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老爷是今岁初动身上京,入部消算旧账、再计新支,与内府掌事核对今岁供货单帖,并兼内府掌事替换,又是一班人马,再走动结交人情一番。
京都事了后,原定继续东行,一路清查各省商铺账册,或有添减,粗粗一算,最少也需大半年才能归家。
得到文夫人飞鸽传书之后,文老爷便匆忙结清了京中事务,然后只带扈从快马返回金陵,一路未有停歇,原本至少需要一个多月的路程,竟叫他缩减到半月出头。
文老爷是个生意人,在弓马上并不甚精通,这一路归来极耗精力,跑死了几匹马暂且不说,只他归来时一身风尘仆仆,颧骨凸起,活生生是瘦了一圈,整个人面容沧桑,叫文夫人见了都不敢认,好半晌才哑声道:“老爷一路来,受累了。”
“阿蕙莫怕,父亲回来了。”文老爷脚步匆匆地往里走,语气很急地道:“我在京时听闻方家这一房的长女在宫中受封贤妃,陛下还恩赐其父母,算算时间,从京中来的那一队内侍应已到了金陵。方家得势,可曾再与咱们家为难?”
文夫人道:“老爷您先别急,京里的人昨儿个才到,方家如今正欢喜着,又要连着办几日的宴,哪里顾得上咱们家,咱们一时还有支应的功夫。再后头,他们纵要与咱们为难,一来咱们占着理,他们并不敢十分猖狂;二来咱们家也在金陵经营了几辈子,他们一时半刻还拿捏不住什么。”
文老爷这才松了口气,算是放下些心,见文夫人等人跟的脚步艰难,便微微放缓脚步,回头一看,顺手把腿最短却不要乳母抱的锦心抱到怀里,然后对文夫人道:“那阿蕙的婚事……”
他眉心微蹙,却并不远在女儿面前露出难色,便只道:“怕是要快些手脚了,咱们家也有些在外地的世交,晚辈后生中并非没有人品温厚老实的,虽有些委屈了咱们女儿,到底是避过一世的祸患要紧。”
文夫人面露迟疑之色,顿了顿,道:“咱们先进屋吧,有一宗事情,我慢慢与您说。一时半刻,我却也摸不清究竟是好是坏了。”
文老爷偏头看过去:“什么意思?”
文夫人缓声道:“倒不是什么天大的坏事,您且不要着急,我缓缓说与您听。”
这厢顾不得进后院去,众人在文府正房坐下,文夫人便将秦王府的事说了,又命人将秦王府送的礼物取来,文老爷听罢,静坐在那里,半晌没言语。
婢子斟了热茶来,因秦嬷嬷守在门口,众人随侍婢女仆妇也都在门外,便不敢入内。
蕙心垂头坐在那里,一声不吭,澜心推了推锦心,姊妹两个上前去先接过两碗茶,奉给文夫人和文老爷。
文老爷听到响动,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接过茶碗,顺手揉了揉锦心的小脑袋,抬头对蕙心道:“你不要担忧,你母亲与王府那位不是约的后日吗?我且与你母亲同去,再谈一谈那位小王爷的口风。”
蕙心起身来向二人盈盈一拜,“女儿的事,叫父亲母亲操心了。”
她面上存着两份忧态,眸中神情复杂,文夫人顿了顿,还是安慰道:“你且放宽心。”又问:“我今日最后问你一次,如今方家如此得势,王府那桩婚事,咱们是舍了,还是应下。”
“……即便舍了,方家便能对咱们家高抬贵手吗?”蕙心又道:“若是不舍,咱们家也定然麻烦不断。”
进退两难。
文老爷捏着茶碗盖的手微微一顿,然后向上一拂,徐姨娘便会意起身,道了个万福,然后道:“后头家宴的菜式应当预备得差不多了,老爷夫人说,是摆在花园的水榭中,还是摆在正院里,我也好去预备。”
文老爷随口道:“晚间水榭风凉,摆在正院吧。”
徐姨娘面上笑容更深,应了是,然后对秦姨娘、梅姨娘、周姨娘道:“三位妹妹,后头事多,我一人一时恐怕支应不过来,几位劳动尊驾,帮帮我如何?”
蕙心这会也回过味来,起身来笑道:“今日宴上无丝竹雅乐,不如我带妹妹们到园中折些鲜花插瓶,也算添些乐趣。”
“叫她们去吧,阿蕙你坐下。”文夫人刚要应声,文老爷便已开口,蕙心迟疑一下,点了点头。
这下子那三位姨娘也都会意,一时正堂中的人便去了大半,只留下文老爷、文夫人与蕙心、文从翰四人而已。
锦心慢吞吞地走在最后,转身时隐隐听到堂中文老爷声音极低地道:“我在京中隐隐听闻镇国公府家主母放利子钱曾逼死过……”
都说无风不起浪,这事情既然传出来,自然是有根据的。
这把柄可大可小,放在那些豪门贵族眼里是不值得一提的,因为拿出来也扳不倒方家,大不了镇国公落个休妻,不算什么,但在文老爷看来,若是用好了,也是有大作用的。
锦心拢了拢身上的比甲,心中暗道:我这可不是偷听,耳朵灵敏能怪我吗?那得怪耳朵。
如此,心安理得地更加放慢了脚步。
可惜她耳朵即便再好,也不可能厉害到走出近十步了还能听到屋中人低语。
若真有那本领,只怕没几日天枢阁的人就要找上门了。
等等……天枢阁是什么东西?
锦心皱起眉,好仔细地想了一会,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后来鬼使神差地问向婄云,婄云很是愣了一会,让后拧着眉纠结地回答道:“一个很费钱的东西。”
锦心瞬间半点好奇心没有了。
她私房钱攒起来可不容易,那是要留着长大后万一不嫁人好自己过日子的,她要吃银耳要喝牛乳,还要养绣巧婄云她们,用钱的地方多了,实在是不想和费钱的东西搭上关系。
即便天枢阁这个名字一听上去就很神秘。
但神秘背后隐隐也掩藏着危险,她生来胸无大志,贪恋平凡温暖,并不向往波澜壮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