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1 / 2)

白鹿原 陈忠实 0 字 2021-09-18

 徐先生保持着早睡早起的良好生活习惯。他刚刚吹灯躺下,就听到叩击祠堂大门铁环的响声。他穿戴整齐之后,又叠了被子才去开门。黑暗里听出是白嘉轩,忙引入室内。

白嘉轩说:“我想起事。”徐先生忙问:“你……起什么事”白嘉轩说:“给那个死史人一点颜色瞧瞧,骚一骚他的脸皮”徐先生急问:“咋样闹呢造反”“我一个笨庄稼汉,一不会耍刀,二不会弄棒,快枪连见也没见过,造啥反哩”白嘉轩说,“按人按亩收印章税,这明明是把刀架在农人脖子上搜腰哩嘛这庄稼还能做吗做不成了既是做不成庄稼了,把农器耕具交给县府去,交给那个死史人去,不做庄稼喽”徐先生沉默不语。白嘉轩接着说:“你是知书识礼的读书人,你说,这样弄算不算犯上作乱算不算不忠不孝”“不算”徐先生回答,“对明君要尊,对昏君要反;尊明君是忠,反昏君是大忠”“好哇徐先生,我还担心你怕惹事哩”白嘉轩说,“我想请你写一封传帖。”“鸡毛传帖写”徐先生竟是凛然慷慨的气度,“你说怎么写我听老人们说过鸡毛传帖的事,可没见过。”“谁也没见过。我也是听老辈子人说过那年杀贼人就用的鸡毛传帖。”白嘉轩说,“你想着写吧只要能把百姓煽起来就行咧怕不能太长。”

徐先生取了一张黄纸,欣然命笔,似乎早已成竹在胸,一气呵成:“苛政猛于虎。灰狼啖肉,白狼吮血……”写罢装进一个厚纸信封,交给白嘉轩。白嘉轩说:“徐先生,这事由我担承,任死任活不连累你。”徐先生说:“什么话君子取义舍生。既敢为之,亦敢当之。”

白嘉轩未进院门,直接走进对过儿的马号。鹿三悄声问:“写好了”白嘉轩说:“好了。”白嘉轩掏出三封同样的传帖,往开口里分别插进三根白色的公鸡尾毛,对鹿三说:“你先到神禾村,进村西头头一家,敲响门,从门缝把传帖塞进去,只给主家招呼一声‘货到了’就走,甭跟人家照面。记下了没”鹿三说:“这好记。”白嘉轩接着吩咐:“剩下这两份,你送给贺家坊村的贺老大贺德敖,贺家村街心十字南巷西边第六家。下来你就甭管了。来回路上碰不见熟人不说,碰见熟人装作不认得低头快走。记下了没”鹿三说:“贺家坊的贺氏兄弟我闭着眼都能摸到,你放心。”说着把三份传帖接过来,扎进蓝布腰带里,又在腰里缠了三匝,外边再套上一件夹衫,说:“我走了。你睡去。明早见话。”白嘉轩说:“我等你,就在这儿。听着,万一路上碰见熟人躲不过了,就说你给我舅送牛去了”鹿三倒有点不耐烦:“哎呀嘉轩你把我当成鼻嘴娃子,连个轻重也掂不出来”说罢就走出马号去了。白嘉轩突然觉得浑身松软,像被人抽掉了筋骨,躺在鹿三的炕席上。

鹿三早已取掉了苇席下铺垫的麦草,土坯炕面上铺着被汗渍浸润得油光的苇席,散发着一股类似马尿的汗腥味儿。他枕着鹿三的被卷,被卷里也散发着类似马尿的男人的腥膻气息。他又想起老人们常说的鸡毛传帖杀贼人的事。一道插着白色翎毛的传帖在白鹿原的乡村里秘密传递,按着约定的时间,各个村庄的男人一齐涌向几个贼人聚居的村庄,把行将就木的耄耋和褯子裹包着的婴儿全部杀死。房子烧了,牛马剥了煮了,粮食也烧了,贼人占有的土地,经过对调的办法,按村按户分配给临近的村庄,作为各村祠堂里的官地,租赁出去,收来的租子作为祭祀祖宗的用项开销……

骡马已经卧圈,黄牛静静地扯着脖子倒沫儿,粗大的食管不断有吞下的草料返还上来,倒嚼的声音很响,像万千只脚在乡村土路上奔跑时的踢踏声,更像是夏季里突然卷起的暴风。白嘉轩沉静下来以后,就觉得那踢踏声令人鼓舞,令人神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