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回 鹗立云端原矫矫 鸿飞天外又冥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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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小宝回到府中，坐在厢房里发闷。到得午后，宫里宣出旨来，皇上传见。</p>
韦小宝来到上书房叩见。康熙问道：“冯锡范忽然失了踪，到底是怎么一回 事？”韦小</p>
宝吃了一惊，心想：“怎么问起我来了？”说道：“回皇上：冯锡范失踪的那天晚上，奴才</p>
一直跟多总管和御前侍卫们在一起玩儿，后来听说前锋营泰都统把冯锡范找了去，不知怎</p>
的，这冯锡范就没了影子。这些台湾降人鬼鬼祟祟的，行事古怪的很，别要暗中在图谋不</p>
轨，奴才去仔细查查。”</p>
康熙微微一笑，说道：“好，这冯锡范的下落，就责成你去查问清楚，（克寸）日回</p>
报。我答应过台湾人，维护他们周全。这人忽然不明不白的失了踪，倘若没个交代，可教我</p>
失信于天下了。”韦小宝额头汗珠渗出，心想：“皇上这话好重，难道他知道是我杀了冯锡</p>
范？”只得应道：“是，是。”</p>
康熙又问：“今儿早上你去银杏胡同，可好玩吗？”</p>
韦小宝一怔，道：“银杏胡同？”随即想起，天地会群豪落脚的巷子口头，有两棵大银</p>
杏树，看来这条巷子就叫银杏胡同，皇帝连胡同的名字都也知道了，还有什么可隐瞒的？这</p>
一下更是全身冷汗，双腿酸软，当即跪倒，磕头道：“皇上明见万里。总而言之，奴才对你</p>
是一片忠心。”</p>
康熙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些反贼逼你来害我，你说什么也不肯答应，你跟我很讲义</p>
气，可是……可是小桂子，你一生一世，就始终这样脚踏两只船吗？”</p>
韦小宝连连磕头，说道：“皇上明鉴：那天地会的总舵主，奴才是决计不干的。皇上放</p>
一百二十个心。”</p>
康熙又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出神半晌，缓缓的道：“我做中国皇帝，虽然说不上什</p>
么尧舜禹汤，可是爱惜百姓，励精图治，明朝的皇帝中有那一个比我更加好的？现下三藩已</p>
平，台湾已取，罗刹又不敢来犯边界，从此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天地会的反贼定要规</p>
复朱明，难道百姓们在姓朱的皇帝治下，日子会过得比今日好些吗？”</p>
韦小宝心想：“这个我就不知道了。”说道：“奴才听打凤阳花鼓的人唱歌儿，说什么</p>
‘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大户人家卖田地，小户人家卖儿郎。’现下风调雨</p>
顺，国泰民安，皇上鸟生鱼汤，朱皇帝跟您差了十万八千里，拍马也追不上。”</p>
康熙微微一笑，道：“你起来罢。”站起身来，在书房里走来走去，说道：“父皇是满</p>
洲人，我亲生母后孝康皇后是汉军旗人，我有一半是汉人。我对天下百姓一视同仁，决没丝</p>
毫亏待了汉人，为什么他们这样恨我，非杀了我不可？”</p>
韦小宝道：“这些反贼大逆不道，胡涂得紧，皇上不用把他们放在心上。”</p>
康熙摇了摇头，脸上忽有凄凉寂寞之意，过了好一会，说道：“满洲人有好有坏，汉人</p>
也有好有坏。世上的坏人多得很，杀是杀不尽的，要感化他们走上正途，我也没这么大本</p>
事。唉，做皇帝嘛，那也难得很。”向韦小宝凝视半晌，道：“你去罢！”</p>
韦小宝磕头辞出，只觉全身凉飕飕地，原来刚才吓得全身是汗，内衣裤都浸湿了，出得</p>
宫门，才吁出一口长气，寻思：“天地会的兄弟中又混进了奸细。杀了一个风际中，另外又</p>
出了一个。否则的话，他们要我来行刺皇上，他又怎会知道？可不知是谁做了奸细？”回到</p>
府中，坐下细细思索，寻不到半点端倪。</p>
又想：“皇上责成我查明冯锡范的下落，瞧皇上的神气，是怀疑我做了手脚，只不过不</p>
大拿得准。这件事又怎生搪塞过去？刚才双儿在银杏胡同说到我法场换子，相救茅大哥，幸</p>
好我事先没跟她说是用冯锡范换的，否则这老实丫头必定顺口说了出来，那奸细去禀报了皇</p>
上，我这一等鹿鼎公如不降十七廿八级，我可真不姓韦了。”</p>
东想西想，甚感烦恼。又觉以前进宫，和康熙说说笑笑，两个儿都是开心得很，现下大</p>
家年纪大了，皇上的威严日甚，自己许多胡说八道的话，吓得再说不出口，这个抚远大将</p>
军、一等鹿鼎公的大官，做来也没什么趣味，倒不如小时候在丽春院做小厮逍遥快活。</p>
心道：“天地会众弟兄逼我行刺皇上，皇上逼我去剿灭天地会。皇上说道：‘小桂子，</p>
你一生一世，就脚踩两只船么？’他***，老子不干了！什么船都不踩了！”心中一出现</p>
“老子不干了”这五个字，突然之间，感到说不出的轻松自在，从怀里摸出骰子，向桌上掷</p>
过了出去，嘴里喝道：“要是不干的好，掷一个满堂红！”四粒骰子滚将出去，三粒红色朝</p>
天，第四粒却是六点，黑得不能再黑。他掷骰之时，本已做了手脚，仍是没成。他骂了一</p>
句：“***！”拿起骰子掷，直到第八把上，这才掷成四粒全红，欣然说道：“原来老天</p>
要我给皇上干七件大事，这才不干。”</p>
心想：“七件大事早已干过了。杀鳌拜是第一件，救老皇爷是第二件，五台山挡在皇上</p>
身前相救驾是第三件，救太后是第四件，第五件大事是联络蒙古、西藏，第六件破神龙教，</p>
第七捉吴应熊，第八件举荐张勇、赵良栋他们破吴三桂，第九件攻克雅克萨……太多了，太</p>
多了，小事不算，大事刚好七件，不多不少。”这时也懒得去计算那七件才算大事，总而言</p>
之：“老子不干了！”“一不做官，二不造反，那么老子去干什么？”想来想去，还是上回</p>
去扬州最开心。</p>
一想到回扬州，不由得心花怒放，大叫一声：“来人哪！”吩咐亲兵取来酒菜，自斟自</p>
饮，盘算该当如何，方无后患，要康熙既不会派人来抓，天地会又不会硬逼自己一同造反。</p>
要公主陪着自己去扬州花天酒地，她一定不干，不过要去扬州开妓院，只怕苏荃、阿珂、方</p>
怡、沐剑屏、曾柔她们也不答应。“好，咱们走一步，算一步，老子几百万两银子的家产，</p>
不开家妓院也饿不死我，只是没这么好玩罢了。”</p>
当晚府中家宴，七位夫人见他笑眯眯的兴致极高，谈笑风生，一反近日来愁眉不展的情</p>
状，都要问：“什么事这样开心？”韦小宝微笑道：“天机不可泄露。”公主问：“皇帝哥</p>
哥升了你的官吗？”曾柔问：“赌钱大赢了？”双儿问：“天地会的事没麻烦了吗？”阿珂</p>
道：“呸，这家伙定是又看中了谁家的姑娘，想娶来做第八房夫人。”韦小宝只是摇头。</p>
众夫人问得紧了，韦小宝说道：“我本来不想说的你们一定要问，只好说了出来。”七</p>
位夫人停箸倾听。韦小宝正色道：“我做了大官，封了公爵，一字不识，实在太也不成样</p>
子。打从明儿起，我要读书做文章，考状元做翰林了。”</p>
七位夫人面面相觑，跟着哄堂大笑。大家知道这位夫君杀人放火、偷抢拐骗，什么事都</p>
干，天下唯一有一件事是决计不干的，那就是读书识字。</p>
次日一早，顺天府来拜，说道奉到上官谕示，得悉皇上委派韦公爷查究忠诚伯冯锡范失</p>
踪一事，特地前来侍候，听取进止。</p>
韦小宝皱起眉头，问道：“你顺天府衙门捕快公差很多，这些天来查到了什么线索？”</p>
那知府道：“回公爷：冯锡范失踪，事情十分蹊跷，卑职连日督率捕快，明查暗访，没</p>
得到丝毫线索，实在着急得不得了。今日得知皇上特旨，钦命韦公爷主持，卑职可比连升三</p>
级还要高兴。韦公爷是本朝第一位英明能干大臣，上马管军，下马管民，不论多么棘手的大</p>
事一到公爷手里，立刻迎刃而解。卑职得能侍候公爷办这件案子，那真是祖宗积德。卑职衙</p>
门里人人额手称庆，都说这下子可好了，我们大树底下好遮荫。韦公爷出马，连罗刹鬼子也</p>
给打得落荒而逃，还怕查不到冯伯爷的下落么？”韦小宝听这知府谀词潮涌，说得十分好</p>
听，其实却是将责任都推到了自己肩头，心想：“那冯锡范的尸首不知藏在那里，今晚可得</p>
用化尸粉化了，别让把柄落在人家手里。只要没证据，谁也赖不到我头上。其实这尸首早该</p>
化了，这几天太忙，没想到这件事。但皇上面前又怎生交代？皇上交代下来的差使，我小桂</p>
子不是吹牛，可从来没有一件不能交差的。”</p>
那知府又道：“忠诚伯夫人天天派人到卑职衙门来，坐在衙门里不走，等着要人。卑职</p>
当真难以应付。昨天冯府又来报案，说伯爷的一名小妾叫什么香兰的，跟着一名马夫逃走</p>
了，卷去了不少金银首饰。倘若忠诚伯再不现身，只怕家里的妾侍婢仆，要走得一个也不剩</p>
了。”</p>
韦小宝哼了一声，道：“这冯锡范不知躲在那里风流快活，你多派人手，到各处窑子里</p>
查查。他吃喝嫖赌的不回家，小老婆跟人逃走了，也算活该。”那知府道：“是，是。按理</p>
说，冯伯爷倘若在花街柳巷玩耍，这许多日子下来，也该回去了。”韦小宝道：“那也难说</p>
得很。冯锡范这家伙是个老色鬼，可不像老兄这么正人君子，逛窑子只逛一天半晚。”那知</p>
府忙陪笑道：“卑职不敢，卑职不敢。”</p>
正在这时，忠诚伯冯夫人差了他兄弟送了八色礼物来，说要向韦公爷磕头，多谢韦公爷</p>
出力查案。韦小宝吩咐挡驾小见，礼物也不收。</p>
亲兵回报：“回大人：冯家的来人好生无礼，临去时不住冷笑，说什么有冤报冤，有仇</p>
报仇；又说皇上已知道了这件事，终究会水落石出，旁人别想只手遮天，瞒过了圣明天子。</p>
回大人：这人胆敢到咱们门前撒野，小的当时就想给他几个耳括子。”当日法场换人，这名</p>
亲兵也曾参与其事，听得冯府来人说话厉害，似乎已猜到了内情，不由得心中发毛。</p>
韦小宝做贼心虚，不由得脸色微变，心想：“这般闹下去，只怕西洋镜非拆穿不可。你</p>
奶奶，冯锡范自己出给老子杀了，难道老子还怕你一个死鬼的老婆？”</p>
突然间想到了一个主意，登时笑容满面，向那知府道：“贵府不忙走，你在这里等一会</p>
儿。”回入内堂，叫来亲兵队长，吩咐如此如此。那队长应命而去。</p>
韦小宝回到大厅，说道：“皇上差我干这件事，咱们做奴才的，自当尽心竭力，报答圣</p>
主。咱们这就到冯家大院去踏勘踏勘。”那知府一愕，心想：“忠诚伯失踪，他家里有什么</p>
好踏勘的？”口中连声答应。韦小宝道：“这椿案子十分棘手，咱们把冯家的大小人等一个</p>
仔细盘问，说不定会有些眉目。”那知府道：“是，公爷所见极是。卑职愚蠢的紧，始终见</p>
不及此。”</p>
其实以他小小一个知府，又怎敢去忠诚伯府详加查问？同时顺天府衙门中自上至下，人</p>
人都知冯锡范是抚远大将军韦公爷的死对头，此人失踪，十之**是韦公爷派人害死了。韦</p>
公爷是当朝第一大红人，兵权印把子，那一个胆边生毛，敢去老虎头上拍苍蝇？办理这件案</p>
子，谁也不会认真，只盼能拖延日子，最后不了不之。这时那知府心想：“韦公爷害死了冯</p>
伯爵，还要去为难他的家人。那冯夫人也真太不识相，派人上门来胡说八道，也难怪韦公爷</p>
生气。”</p>
韦小宝会同顺天府知府，坐了八人大轿，来到忠诚伯府，只见数百名亲兵早已四下团团</p>
围住。进入府中，亲兵队长上前禀道：“回大人：冯家家人男女一共七十九口，都在西厅侍</p>
候大人问话。”韦小宝点点心。那队长又道：“回大人：公堂设在东厅。”</p>
韦小宝来到东厅，见审堂的公案已经摆好，于是居中坐下，要知府在下首坐着相陪。</p>
亲兵带了一个年轻女子过来，约莫二十三四年纪，生得姿首不恶，袅袅娜娜的在公堂前</p>
跪下。韦小宝问道：“你是谁？”那女子道：“贱妾是伯爵大人的第五房小妾。”韦小宝笑</p>
道：“请起，请起，你向跪下可不敢当。”那女子迟疑不敢起身。韦小宝站起身来，笑道：</p>
“你不起来我可要向你下跪了。”那女子嫣然一笑，站了起来。韦小宝这才坐下。</p>
那知府心想：“韦公爷对冯家的人倒不凶恶，只不过色迷迷的太不庄重。”</p>
韦小宝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那女子道：“我叫菊芳。”韦小宝鼻子嗅了几下，笑</p>
道：“好名字！怪不得你一进来，这里就是一股菊花香。”菊芳又是一笑，娇声道：“公爷</p>
取笑了。”韦小宝摇头摆脑的向她瞧了半晌，问道：“听说贵府逃走了一个姨娘？”菊芳</p>
道：“是啊。她叫兰香。哼，这贱人好不要脸。”韦小宝道：“老公忽然不见了，跟了第二</p>
个男人，嗯，倒也情有可原，未可……未可……”转头问知府道：“未可什么非哪？”那知</p>
府道：“回公爷：是未可厚非。”</p>
韦小宝哈哈一笑，道：“对了，未可厚非。菊芳姐姐，你怎么又不逃啊？”知府听了，</p>
登时皱起眉头，心想：“这可越来越不成话了，怎么把‘姐姐’二字都叫了出来？”</p>
菊芳低下头去，却向韦小宝抛了个媚眼。</p>
韦小宝大乐，宛然是逛窑子的风光，笑问：“你会不会唱‘十……’”话到口边，总算</p>
缩得快，转头吩咐亲兵：“赏这位菊芳姑娘二十两银子。”几名亲兵齐声答应，叫道：“大</p>
人有赏。谢赏！”菊芳盈盈万福，媚声道：“多谢大爷！”原来她本是堂子妓女出身，人家</p>
一赏钱，她习惯成自然，把“公爷”叫成了“大爷”。</p>
韦小宝逐一叫了冯家的家人来盘问，都是女的，年轻貌美的胡调一番，老丑的则骂上一</p>
顿，说她们没好好侍候伯爵，以至他出门去风流快活，不肯回家。</p>
问得小半个时辰，亲兵队长走进屋来，往韦小宝身后一站。韦小宝又胡乱问了两个人，</p>
站起身来，说道：“咱们各处瞧瞧。”带着知府、顺天府的文案、捕快头目、亲兵，一间间</p>
厅堂、房间查将过去。</p>
查到第三进西偏房里，众亲兵照例翻箱倒笼的搜查。一名亲兵突然“啊”的一声，从箱</p>
子底下摸准出一柄刀子来，刀上有不少干了的血渍。他一膝半跪，双手举刀，说道：“回大</p>
人：查到凶器一把。”</p>
韦小宝嗯了一声，道：“再查。”对知府道：“老兄你瞧瞧，刀上是不是血渍？”知府</p>
过刀来，凑近嗅了嗅，果然隐隐有血腥气，说道：“回公爷：好像是血。”韦小宝道：“这</p>
刀的刀头有个洞，那是什么刀啊？”顺天府的一名文案仔细看了一会，道：“回公爷：这是</p>
切草料的铡刀，是马厩里用的。”韦小宝点头道：“原来如此。”</p>
亲兵队长吩咐下属，去挑一担水来，泼在地下。韦小宝问道：“这干什么？”那队长</p>
道：“回大人：倘若那儿掘动过，泥土不实便会很快渗水进去。”话犹未了，床底下的水迅</p>
速渗入土中。众亲兵齐声欢呼，抬开床来，拿了鹤嘴锄和铁铲掘土，片刻之间，掘了一具尸</p>
首出来。</p>
那具尸首并无脑袋，已然腐臭，显是死去多日，身上穿的是伯爵公服，那知府一见，便</p>
叫了起来：“这……这是冯爵爷！”</p>
韦小宝问道：“是冯锡范么？你怎么认得？”那知府道：“是，是。须得找到了脑袋，</p>
方能定案。”转身问身边的捕快头目：“这是什么人住的屋子？”</p>
那头目道：“小人立刻去问。”去西厅叫了一名冯家人来一问，原来这房间本是逃走的</p>
兰香所在。那捕快头目道：“启禀公爷，启禀府台大人：凶刀是马厩里用的铡刀，拐带兰香</p>
卷逃的是本府的马夫邢四，待小人去马厩查查。”</p>
众人到马厩中去一搜，果然在马槽之下的土中掘出了一个人头。请了冯夫人来认尸，确</p>
是冯锡范无疑。当下仵作验定：冯锡范为人刀伤、身首异处而死。</p>
这时冯府家人都要从西厅中放了出来，府中哭声震天，人人痛骂邢四和兰香狠心害主。</p>
消息传了出去，不到大半日，北京城里到处已说得沸沸扬扬。</p>
那知府又是惭愧，又是感激心想若不是韦爵爷迅速破案，只怕自己的前程大大有碍，没</p>
口的称谢之余，一面行下海公文，捉拿“戗主逃亡”的邢四和兰香，一面申报上司。</p>
只有那捕快头儿心中犯疑，见尸身断处切得整齐，似是快刀所断，不像是用切草料的铡</p>
刀切的，又见藏尸和藏头处的泥土甚为新鲜，显是刚才翻动过的，不是已埋了十多天的模</p>
样。但韦公爷给他破了一个大案，上头的犒赏丰厚，冯府又给了他不少银子，要他尽快结</p>
案，别让冯府亲人到衙门里出丑露乖，他便有天大的疑心，又怎敢吐露半句？只是自个儿寻</p>
思：“在冯府查案之时，韦公爷的亲兵把守各处，谁也不许走动，他们要移尸栽证，那是容</p>
易之极。别说要在地下埋一具尸首，就是埋上百儿八十的，那也不是难事。”</p>
韦小宝拿了顺天府知府的公文去见康熙，禀报破案的详情。</p>
康熙微微一笑，说道：“小桂子，你破案的本事不小，人家都称赞你是包龙图转世</p>
哪。”韦小宝道：“那是托了皇上的洪福，奴才碰巧破获而已。”康熙哼了一声，向他瞪了</p>
一眼，冷冷的道：“移花接木的事，跟我的洪福可拉不上干系。”</p>
韦小宝吓了一跳，心想：“皇上怎么又知道了？”一转念间，立即明白：“我的亲兵队</p>
里，皇上当然也派下了密探。”正不知如何回答才是，康熙叹了口气，说道：“这样了结，</p>
那也很好，也免了外面的物议。只不过你这般大胆妄为，我可真拿你没法子了。”</p>
韦小宝心中一宽，知道皇帝又饶过自己这一遭，当即跪下连连磕头。</p>
康熙道：“方今四海升平，兵革不兴，你这抚远大将军的衔头，可以去了。”</p>
韦小宝道：“是，是。”知道这是皇帝惩罚自己的胡闹，又道：“奴才这一等鹿鼎公，</p>
也可以降一降级。”康熙道：“好，就降为二等公罢。”韦小宝道：“奴才胡闹得紧，心中</p>
不安，请皇上降为三等的好了。”</p>
康熙哈哈大笑，说道：“***，你居然会心中不安，日头从西方出了。”</p>
韦小宝听得“***”三字一出口，知道皇帝怒气已消，站起身来，说道：“奴才良心</p>
虽然不多，有总是还有些的。”</p>
康熙点点头，说道：“就是瞧在你还有点良心的份上，否则的话，我早已砍下你的脑</p>
袋，去埋在你夫人阿珂、双儿的床底下了。”韦小宝急道：“这个万万不可。”康熙问道：</p>
“有什么不可？”韦小宝道：“阿珂和双儿，那是决计不会跟了马夫逃走的。”</p>
康熙笑道：“不跟马夫逃走，便跟……”说到这里，便即住口，心想再说下去，未免轻</p>
薄无聊，何况韦小宝虽然无法无天，终究对自己忠心，君臣之间说笑可以，却不能出言侮</p>
辱。一时难以转口，便不去理他，低头翻阅案头的奏章。</p>
韦小宝垂手站在旁侍候，只见康熙眉头微蹙，深有忧色，心想：“皇上也时时不快活。</p>
皇帝虽然威风厉害，当真做上了，也不见得有什么好玩。”</p>
康熙翻阅了一会奏章，抬起头来，叹了一口长气。韦小宝道：“皇上有什么事情，差奴</p>
才去办罢。奴才将功赎罪，报主龙恩。”康熙道：“这一件事，就不能差你了。施琅上奏，</p>
说道台湾台风为灾，平地水深四尺，百姓房屋损坏，家破人亡，灾情很重。”</p>
韦小宝见他说话时泪光莹然，心想咱们从小就是好朋友，不能不帮他一个忙，说道：</p>
“奴才倒有个法子。”康熙道：“什么法子？”韦小宝道：“不瞒皇上说，奴才在台湾做官</p>
的时候，发了一笔小财，最近又向一个台湾财主讨了一批旧债。奴才双手捧着皇上恩赐的破</p>
后翻新金饭碗，这一辈子是不会讨饭的了，钱多了也没用，不如献出来，请皇上抚恤台湾的</p>
灾民罢。”</p>
康熙微微一笑，说道：“受灾人数很多，你这点小财，也管不了什么用。我即刻下旨，</p>
宫里裁减宫女太监，减衣减膳，让内务府筹划筹划，省他四五十万两银子去救济灾民。”</p>
韦小宝道：“奴才该万死，真正乖乖不得了。”康熙问道：“什么？”韦小宝道：“奴</p>
才做官贪污，在台湾贪了一百万两银子。最近这笔债，是向郑克（土爽）讨还的，又有一百</p>
万两……”康熙吃了一惊，说道：“有这么多？”韦小宝轻轻打了自己一个嘴巴，骂道：</p>
“小桂子该死！”</p>
康熙却笑了起来，说道：“你要钱的本事可高明得很哪，我一点儿也不知道。”</p>
韦小宝又道：“小桂子该死！”脸上却有得色，心道：“做官的人伸手拿到钱，怎能让</p>
你做皇帝的知道？你在我手下之人之中派了探子，只能查到我敢不敢造反。你妹夫右手收</p>
钱，左手入袋，连你大妹子也不知道，你这大舅子就万万查不到了。”他嘴里自称“奴</p>
才”，心中却自居“妹夫”。</p>
康熙沉吟半晌，道：“你这番忠君爱民之心，倒也难得。这样罢，你捐一百五十万两银</p>
子出来，我再省五十万两，咱们君臣凑乎凑乎，弄个二百万两。台湾灾民约有一万几千户，</p>
每家分得一百多两，那也丰裕得很了。”</p>
韦小宝一时冲动，慷慨捐输，心中正感肉痛，已在后悔，听得康熙给他省了五十万两，</p>
登时大喜，忙道：“是，是。皇上爱民如子，老天爷保佑皇上风调雨顺，国泰民安。”</p>
康熙为了台湾灾重，这半天来一直心中难受，这时凭空得了这一大笔钱，甚为是高兴，</p>
微微笑道：“也保佑你升官发财，多福多寿。”</p>
韦小宝笑道：“多谢万岁爷金口。奴才升官发财，多福多寿，全凭皇上恩赐。再说，奴</p>
才这两笔钱，本来都是台湾人的，士还给了台湾的老百姓，也不过是完璧归……归台而</p>
已。”康熙哈哈大笑，说道：“完璧归赵的成语，***给你改成了完璧归台。”韦小宝</p>
道：“是，是完璧归赵，奴才一时想不起这个‘赵’字来了。赵钱孙李，周吴郑王。百家姓</p>
上姓赵的排名第一，难怪他们这么发达，原来完璧什么的，都归了他赵家的。”</p>
康熙更是好笑，心想此人“不学有术”，也教不了他许多，笑道：“很是，很是。有句</p>
成语，叫做‘韦编三绝’，说你韦家的人读书用功，学问很好。你们姓韦的，可也了不起得</p>
很哪。”韦小宝道：“奴才的学问可差劲得很了，对不起老祖宗。”（按：“韦编三绝”中</p>
的“韦”字，是指穿连竹简的皮条，康熙故意歪解，拿来韦小宝开玩笑。）</p>
康熙道：“这次去台湾赈灾的事……”本想顺理成章，就派了他去，转念一想：“此人</p>
捐了这大笔银子出来，不过跟我讲义气，未必真有什么爱民之心，只怕一出宫门，立刻就后</p>
悔了。他到台湾，散了二百万两银子赈灾，多半要收回本钱，以免损失，说不定还要加一加</p>
二，作为利息。”他是韦小宝的知己，当即改口道：“……很容易办，不用你亲自去。小桂</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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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你的一等鹿鼎公，也不用降级了。咱们外甥点灯笼，照舅罢。”</p>
韦小宝跪下谢恩，磕过了头，站起身来，说道：“奴才捐这点银子，不过是完璧归……</p>
归赵钱孙李，皇上就当是功劳。皇上减膳减衣，那才是真正省出来的，才叫不容易呢。”</p>
康熙摇头道：“不对。我宫里的一切使用，每一两银子都是来自老百姓。百姓供养我锦</p>
衣玉食。我君临万民，就当尽心竭力，为百姓办事。你食君之禄，当忠君之事。我食民之</p>
禄，就当忠民之事。古书上说：‘四海困穷，则天禄永终。’如果百姓穷困，那就是皇帝不</p>
好，上天震怒，我这皇帝也就做不成了。”韦小宝道：“那是决计不会的，万万不会的。”</p>
康熙道：“你做大臣，出于我的恩典。我做皇帝，出于上天的恩典。你办事不忠，我砍</p>
你的脑袋。我做不好皇帝，上天也会另外换一个人来做。‘尚书’有云：‘皇天后土，改厥</p>
元子。’‘元子’就是皇帝，皇帝不好，上天会撵了他的。”韦小宝道：“是，是。你叫做</p>
小玄子，原来玄子就是皇帝。”康熙道：“这个‘玄’字跟那个‘元’字不同。”</p>
韦小宝道：“是，是。”心想：“圆子汤团，都差不多。”反正他什么‘元’字‘玄’</p>
字都不识，也不用费神分辨了。</p>
康熙从桌上拿来起一本书来，说道：“浙江巡抚进呈了一本书，叫做‘明夷待访录’，</p>
是一个浙江人黄黎洲新近做的。浙江巡抚奏称书中有很多大逆不道的言语，要严加查办。我</p>
刚才一看了这书，却觉得很有道理，已批示浙江巡抚不必多事。”说着翻开书来，说道：</p>
“他书中说，为君乃以‘一人奉天下’，非为‘天下奉一人’这意思说得很好。他又说：</p>
‘天子所是未必是，天子所非未必非。’这也很对。人孰无过？天子也是人，那有一做了皇</p>
帝，就‘什么都是对、永远不会错’之理？”康熙说了一会，见韦小宝虽然连声称是，脸上</p>
却尽是迷惘之色，不由得哑然失笑，心想：“我跟这小流氓说大道理，他那里理会得？再说</p>
下去，只怕他要呵欠连连了。”于是左手一挥，道：“你去罢。”右手仍拿着那本书，口中</p>
诵读：“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皆出于我手，我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亦</p>
无不可。使天下人不敢自私，不敢苟同。以我之大私，这天下之大公。始而惭焉，久而安</p>
焉，视天下为莫大产业，传之子孙，受享无穷。”</p>
韦小宝听得莫名其妙，但皇帝正在读书，又连连赞好，岂可不侍候捧场？见康熙放下书</p>
来，便问：“皇上，不知这书里说的是什么？有什么好？”</p>
康熙道：“叫天下的人不可自私，不可自利，只有他皇帝一人可以自私自利，而他皇帝</p>
的大私，却居然说是天下的大公。这做皇帝的起初心中也觉不对，有些儿惭愧，到得后来，</p>
习惯成自然，竟以为自己很对，旁人都错了。”</p>
韦小宝道：“这人说的是坏皇帝，像皇上这样鸟生鱼汤，他说的就不对了。”康熙道：</p>
“嘿嘿！做皇帝的，人人都自以为是鸟生鱼汤，那一个是自认桀纣昏君的？何况每个昏君身</p>
边，一定有许多歌功颂德的无耻大臣，把昏君都捧成了鸟生鱼汤。”韦小宝笑道：“幸亏皇</p>
上是货真价实、划一不二的鸟生鱼汤，否则的话，奴才可成了无耻大臣啦。”</p>
康熙左足在地下一顿，笑道：“你有耻的很，滚你的蛋罢！”</p>
韦小宝道：“皇上，奴才向你求个恩典，请皇上准奴才的假，回扬州去瞧瞧我娘。”</p>
康熙微笑道：“你有这番孝心，那是应该的。再说，‘富贵不归乡，如锦衣夜行。’原</p>
该回去风光风光才是。你早去早回，把娘接到北京来住罢。我吩咐人写旨，给你娘一品太夫</p>
人的诰封。你死了的老子叫什么名字，去呈报了吏部，一并追赠官职。这件事上次你回扬</p>
州，就该办了，刚好碰到吴三桂造反，耽搁了下来。”他想韦小宝多半不知他父亲的名字如</p>
何写法，这时也不必查问。康熙虽然英明，这件事却还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韦小宝固然</p>
不知父亲的名字如何写法，其实连父亲是谁也不知道。</p>
韦小宝谢了恩，出得宫门，回去府中取了一百五十万两银票，到户部银库缴纳；去兵部</p>
缴了“抚远大将军”兵符印信；又请苏荃替自己父亲取了个名字，连祖宗三代，一并由小老</p>
婆取名，缮写清楚，交了给吏部专管封赠、袭荫、土司职事的“验封司”郎中。</p>
诸事办妥，收拾起行。韦小宝在朝中人缘既好，又是圣眷方隆，王公大臣送行宴会，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