安将丛容放下，让她靠墙休息。</p>

“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些人突然就变成、变成这样的怪物，为什么我们又没事？”</p>

聂峨眉双手抱头，缓缓摇动。</p>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师妹死了，早知道我就不带她过来，我不该贪图热闹，特意在这里逗留的……”</p>

“你振作点！”</p>

云长安看不下去，扯开她的手，迫使她抬头。</p>

“你好好想想，在今晚之前，你们都去哪了，周围的人有什么异状吗！”</p>

“没有，我们白日里去市集逛了，都跟往常一样……”</p>

聂峨眉迷茫一瞬。</p>

“对了，我们遇到一个人，吃坏了肚子，一直在呕吐，吐出来的却全是白色虫子，很恶心，师妹拉着我赶紧离开。”</p>

虫子？</p>

云长安灵光一闪：“他吃的是豆皮吗？”</p>

聂峨眉：“我没细看。”</p>

豆皮是本地特色食物，许多人来玉汝镇总要尝尝，与别处豆皮不一样的是，玉汝镇的豆皮加入了本地才能种植产出的一种特有香料，这种名为胡梁草的香料只在西域特定的地方才能存活，它赋予了玉汝镇豆皮与众不同的香气。</p>

但云长安和丛容习惯京城饮食，闻不惯那种味道，从未吃过带有胡梁草的食物，包括豆皮。</p>

“你吃过那种豆皮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