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越发大了，而大校场的将台上，教导营的结业授枪仪式依然在继续。</p>

各营的都头已任命完毕，各队的队正任命，也已到尾声。</p>

风雨之中，狄烈的声音依然是那样的清晰明朗：“……学员燕七郎，练考评：良；此战毙敌三人；总成绩：良。现予以结业，任命为第一步兵营第四都乙队（由于每都只有两队，所以用甲、训乙命名）队正。燕七郎，上台接枪。”</p>

燕七郎大声应到，然后以笔直如松的军姿，踏着水花大步上台。行礼，接枪。</p>

狄烈呡得紧紧的嘴唇倏地一动，发问：“学员燕七郎，我记得你在训练悬崖跳水一项中，多次未能通过，甚至一度要被淘汰出局。现在你来告诉我，你最终克服内心的恐惧，战胜自我，是因为什么？”</p>

燕七郎，这个看上去还不到二十岁，身体有些偏瘦的少年。执枪于胸，身体绷得直直的，一任大雨浇面，目光直视前方，声音高亢有力：“回禀总教官，为了荣耀，军人的荣耀！”</p>

“俺的三哥是一名额头刺字的大头兵，他是在五年前，大宋征辽之役时，死在昔rì辽国契丹狗的铁蹄之下。他为国而死，但他什么都没得到。没有抚恤、没有荫恩、没有安家费用、甚至连尸骨都没有留下来……他是一个军人，他像一个战士一样，英勇战死于沙场。但他没有得到任何应有的荣耀，就像一条狗。无声无息，毫无价值……”</p>

“而现在，在天平寨，俺成为了一名真正的军人。俺无须刺字，有五亩军田、有三餐米肉、有jīng良甲器。俺不用见官下跪、不用上缴田税。俺在任何时候，都可以将腰板挺直如杆。这一切，都是因为俺成为了一名军人。是军主手下jīng锐一员，俺决不会玷污这个荣耀。就像夜校里，女先生们所的那样‘人世间。除死无大事’。俺死都不怕，又何惧高崖……”</p>

这一次，不独是陈规。连张角都倒抽了一口气。他们甚至看到了许多围观的宗室旧官中敏感之人，脸上流露出恼怒、惊讶、惭愧及沉默等各种不同的表情。</p>

“好一个狄烈，好一座夜校……”陈规喃喃道，“这些人本是我大宋子民，他们是我大宋的农夫、商贾、军兵、匠人……朝廷不可能面面俱到，将恩泽落实到任何一个具体的百姓身上……所以，一旦有不公之事，他们难免会有不忿、怨怼。而咱们的这位殿下，恰恰就是钻了朝廷的这个空隙，利用一些无知庶民对朝廷的不满。更加以放大这种情绪。并且巧妙利用了一个夜校，让士兵们识字，同时灌输思想——他所需要的思想。如此一来，天长rì久，子民终将会对故国离心离德……此人当真是一个王子。否则焉能想出这等釜底抽薪之计……”</p>

张角也是苦笑：“想当初，开办夜校，让这些大头兵识字念书，并请诸多女子教授之时，不知多少我辈中人暗地里耻笑不齿。却不曾想到，此物竟有如此大用……嘿嘿。我张某人也算是长了一回见识……”</p>

在这里不得不一下，狄烈的这个多少有古怪的身份问题。狄烈自己是大汉遗民、海外岛国的王子，这一得到了朱皇后的承认，并在宗室子弟及官员士子们的面前加以肯定。所以，狄烈的这个殿下的身份算是坐实了。</p>

但是，若是认为狄烈有了个王子的招牌，那些官员士子及普通百姓就会对他摇尾巴，一脸巴结或陪心的样子，哪就叫离谱了。在这些大宋官员及士子百姓眼里，狄烈所的这个叫“台湾”的岛国，大概就如同大宋周边的那些蕃国，如：真腊（柬埔寨）、渤泥（马来西亚）、麻逸（菲律宾）、暹罗（泰国）等等一样的存在，甚至比不上那些稍大一的国，像大理国、越李朝、朝鲜之类的国家。</p>

那个刚刚被金国灭掉的大宋，是当时世界上最富足、文明程度最高的国家。这种富足与文明，毫无疑问会吸引周边许多蕃邦国，以朝贡形式，仰慕天朝上国而来。</p>

汴京城里头的百姓，别的不敢，身为首都人（想想现在的首都人民，哪怕是扫大街的，见过的国家元首还怕少了？那种气场只怕比外省公务员还强），这些各蕃国的使者王之类的，又怎么会少见了？当时大宋国民的心态，就跟现在的欧美发达国家差不多，你就是阿拉伯王子来了，那也就是个有钱的劣等人而已，没什么了不起的。这就是大国心态，一个普通国民也敢向别国皇储呲牙。</p>

无论是大宋的官员士子还是普通百姓，在他们的眼里，一个蕃邦国的王子，不比本国一名下县的知县更来得尊贵。好在狄烈还捎带了个“大汉遗民”的尾巴，证明自家与宋人同出一源。否则只怕会被归为那些南洋猴子一类，更不招人待见了。</p>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那些宗室子弟及官员士子，包括狄烈手下的文武班子一口一个“殿下”地叫着，态度恭谨并不惶恐——谁会对一个与八品知县平级的人物惶恐呢？</p>

如此一来，狄烈的这个“王子”身份岂非鸡肋？那就要看对什么人了。虽然在宋民的眼里，蕃国王子不是什么高不可攀的大人物，但对大宋官方而言，你就得要有个对等的态度。国再也是国，身为天朝上国，你就不能失礼。是使者，你就得给予使者的待遇；是王子，你就得给予王储的尊重。国力大、个人感官是一回事，但邦交之礼却又是另一回事。换言之，哪怕你心里再瞧不起人家国民寡，明面上也要把人家当做一个国的储君来对待。</p>

而这。就是狄烈所要的。否则，你一介白身，凭什么在我们这些天潢贵胄、高官显贵、高门士子面前站着话？狄烈只是一个人而不是神，他还没有挑战世俗规则的能力——至少现在没有！所以，一个平等的对话权，对他而言很重要。也正因为有了这层身份，这些宗室子弟与官员士子们。才在朱皇后的劝下，勉强愿意在他手下干事。好歹人家也是一个国王子，给他办事也不算委屈。至于人家的国已亡了。只剩一个光杆王子……这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人家身上有那层镀金就行了。再了，咱们还不是一样的亡国了？同病相怜啊，不定会有共同语言呢……</p>

现在狄烈的事业正值草创伊始。有太多的事要忙，暂时腾不出手来甄别这些故宋的遗老遗少们。他目前对这些人实行的方针是稳定为先、量才施用、边用边看、去芜存菁。等到实力足了、人才够了、权力稳固了，再对这些人来一次大洗牌：忠心可用的，留下来；三心二意的，赶出去；心怀不轨的，脑袋留下来，身体扔出去。</p>

当然，想要做到这一步，狄烈还需要更多的时间，来慢慢消化自己所获得的丰硕战果……</p>

目下。能得到狄烈真正重用的只有两个人：陈规与张角。</p>

陈规这个人，在历史上，就是一个很忠心于大宋王朝的正统儒生。他之所以对两宋王朝忠心耿耿，除了自身的ìng格与儒家忠君思想的熏陶之外，还与他身处的环境密切相关。陈规虽然是山东人。但在另一个时空中的历史，他一生中都在南方任职。从未踏足过被金人掳掠蹂躏的河北、河东与山东故土。没有身临其境的那种“北望王师不顾去，一行浊泪落胡尘”的深刻绝望，当然就不会对那个朝廷产生反感以至离心。</p>

只不过，现在陈规的命运轨迹已经改变，那么。他对宋室的忠心会发生改变吗？答案，只有时间才能揭晓……</p>

张角此人却又与陈规不同，从他早年任蔡府西席时，所干的那件雷人的事，就可以看出，这个人是那种不拘泥于常理，敢想敢敢做的人。不知是不是因为与历史上那位唱响了汉末招魂曲的造反大家同名的缘故，这位张角也很有几分不安分之心。他并不介意为谁出力，他看重的是，这个势力是否有前景，是否能发挥自己的才干……不得不，如果狄烈没把张角给截下来，让他被掳至金国，他最终也很有可能在金国出仕。历史上，被金国掳走的宋国官员们，绝大多数最后都成为了金国的汉化之后的南面官……</p>