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2 / 2)

我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不想相面,只想知道相面的奥妙。

想他必已了解了我的恶名,听后,他的优雅和神气一扫而光,慌乱地碰倒了桌上的茶杯,茶水溅得他夸张的白长袍一片狼藉,只是缄口不语。

蓝毛早已不耐烦起来,扯起公鸭嗓子叫了一句:不识抬举!这嗓子也是蓝毛的强项,曾为讨债公司立下了汗马功劳——那声音竟是阴惨惨地甚是骇人。

突然,他扑通一声跪倒地上,捣蒜似地朝我磕起头来。

我示意蓝毛把他重又扶到了沙发上,只见他呲牙咧嘴头上直冒冷汗,显然蓝毛在扶他时用了力,两只胳膊已然脱臼低垂在宽大的袍袖内。蓝毛做作地又给他续了茶水,他怨毒地望了望正面带微笑的我,迫不得已道出了仙翁的本来面目——

我祖上薄有地产,但绝对够不上地主的格。我后来曾专门研究过当时的条件,我家充其量能算中农。由于我爷爷得罪了贫协主任,我家被错划为地主成分。

到我高中毕业那年,升学开始靠推荐,当然必须得根红苗正,自是没了我这个各门功课都是优的地主小崽子的份儿。

升学梦虽然破灭了,可我还是喜欢读书,书也是不允许读的,便偷偷找来读。那时的农村,书极度贫乏,一本意外得到的关于相面的书触发了我的灵感。

我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象他们所说的骨子里就是个反动的家伙,反正,我最讨厌体力劳动,我装疯卖傻骗过了队长,开始去做一些为人相面的勾当。

开头,自是没人肯信,我只好去拜师。师傅虽有些招法,但心太黑,我们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必须先孝敬他,自己倒所剩无几。

师傅的招法其实也简单,不过是关于“嘴滑心黑皮厚”的修炼方法,反倒不如我有创意,但我离不开他。因为离开了他,我无法找到生意,师傅总有无穷无尽的生意,这也是本事,单是提前踩道这一点就不容易,踩道即摸底,是这一行的关键。

我是具备这方面天赋的人,师傅也这样说。出师第一次,我就成功地“度”了你的一个本家的所有积蓄另带一个收音机,那时,收音机可是个稀罕物。因此,我的第一次成了师傅最典型的教例。

他哪里知道,我的本家就是我家!听到这里,我的心狂跳起来,但我没有说话,耐心地听他讲下去——

那家人是善良的,所以常让我感到愧疚。有朝一日,我脱离了师傅,因为我觉得师傅虽有招法,但必不能持久,若要持久,必须得有点儿真本事。所以,我开始潜心研究《周易》和《预测学》,渐渐有了自己的路子,四里八乡也混出了一点儿名声。

改革开放后,我原准备放弃,但看到别人大把大把地赚钱,自己却一无所长,心里象堵了一块石头似地焦躁、恐惧、不安。

这世道有时候真的“有心插花花不开,无心栽柳柳成荫”,由于徒子徒孙们对我活神仙一样的宣传,足不出门,生意居然就火了起来,竟然能有不少的名门豪士和达官贵人跟着络绎不绝地上门,要不是那帮兔羔子犯上作乱,我现在说不定已做了县政协常委呢。

说到得意之处,他浑然已忘了身居何处,得意洋洋地继续说道,其实,关键就是要把握火候,火候最难把握,早了不行,晚了也不行,必须正逢其时。这需要悟性或者说天才,当然,也有一些共性的方法,概括起来,大致有五大要点:

一、恰当选择自己的扮相。这是前提。扮相越恰当,越能突出演技。譬如我“白眉与长袍”的扮相,虽是一时灵感,居然成就了我。

当然,还有严格控制欲望,总让人感到自己清心寡欲。这一点儿最难,幸好自从生产队长那位跟我相好的闺女因一时不慎怀孕而投井自尽后,我便绝了成家的念头,这也是我走上这条路的一个重要原因。

我当然也需要女人,但我宁肯偷偷摸摸地去狎妓也决不动成家的念头,这是形象的需要。

曾有一对求子的夫妇,态度甚是虔诚,我实在抵不住那妇人美貌的诱惑,便以仙人的名义与之成就了好事。看着她欲死欲仙的模样,我认定她丈夫必定是个性无能。

如此诊治,岂有不结果之理?一年后,夫妇得了个胖儿子,那妇人居然还真的拽了丈夫来还愿。刚生育过的女人最妖艳,我欲再成其事,妇人坚决不肯。没法,我只好板着脸胡言乱语一通,心里却在想,反正我有儿子了,而且肯定要过富人的生活,只是……未免遗憾。遗憾也会有收获,我从此名声更响。

二、练就一张好嘴。这是基础。为此,我经常找一些关于口才练习的书来看,其中的精彩必须倒背如流。

人的记忆力都相差无几,要达此目标,必须下苦功,由于经常地默念,不自觉地就养成了嘴里总似在嘀嘀咕咕的习惯,而虔诚者便以为我在跟神说话。

越是这样的动作,配之已练得极善比方说理的嘴,越容易勾起人的联想,而只有让虔诚者的思路随着自己的话和动作浮想联翩,才能使之反复地经历由明白至怀疑至糊涂至似是而非而最终恍然大悟,才是真正的一流。

三、善观察和把握人的心理。这是关键。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人心中的那点儿事,无论如何掩饰都会在眼睛里有所流露,自觉不自觉就要表现到形体上。

只要耐心地观察,辅之以启发诱导性的语言,便不难弄清求者的心理倾向,决不说绝对化的语言,应用“或喜忧参半或先喜后忧或先忧后喜”的格式化的表现,最后给以模棱两可的结论。经常有求者刨根问底,切不可过多地卖弄,最好神秘地笑而不答。

稍微读一点儿《心理学》便不难洞察其中的奥妙:求者虽求,却不一定非要个答案,找心理安慰的居多,明确的答案自然也是没有的,有也不给,最好给他遗憾,否则,谁还找你?

四、别象摘桃子一样收取命资。这是技巧。收取命资是一门学问,别象老农摘桃子那样专向个大色艳的挑,要象春蚕抽丝那样,慢慢地一点儿一点儿来,不愁他不甘愿,不愁抽不空他的包。

有时候,越是故意推脱不收他的命资,他越惴惴不安,待至时机成熟,他就会不惜血本,尤其那些高官富商,常常一掷万金。

也有些钱,特别是那些小钱断不能收,即使要收也必须半推半就俨然不得已而为之。这便是“钓术”,以人的命值不值为由,命是大事,谁敢大意?因此便可以抬高身价,登堂入室渐入佳境。

五、不要小瞧了“托”。这是要诀。所谓的“托”,就是生意场上的拉头。有了他们,不仅东西可以卖的顺,价也能被哄抬起来。要想在业内站住脚,必须通过师徒关系或善男信女控制一定数量的“托”。谁控制的“托”多,谁的影响力就大,谁就是自然的行业老大。

说完,他竟自昏了过去,再去看他:双目紧闭,汗尿交加已浸湿了他的长袍,丰润的脸似在瞬间苍老了,年龄怎么也得有七八十岁的光景。

第二天,他悄悄地走了,当然没忘记带走那十万块钱,但再也没人见过这位名动一时的白眉仙翁。

几天后,蓝毛帮我收拾房间时莫名其妙地发现了这样一张纸条:骗人钱财固然可恨,断人财路必遭报应。

报应没遭到,公司院内关于神学宣传的传单倒是经常不断了,而且末尾总要加上一句:阅后请传阅,如能传够x份,必好运临门。儿戏!我自是不屑一顾。后来,传单上居然加进了我赵某人如何如何不惜重金捐助神学的内容,便不能不引起我的注意了。

然而,这帮偷偷摸摸的家伙,老鼠一样,只躲在暗处,蓝毛守候了近半个月才总算抓住了一个投掷者,但投掷者受雇于人,连雇主是谁都说不清楚,只知投掷的定额和银行的专用账户待定额完成后就会自动多出几百元的存款。

类似小事,难不倒蓝毛,他组织两名弟兄跟随投掷者以出色的业绩混了进去。——闹剧由白眉仙翁的大弟子黄头善人一手策划!

所谓的黄头,非完全的黄,只是头上有七根黄发,又总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所以人称黄头善人。至于他头上的七根黄发,除了他自己外,自是无人能说得清。

白眉仙翁因泄露了行业秘密自觉无颜面对同行自行隐退后,黄头善人便自动取代了师傅。他改变了白眉仙翁那种单靠精神控制的方式,建立了严密的组织,不仅经营着许多产业,还把弟子逐步渗透到不少的部门和行业。组织内部除了四大金刚八大护法之外,一律实行单线联系,上下线之间即使彼此见了面也不会相识,但由于严厉的处罚措施,教徒接到指令又能迅速地集聚。

我原想与之玩上一把,却不料蓝毛自作主张地向县公安局作了匿名举报。不久,县报就头版头条报到了一则消息:最近,县公安局侦破并依法打掉了我县建国以来首个具有黑社会性质的犯罪团伙。据侦查,该团伙组织严密,长期从事封建迷信活动,并以此为幌子涉嫌诈骗、贩毒吸毒、拐卖妇女等十余种犯罪行为。目前,该案的骨干分子已全部落网,此案正在进一步审理中。

到这里,相信兄弟们不会再有所怀疑了吧,若还要怀疑,不妨再关注这样的事实:我,他们所谓的恶人,随着他们的覆灭,不仅没有恶报,反而走出了公司转型期的困境,而且迎来了一个令我激动不已的日子:我那位战友因为我表叔老战友的关系已升了团长,开始做将军梦的他,带着一双儿女顺道来看望我。

那个小家伙,居然窜得如此快,刚上中学已跟我爹一样高头大马!而且和我最投缘,一见面就“老叔老叔”地叫个不停。

我无法形容自己的感受,似乎只有最大限度地满足他才是正经。或许这就是天下父母共同的感受吧?——看得出来,他最喜电脑,我毫不犹豫地就精心为他挑选了一款最先进的,并预付了十年的入网费;再就是饭菜,任战友如何阻拦,自尽是燕窝海参鲍鱼之类我们那个地方最好的;他饭量委实大得惊人,欣赏他狼吞虎咽的模样和狼吞虎咽之后不停地在我与战友身上来回穿梭的目光,成了我那一刻最值得珍藏的爱好。

或许人最无奈的就是无法留住时间,一天仿佛眨眼间就过去了,我几次地想却最终也没有勇气说出真相,因为我不能夺人所爱,更不忍因此打乱了他的生活,在我看来,他在战友身边要远胜于在我身边。

战友最喜爱他,提议他认我做了干爹,临别时才总算叫出口的那一声“干爹”,叫得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